巴爾扎尼能起死回生嗎？

2017年10月16日起，伊拉克聯邦政府與庫爾德自治區之間發生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軍事攻防。眾多不同的派別參與期間，而其結果正如本通訊之前分析的那樣：以庫區驚人的慘敗而告終。幾個庫區封建買辦政治集團之間的博弈，其結果以「共倒」而告終，不僅損人不利己，而且給庫區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截止本文寫作時，已有十萬以上的庫爾德難民從基爾庫克等地的聯邦新佔領區逃亡到庫區腹地，其生命財產安全也受到威脅，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這個過程中，尤其損失慘重的似乎是庫區「總統」（合法任期已在2015年告終，目前實質上是賴在寶座上不走的偽總統）、庫民黨最高領導人、巴爾扎尼家族族長（最重要頭銜）馬蘇德.巴爾扎尼。之前，他為了長久掌權，煽動民族主義狂熱，發起不切實際的「獨立公投」。如今，獨立不成，庫區反而葬送了2014年乃至2003年以來新獲得的全部領土，更有被聯邦軍進駐進而徹底喪失1992年以來高度自治權（「國中之國」）的危險。

國內某些自媒體，甚至對庫區政府在10月25日再度向聯邦政府提出的「凍結公投」保證和巴爾扎尼釋放出的所謂「辭職」口風作出錯誤解讀，認為「庫區政府」將拋棄巴爾扎尼，以換取聯邦政府接受其「投降」。

不過，事實上，情況非常如此。

巴爾扎尼表面上灰頭土臉，已淪為笑柄。然而，目睹父親多次東山再起的馬蘇德.巴爾扎尼，必定不會放棄手中的權力。雖然為了自身權力乾坤一擲的「獨立公投」大豪賭，已經徹底以失敗而告終；但是，巴爾扎尼仍試圖利用自己手頭現有的籌碼，在外國列強的幫助下垂死掙扎，甚至一舉起死回生。

最近，事態的發展表明：不能夠忽視巴爾扎尼死灰復燃的可能性。

巴爾扎尼手頭的底牌便是美國和俄國。

事實上，美、俄在伊拉克庫區問題上不存在某些國人虛構出來的二元對立。恰恰相反，他們的立場高度相似：美國不支持庫爾德獨立，俄羅斯也不支持伊拉克聯邦政府徹底消滅庫區，他們都希望看到一個在伊拉克聯邦之內高度自治的「國中之國」庫區。這樣一個庫區，對美國來說可以起到在伊拉克內部制衡親伊朗什葉派教權政黨的作用，阻止伊拉克完全被伊朗控制，從而方便列強插手伊拉克內政；這樣一個庫區，對俄羅斯來說也可以起到制衡土耳其和促使伊朗親近自己的作用。相反，如果庫區徹底獨立，那麼列強就無法用它來制衡伊拉克聯邦政府及其背後的伊朗，無法阻止伊朗獲得伊拉克南部龐大的油氣資源（占伊拉克油氣資源的絕對多數）；如果聯邦政府徹底控制庫區，那麼結果也是一樣的。保持大小相制，用相對弱小但卻自成一體且能夠在聯邦內部發揮影響的庫區去制衡強大的什葉派聯邦政府（以及伊朗）和土耳其，這才是帝國主義列強慣用的伎倆。而庫區獨立，將破壞這個精巧而有利於列強的平衡。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美國是絕對不會支持庫區獨立的。姑且不論其帶來的不可控地緣政治風險，僅憑庫區獨立將會導致伊拉克聯邦政府完全被伊朗控制這一點，就足以促使美國反對巴爾扎尼的冒險。

因此，在10月中旬，美國是堅決支持阿巴迪總理領導伊拉克聯邦政府教訓巴爾扎尼的。當時，巴爾扎尼就已經通過伊拉克總統福阿德.馬蘇姆（庫愛盟出身）向聯邦政府提出了「凍結」獨立公投和交還北方石油公司（基爾庫克）經營權的談判方案，然而，美國並未支持這一方案。聯邦軍隊展開軍事行動，佔領基爾庫克等爭議區之後，巴爾扎尼又在10月21日重申過「凍結」獨立公投結果，然而美國依舊沒有表態，而是靜觀其變。直到10月25日巴爾扎尼第三次重申「凍結」獨立公投時，美國眾議院議長瑞安和國務卿蒂勒森等高官才紛紛聲明「讚賞」巴爾哈尼，要求聯邦政府方面就地停火、與庫區政府（巴爾扎尼）展開談判云云。為何同樣一份聲明，巴爾扎尼重複了三次，美國的態度卻完全不同呢？

