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中西文化心理模式分析(上)
作者鄧曉芒(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來自《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
通常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就是天人合一的二元結構,也有天人相分,但最終歸於天人合一,乃至天人未分的混沌;而西方文化是神、人、自然的三維結構,三者從未分到分化,最終目標也是重新合為一體,但三者必須經歷對立過程,不能退回到未分狀態。原始時代,世界各民族都是「天人合一」的,而「天」在此時既是自然,也是神,所以是「自然宗教」,因而自然、神、人是渾然一體的。在中國,遠古「天人合一」或混沌未分的狀態並未被改變,而是沿襲下來。神和自然合稱為「天道」,其中,神方面和人合為一體則成為「聖人」,自然方面和人合一則叫做「真人」。儒家主張做「聖人」,道家主張做「真人」,這是兩種不同意義的天人合一。西方從希臘神話起,代表自然的舊神和代表精神生活的新神開始有了分化,有了「神—人—自然」三維結構的雛形。但這種分化在中世紀基督教和近現代也體現為各種不同方式,從而表現出與中國文化模式不盡相同的特點。
中國和西方在地球的東西兩端,這兩個地區,這兩大民族的文化土壤是大不一樣的,而且由此導致這兩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呈現出一種互相顛倒的結構。我們在做文化比較的時候要特別注意進行一種「模式」的比較,而不是單純一些「因素」的比較。你把這個民族的有些因素拿來跟另外一個民族的某個因素比,這種比較沒有多大意義。也可以說任何一個民族只要它有足夠悠久的歷史,該有的它都有,西方有的我們都有,我們有的西方也都有過。但問題是這些因素它們相互之間的結構模式是不一樣的,我們從這裡才能看出問題來。否則你很難區分出兩個民族到底有什麼不同,你會以為都是彼此彼此,差不多,就會導致一種誤會、一種文化錯位。所以我要把中西文化的心理模式分析一下,我比較重視的是心理模式。
很多人說古代經典上面那些話都是好話,為什麼要批評它?但我不是批評那些寫在紙面上的話,我是要深入到話語的後面去揭發出這些話語後面的思維模式。如果說文化批判的話,像魯迅那種眼光我是比較欣賞的,他就不僅僅是停留在字面上,他在字面上看出來話裡有話,字面背後有東西。就像我們今天,如果你僅僅停留在我們官方的社論,那有很多東西你就看不到了。但是這些社論流傳幾百年以後,人們從裡面加以分析,還是可以分析出一種思維模式、文化心理模式,這是最重要的。但是這個不容易達到,一般人看表面,看你說了什麼,看你紙上寫了什麼,但是我們要經過分析,要自己動腦子,我們就可以發現在寫的話後面它有一種慣性的思維模式。所謂思維模式就是一個民族它老是這樣思考問題,那些因素也可能各個民族都有,但是它老是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這樣聯繫起來思考,把這個放在那個之上,那個放在這個之後。這個叫做文化心理模式。如果我們要進行文化心理比較的話,首先我們要掌握模式的區別,我們要進行一種文化心理模式的比較,而不是某些具體因素、具體命題、具體話語、具體概念的比較,那是比不出什麼東西的。
我曾經講過,中西文化土壤構成了中西文化心理奠定於其上的基礎,並且由此形成了中西文化心理結構的基本模式。我們把這個基本模式提取出來加以研究、加以考察,比如說人和物的關係,西方是通過人和物的關係實現人和人的關係,中國人通常是通過人和人的關係實現人和物的關係,這就是一種模式,這是文化的模式。但是這個模式是不自覺的,這個模式我們現在通過分析把它提取出來了,而人們在日常生活當中日用而不知。至於文化心理模式就更具體一些了,帶有一點自覺性,帶有一點自我意識了,這種模式的比較是我們進入中西文化心理深層結構所必須把握的基本線索。
通常講中國文化的特點是天人合一,那麼西方文化是人、神和自然的對立。這是一個區別,而且是我把它們區別開來的。通常不太有人做這種區別,一般就是說中國的天人合一,西方的天人相分。大體上這麼說也不算錯,也有道理,但是嚴格說起來是不太準確的。為什麼不太準確呢?通常講中國文化的特點是天人合一,西方是天人相分。其實呢,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都是有的。道家比較強調天人合一,儒教有點天人相分的意思,到了宋明理學儒、道、佛合流,最後歸於天人合一。這樣講比較具體些。抽象地講中國文化特點是天人合一,但不是完全沒有相分的方面,它也有天人相分的方面,也有講人要改造人的本性,要修養,要錘鍊,要下功夫,比如荀子。這就不自然了,就不是天然的了。但是最後呢,它還是要達到天人合一。最後的最高境界就是天人合一,甚至於是「天人未分」。天人未分才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不光是合一,合一已經是把分開了的兩個東西合起來。未分就是還沒分開,就是混沌。混沌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
那麼反過來講西方文化呢,應該這樣來概括,就是神、人、自然三者的分化,而且這種分化的最終目標也是重新合為一體。我們講西方文化講分的方面比較多,但是往往人們容易忽視,其實西方文化也愛講合。最後人、神和自然要合為一體。在基督教里就講人和上帝要合為一體。雖然人和上帝是對立的,上帝對人居高臨下,有一種高壓,有一種異化,但是最後還是要歸於合一的。人、神、自然重新合為一體,但是這種合為一體,不是像中國文化那樣退回到那種未分的狀態,而是經過對立的過程,然後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這個更高的境界不是退回到原點,不是退回到混沌,而是上升到一種純精神的合一,一種高層次、高境界。當然自然也在裡面,因為自然本來就是上帝創造的。人到了天堂也還有自然界的幸福,甚至於有的基督徒,有的基督教的學說認為人的肉體在來世也會復活,但是他們更強調的是精神上的合一。
我去年在道風山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有一個俄羅斯的神父,東正教的,也屬於基督教。他提出一個命題,認為最徹底的無神論者才是最高層次的宗教徒。什麼意思呢?最徹底的無神論者就是對自然界的事情完全是用科學的眼光來看待的,沒有上帝插手的餘地。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稱為真正的宗教徒,也就是他對上帝的理解才會超越自然界,達到一種純精神的理解。如果你是有神論者,你跟一般的無神論者不同,你認為還有奇蹟,上帝在人世間會有功德功業,有啟示,有拯救,在此岸世界。如果你這樣說的話,這還不是最高層次的宗教。這個思想我覺得很有意思,應該說是表達了西方的宗教意識以及文化心理的最深層次的結構。西方的基督教與其他宗教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淡化了奇蹟,聖經里講的奇蹟它不否認,但認為從耶穌基督以後,就沒有人能夠行奇蹟了。
這種觀點就迫使我們用日常的和科學的眼光來看自然界。你不要把上帝的顯靈帶到自然界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是創立基督教的時候,上帝為了啟發人類,顯示他的奇蹟,在自然界裡面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你如果後來仍然停留在這個水平,那你就不夠格。你應該意識到上帝是一個純精神的存在。自然界當然是他創造的,「創世紀」嘛,但他不見得只能用一種物質的手段把自己顯示出來。這表明了這三者,神、人和自然界,最開始也許不是那麼明顯的分化,但是越到後來分化得越明顯,但是它最後的歸宿還是指向三者的合一。