【在巴爾扎尼復讀機般重複三次「凍結」公投結果後，美國眾議院議長瑞安突然表態支持】

答案很簡單：關鍵不在於巴爾扎尼開出的條件，而在於國軍當前的軍事形勢。

2017年10月25日，伊拉克聯邦政府麾下的國軍已經越過了庫區在2003年的實際控制線，進入了中央政府在薩達姆後期（1992年特別是1996年以後，直至2003年被推翻）都無法控制的庫區腹地。阿巴迪向庫區開出的談判條件除了堅持「取消」而不是「凍結」公投結果外，現在還包括了將庫區機場、口岸、油田等要害設施全部移交給聯邦掌管的條款；當然，國軍和聯邦警察也會隨之進入庫區，從而徹底取消庫區1992年以來「國中之國」的局面。事實上，國軍已經在庫愛盟塔拉巴尼派控制的蘇萊曼尼耶省部分做到了這一點（至10月25日，聯邦職員已經接管了庫區和伊朗邊境的大部分口岸）。

對於美帝來說，這已經過線了，超過了美帝「爭議區歸聯邦政府，庫區重新回到2003—2014年狀態」的底線。因此，美帝必須出手進行「再平衡」，保證庫區不亡區、巴爾扎尼家族領地不被聯邦政府「改易」。

於是，就有美國高官下場要求停火；於是，就有了普京突然投資巴爾扎尼家族控制的庫區石油管道公司之舉。

有了美國和俄國的支持，巴爾扎尼的底氣就充實多了。10月26日，雖然國軍繼續向庫區尤其是杜胡克省內境內推進，力圖佔領庫區和土耳其之間的邊境口岸；然而，庫民黨敢戰士方面進行了比較堅決的抵抗，而國軍方面的推進速度也因為外交考慮而主動變得緩慢了起來。畢竟，英明領袖阿巴迪總理既不敢逆德黑蘭的指示行事，但也不敢違背華盛頓的命令。

歷史上，巴爾扎尼家族曾多次死灰復燃。差不多每一次，都不是靠他們的個人奮鬥，而主要是靠「歷史的行程」或者說大國的博弈。

二戰後，巴爾扎尼的父親曾領導庫民黨在伊朗庫區建立馬哈巴德共和國，任該國的敢戰士總司令。結果，蘇軍撤離後伊朗王軍進駐，老巴爾扎尼不戰而逃，馬哈巴德共和國迅速覆滅。

然而，十餘年後的1958年，巴爾扎尼通過（在蘇聯的介紹下）支持伊拉克自由軍官組織反對費薩爾王朝的革命，率領庫民黨在伊拉克庫區迅速紮根。

接著，又利用中央政府內部頻繁的傾軋和政變（1958年到1968年的十年間，伊拉克中央發生了四次成功的軍事政變和不下十次失敗的軍事政變），在庫區建立了事實上獨立的國中之國，還多次挫敗了來犯的伊拉克中央軍，甚至一度迫使復興黨政權承認庫區自治。

可是好景不長，在1974—1975年的第二次庫區戰爭中，年老昏庸的老巴爾扎尼率領十萬庫民黨敢戰士敗給了銳氣正盛的復興黨政權中央軍，慘淡經營了十多年的庫區就此亡區。當時還是舅舅貝克爾手下二號人物的薩達姆挾大勝餘威，在1976年舅舅病重後接管了伊拉克中央政府；而庫民黨卻在慘敗後發生分裂，最終反巴爾扎尼派聯手組建了庫爾德愛國聯盟，從此將整個伊拉克庫爾德社會一分為二。

經歷了整個1980年代（兩伊戰爭）中輪番的內訌、失敗、合縱、連橫乃至大屠殺之後，庫民黨和庫愛盟終於在1991年海灣戰爭後，藉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之力，攜手恢復了事實上獨立於薩達姆伊拉克的庫區。

只是，不過數年，戰端又起，庫愛盟軍隊一度攻陷了庫民黨總部所在地（也是現在庫區政府所在地）埃爾比勒，導致庫民黨派一度走到了滅亡的絕境。此時，巴爾扎尼悍然引入了曾對庫爾德人民施放毒氣製造種族滅絕慘案的薩達姆政權中央軍，在1996年作為薩達姆的封臣從庫愛盟手中奪回了埃爾比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塔拉巴尼家族現在正試圖如法炮製）。

不過就當人們以為巴爾扎尼將淪為薩達姆走卒時，英美在1998年空襲伊拉克重創了薩達姆，最後更是在2003年推翻了薩達姆政權。這樣一來，巴爾扎尼又一躍而從薩達姆的走狗變成了反薩達姆的豪傑，進而在2005年成為了庫區聯合政府的「總統」。而庫區的高度自治，也被寫進了伊拉克聯邦的新憲法，甚至贏得了「國軍、聯邦警察等聯邦武力，未經許可不得入內」的特權。