所以我把這兩種不同的文化心理模式歸結為:在中國是天人合一,但不是抽象理解的天人合一,有天人相分的部分;那麼在西方應該是神、人和自然的對立,它也有合的部分,但基本上是強調它的對立的部分。這樣兩種不同的模式是如何形成起來的?我們知道在原始時代,世界各民族都經歷了一個自然宗教的階段。在那個初級階段裡面,各個民族的世界觀恐怕都是天人合一的,或者甚至是天人未分的,混沌的,這是原始初民他們的世界觀。
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曾經提出了很有影響的互滲論(participation)。互滲論就是一切和一切互相都有影響,萬物都有影響。不管神也好,自然也好,人也好,都交織在一起,難以區分開來。原始初民的意識形態通常都是這樣的。因為他們剛從動物狀態進入到人類的社會,開始有這樣一種觀念是不奇怪的。我們對這樣一種天人合一做一個分析,就會發現,在這裡所謂的「天」,它既是自然,也是神。原始初民的天人合一的,「天」有神的意思,自然宗教嘛,就是把自然界當作神,把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自然界的河流、山川、祖先當神。生殖崇拜、圖騰崇拜、偶像崇拜,崇拜自然物,石頭、樹木等等。所以天,它是自然,但同時也是神。所以在遠古時代的初民,他們的自然、神和人,三者是混為一體的,是不區分的。這點中西是一樣的。
那麼在西方,從希臘神話裡面我們已經可以看出來,開始有了初步的分化。希臘神話裡面有兩個神系,一個是泰坦神族,一個是奧林匹斯神系。奧林匹斯神系是代表精神生活的新神,而泰坦神族呢,是代表自然的舊神。這種分化在神系裡面已經有了,有代表自然的,有代表精神的。而代表精神的更像神,代表自然的呢,我們有時候把他們稱作巨人。巨人族其實就是泰坦神族,他們還不夠神的資格,他們非常原始,代表自然力,例如海神、河神、山神這些東西。這種分化使新神從自然神裡面脫離出來,也就意味著神從自然界裡面升華出來,並且凌駕於自然之上。古希臘神話里的新神和舊神的鬥爭就是神開始要凌駕於自然之上,把自己與自然界區分開來的一個象徵,一個很明顯的標誌。所以希臘神話裡面已經有了神、人和自然三元結構、三維結構。如果天、人是二元結構,那麼神、人和自然就成了三元結構。這在神話裡面還只是一個雛形。
而這種三元結構的模式在希臘哲學裡面最早的體現就是阿那克薩哥拉,他認為有種純粹的靈魂存於整個宇宙之外,來推動和安排這個宇宙。我們看一看希臘哲學史最初的那幾個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是非常特殊的。他第一個把Nous區分出來,跟什麼區分開來?跟整個宇宙區分開來,那已經是跟自然界區分開來了。它不跟自然界相摻和,它立於宇宙之外來安排和推動整個宇宙,是一種能動的推動力。Nous當然原來的意思是靈魂、精神,精神是世界的動力。那已經意味著開始把神和自然界從哲學上面區分開來了。在希臘神話里已經有這種趨勢,但神話畢竟是神話,而在哲學裡面要從阿那克薩哥拉算起。他明確地把精神和物質劃分開來。自然界是被動的,神、精神是能動的。那麼到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那裡,阿那克薩哥拉的「Nous」,上升為有意識的、有目的的,全善、全知的一個神。整個自然界是由它創造的,而且是由它安排的,是由它引導的。人的使命就是要最終崇拜神,神之所以創造出人來也是為了讓人去崇拜他。這是蘇格拉底的一個觀點,在柏拉圖那裡更加進一步發揮。在他們那裡,三元結構得到了初步的定型。自然界是神所創造的,神所創造的自然物裡面最高層次的就是人,而人的使命就是要侍奉神,祭祀神。就是這樣一種結構,這種結構是西方文化心理的一個基本結構。
我們來看中國。中國也可以說是從遠古沿襲下來的天人合一、或者天人混沌未分的狀態沒有得到改變,而是一直沿襲下來了。為什麼在中國就沒有得到改變?這跟我們中國在遠古時代進入文明時代的門檻上所處的特殊的態勢有關,就是我們沒有炸毀原始氏族公社的那樣一種血緣關係,而是仍然把血緣關係放大為整個社會的、國家的、政治的維繫紐帶。這跟古希臘不一樣,古希臘有個斷裂,原始氏族公社的血緣紐帶被炸毀了,而代之以人為建立的法制、國家城邦這樣一套體系。在文化心理結構上面就體現在中國原始的那種混沌被沿襲下來了。那麼神和自然呢?在「天」這樣一個概念里合二為一,或者不說合二為一,就是沒有分化出來,在中國的「天」的概念里,神和自然是不分的。它們合稱為天道,或者天理、天命。凡是遇到這樣的概念,你就要知道這裡面就既有神的意思,也有自然的意思。但是天人合一里包涵有雙重含義的「天」,跟人「合一」的時候,它的裡面各種不同的成分跟人結合成的效果是不一樣的。
天裡面本來有兩個成分,神和自然,在天人合一的時候是哪一個成分為主導,跟人結合為一體就有了區別。比如說天裡面「神」這樣一個成分跟人合為一體就成了「聖人」,聖人相當於半神。天人合一體現在聖人身上,就是天裡面神的含義跟人結合為一體,人就成聖了,人就具有神聖性了,具有精神上的高層次了。聖人也叫「聖王」,具有政治性的權威,這就是儒家的天人合一。儒家追求聖人,追求成聖,就是把天裡面的神的成分跟人結合在一起,天裡面的「自然」的方面跟人結合在一起,就成了「真人」,是道家所追求的,道家追求真人。真人通俗點又叫「仙人」,仙人就是「山人」,就是自然人,「人」這邊一個「山」字就是仙。道家所說的仙人並不是說永遠不死的人,而是說長壽,可以活好幾百年,上千年。跟自然融為一體就是真人。中國講的仙人,不管是呂洞賓也好,自己都稱自己為真人。所以儒家主張要做聖人,道家主張要做真人,這是兩種不同意義的天人合一。同一個天人合一仔細分可以分出兩種不同意義來,這恰好是因為天裡面本身包涵兩種不同的意義。
那麼佛教怎麼看呢?佛教是外來的,從西方來的,佛家有一點另類。但在很多方面它跟道家是一致的。佛教主張成佛,什麼是佛?佛就是佛陀。佛陀我們譯作佛。佛陀在印度本來的意思是覺悟,覺悟者就是佛。那麼什麼叫覺悟呢?按照佛教的說法,就是從自然和人求得解脫。不管是自然也好,人也好,我都要擺脫出來。我既不做自然物,也不做人。做人陷在人世之中,陷在世俗生活之中,那是一種不幸,要跳出輪迴。當然更不能做動物,六道輪迴,一會變羊,一會變馬,一會變豬,最後變人,都是不幸。只有跳出自然和人,才能求得解脫。所以佛家要破執著。執著有三種:人執、法執和我執。要破除人執,就是要破除人的一些慾望,人性所固有的一些慾望、一些追求。破除法執呢,就是破除一些表面現象。所謂法就是萬法,萬事萬物。你不要執著於那些物。宇宙間的自然物,你都要擺脫,不要執著。這兩者歸根結底就是要破除我執,你如果能夠破除我執了,這一切就不在話下了。我執是最主要的,佛家主張要覺悟,怎麼樣覺悟?首先是要破除我執。破除我執後,你就把世俗生活以及大自然,各種各樣的現象都看破了。當然這種破除不是鼓吹要和人與大自然作鬥爭。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佛家是不講這個的。它只是要破除執著,就是要把一切都看作我的執著所產生的幻象,來加以看透。我們通常講的「看破紅塵」,就是要把自然和人都看作我的幻象,將它看破,看透。看破紅塵包括看破我本身。我本身就是裝滿幻象的容器,你只要把這個破除了,那麼一切都可以破除了。所以要以一種超越自我的方式達到虛無主義。佛家的虛無主義否定天,否定地,否定自然界,否定我,一切都加以否定。特別是要否定我。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萬法唯心」一切事物都是由於你有一個心,你有一個我,所變現出來的一個幻象。那麼你把我一清除了,一破除了,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你就能夠覺悟了,這就叫「佛」了。所以成佛的意思就是覺悟,意識到一切都是虛假的,都是幻象,都是空。