可以說，巴爾扎尼家族就是一部不斷作死而死又不斷起死回生的歷史，不斷上演從不戰自潰的無能指導者變身在列強軍隊保護下「凱旋」的「民族英雄」這樣一出鬧劇。現在，馬蘇德.巴爾扎尼總統正在期待新的轉折點，準備重新翻演這一老戲。

甚至巴爾扎尼放出的「卸任」口風，也不排除是其為捲土重來所進行的鋪墊。

10月24日，因手頭沒有一兵一卒而在庫區政壇上被邊緣化的第三勢力變革運動聯手伊斯蘭集團和民主公正聯盟等同病相憐的政黨，聯手發出要求建立議會內閣制臨時政府的主張。巴爾扎尼所謂的「卸任」、「總統職權將拆分給議會和內閣等機構」云云，不排除是為了拉攏上述三黨以及在庫民黨內部就卸任問題與其對立的內奇萬（馬蘇德.巴爾扎尼的侄子，庫區總理）派而作出的讓步。然而，就像「中正任所負責制」（吳稚暉）的蔣介石一樣，巴爾扎尼對軍權乃至政權的控制根本不來自具體的職務而來自其個人對庫民黨敢戰士部隊的封建支配權，或者說他本人對敢戰士高級將領的人身控制權；因此，一旦上述諸派同巴爾扎尼聯合，事實上巴爾扎尼還是可以用各種手段（比如以「敢戰士最高司令部總司令」之類的名義）掌握住這個聯合政府的實權，從而將上述諸黨變為翼贊自己的花瓶。

如果實現了這一點，並且獲得美國的直接支持，那麼巴爾扎尼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代表全區軍民同胞」對聯邦政府展開不無勝算的抗戰了。不過，若是有美國鼎力相助，那巴爾扎尼甚至可能連這點讓步也不需要作出。

面對這種局面，聯邦政府的阿巴迪總理自然是絕不敢大意。

10月25日，阿巴迪總理訪問了土耳其，從埃爾多安總統那裡獲得了國軍在土耳其領土上的軍事通行權。據稱，隨後國軍就繞道土耳其境內，對部分邊境口岸的敢戰士後方發動了襲擊。土耳其過去在巴爾扎尼身上投入了莫大的支持，一度換取了在庫民黨統治的庫區北部建立大量軍事基地的特權，甚至還迫使聯邦政府一度跟庫工黨結盟。現在風水輪流轉，土耳其究竟從聯邦政府那裡得到了什麼（對伊拉克北部土庫曼人的「監護」權？），我們還不得而知。

【土耳其在庫民黨統治區的軍事基地示意圖（土耳其小國旗圖標處）】

隨後，阿巴迪總理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伊朗，謀求神權共和國對自己的絕對支持。要知道，庫區勾心鬥角上演囚徒困境，什葉派內部可也不是鐵板一塊。無論是副總統（前總理）馬利基和政教領袖薩德爾（2016年還曾一度率眾佔領議會，幾乎癱瘓阿巴迪政府），都可能在背後搗亂，尤其是庫區戰事出現反覆的時候。不過，無論是哪個什葉派政治勢力，也無論他們表面上是否親伊朗，它們都與伊朗當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獲得伊朗的絕對支持，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阿巴迪政權在什葉派內部後院起火。

10月26日早晨6點（當地時間），伊拉克國軍在杜胡克方向跨越了2003年的庫區實際控制線，對庫區腹地發動了猛烈進攻，試圖控制庫區和土耳其之間的各個邊境口岸。戰至中午12時，庫民黨敢戰士自稱擊退了國軍和什葉派民團。考慮到暫時沒有相反的情報，這可能是庫民黨敢戰士在這次戰爭中獲得的第一個戰術勝利。

【庫民黨控制的庫區安全委員會聲明，自贊其敢戰士擊退了什葉派民團對庫區腹地的進犯】

此外，今天庫民黨敢戰士還發動了戰爭爆發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反攻：上午，他們攻入了17日放棄的邁赫穆爾市（附近有庫工黨一個大型難民營，由人民防衛軍和伊斯塔爾婦女軍控制），但是在日落之前已經被國軍和什葉派民團擊退。

在2003年庫區實際控制線庫區兩側的其他許多地區也發生了激烈戰鬥，敢戰士總體仍在撤退。有報道說，國軍和什葉派民團業已逼近了底格里斯河西岸的重鎮祖瑪爾，當地庫民黨黨部負責人戰死。據稱，這一路國軍揚言要佔領扎胡（庫區西部重鎮）乃至杜胡克（杜胡克省省會）。

阿巴迪、埃爾多安、哈梅內伊等人再度宣稱庫區必須要「取消」公投結果。

巴爾扎尼能否起死回生，現在再一次取決於超級大國和地區大國之間的博弈了。

不過，一個民族的命運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奢談什麼「公投獨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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