所以這個虛無主義並不是要去否定什麼,像尼采那樣一切價值重估。尼采也是虛無主義,西方的虛無主義。打破一切既成的評價,重新由我自己來評價。這種虛無主義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恐怕就太不虛無主義了,因為它太執著了,把權力意志當作它執著的一個最強烈的表現。在佛家看來這就太執著了。所以,嚴格說起來,不能算是虛無主義。但是西方把它叫做虛無主義,因為它否定一切價值標準,一意孤行貫徹自己的價值標準。佛家的虛無主義呢?那是一種高級的虛無主義。如果尼採的叫做虛無主義的話,佛家的就叫做高級的虛無主義,更徹底的虛無主義。它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看破了、但是又聽之任之的心態。如果尼采都看破了,他就要把他們都除掉,「我教你們做超人」,不是做「末人」。這是尼採的看破,於是爆發出一種「求意志的意志」,一種權力意志。但是佛家看破了以後呢,就一切都無所謂了,做末人又如何?特別是禪宗,禪宗把儒家和道家的兩種天人合一都加以容納。但是它把兩種天人合一都看破了,都是虛無,都是混沌,既然是混沌就不需要區分。所以一方面看破了,另方面呢,我把它叫做「揣著明白裝糊塗」,泰然任之。他心裏面明白這些都是假的,但是呢他又不去揭穿,又不去反抗,又不去批判,又不去追求更真實的東西。然後呢,就是「難得糊塗」。佛家講難得糊塗,泰然任之。但是因為這個難得糊塗容納了儒家、道家的天人合一,所以到宋明的時候奠定了三教合流的理論基礎。三教在這個方面可以合流,它使所有的東西都融為一體。佛家的虛無主義也是,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與道家不同的是,雖然都是一樣的,但是都是一樣的假,一樣的虛假。這是佛家的一個特點,我把它叫做高級的虛無主義,或者一種更徹底的虛無主義。我們一聽虛無主義,很害怕,以為要否定一切。而禪宗它不否定。它的穿衣吃飯,擔水劈柴,跟所有人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表現。所以這種虛無主義是無害的。它只是提不起精神來。
在中國古代也有它的神話。我們剛才講了希臘神話。希臘神話是新神和舊神的鬥爭,很激烈很精彩。中國的遠古神話,雖然後來被拋棄了很多很多,但還留下一些殘篇。我們從中也可以追溯到許多蛛絲馬跡。比如說中國的創世傳說「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都是很有名的。但考察這些神,我們發現一個特點,他們都是道德神,都是做好事的。人類就是靠他們發源的。這些神是為了人類謀福利而鞠躬盡瘁。另外一個,他們都是祖先神。盤古也好,女媧也好,他們和人類和大自然都有血緣關係。比如說盤古死了以後,他的眼睛化為日月,他的身體化作山川萬物。女媧也是,女媧補天死了以後,她的身體也是化為山川、樹木、河流,繼續滋養著人類生存和繁衍。所以他們又是祖先神。在這兩方面,一個是道德神,一個是祖先神,這兩方面為兩種天人合一都準備了雛形。一種是聖人,當然他們是神,有聖人的特點;另一方面又是祖先神,又類似於真人和仙人,和自然界是一體的。它們已經具備道家和儒家兩種天人合一的雛形。
反過來看希臘神話,它裡面的神都是些力量神。他們不為人類謀福利,他們不是道德神,他們不講道德。他們是利用自己掌握的自然力來威嚇人,來支配人。在希臘神話裡面,只有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創造者和保護者,維護人類的利益。比如普羅米修斯盜火。普羅米修斯教給人多種生存技能。但是普羅米修斯屬於舊神,最後被新神戰勝,被宙斯所戰勝。宙斯戰勝他而且還懲罰他,因為他袒護人類。他盜天火給人類,不光是盜火,還教唆人類欺騙宙斯。比如教人類在獻祭的時候把一頭牛殺了,把蹄子用一塊白花花的板油裹起來放一堆,把肉用牛皮包起來放一堆,然後讓宙斯去挑選。宙斯傻裡傻氣地看到白花花的板油就挑選了那一堆,結果打開一看,全是蹄子。這是普羅米修斯教的,他教給人類技能,行騙的技能、詐騙的技能也是他教的。欺騙神,而不是騙別的,那還得了。所以把他釘在石崖上讓老鷹來啄食他的肝臟,受嚴酷的刑罰。普羅米修斯為什麼要教唆人類來反抗神?其實他也不是出於道德的目的,並非覺得人很可憐,從道德上進行關切、發慈悲,而是因為他是舊神。在新舊神鬥爭中,普羅米修斯想出些歪主意,教唆人類去打破新神的一些計劃。今天我們還把普羅米修斯盜火作為隱喻,作為革命志士的形象。作為他本身來說,盜火只不過是在新神舊神鬥爭中採取的策略,是惡搞,而不是出於道德的目的。
在希臘神話里,很奇怪,幾乎沒有道德神。它只有兩種神,舊神是自然神,新神是社會神。當然,新神也掌握了自然力。他運用他掌握的自然力擊敗了舊神。比如宙斯是正義、法律之神。但是他掌握了雷電,雷電是很厲害的,所以其他神都怕他。這些神都不照顧人類的利益,他們只要求人類遵從和服從自己,他們對人類不講道德,宙斯自己經常帶頭誘姦人間女子。他們相互之間也是勾心鬥角,甚至訴諸武力,對人他採取威嚇、懲罰。神與神之間訴諸武力,特洛伊戰爭實際上背後就是諸神之間的戰爭。神們意見分歧,有的維護特洛伊,有的維護希臘人。所以神在人的面前沒有一點道德尊嚴。這是大家都看到的。他們與人處於同一個水平。與人唯一不同的是能夠支配更強大的自然力。所以人對神來說,他們的服從只是出於恐懼,不是道德上的佩服。當然對新神來說,它還有種象徵意義,象徵著精神生活,象徵著智慧、文藝、音樂、正義、法律、理性,但是沒有道德尊嚴。所以希臘的人和神相對立,正好就像在希臘現實社會中人和人相對立,是一個水平。我們前面講了人在獻祭的時候可以欺騙神,有時還能騙過神的眼睛,有時還可以與神抗爭。像特洛伊戰爭里的阿喀琉斯與河神舉行了一場決鬥,他知道河神是神。當然他失敗了,但也沒有敗得很慘,他只是昏迷了一下。雖然多半是失敗,但是有時候也能夠獲勝。因為人也可以支配一定的自然力。你神可以玩陰謀詭計,人也可以玩。只不過他們的力量小些。
正是因為如此,人和神的對立如果導致失敗,那麼就更加痛苦、更加沒有安慰。因為對方和他平級,被一個平級的存在者打敗了,這是非常痛苦的。如果真的是被一個高高在上的、至高無上神所打敗了,那沒有什麼抱怨的。你本來就不能和他相比。但是被神所打敗,在希臘人看來更加痛苦,更加無從安慰。因此就形成了希臘的悲劇意識。悲劇意識和命運觀是由於希臘的神人同形同性。希臘的神和人處於同一個道德水平。在希臘悲劇裡面,我們可以看到,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神也逃脫不了命運。就是宙斯,最高的神,他也逃不了命運。宙斯之所以要把普羅米修斯釘在懸崖上,就是要逼他交代出他掌握的秘密。普羅米修斯堅持閉口不說,所以只能每天接受酷刑,讓老鷹來啄食他的肝臟。但是最後他還是說了,達成妥協,達成調解。就是說神也逃脫不了他的命運。命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人不可以認識,神也不可以認識,但是它支配一切,這個是很明顯的。這個跟中國人講的天命是不一樣的。
中國人的天命是可以認識和把握的。像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孔子還講,「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而且中國人講的命運都是有道德含義的。你之所以有不幸的命運,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不道德的事情。你命不好,是因為你前世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命運在中國人心目中是有道德含義的。由此可見,希臘人與裝備著自然力的社會神的對立,其實反映著人與社會,人與他人的對立。這種對立是由於希臘人獨立的個體意識造成的。在中西文化土壤里,希臘的個體意識的獨立是非常關鍵性的事件。從希臘人進入到文明門檻的時候所發生的這樣一件事情,就是希臘社會中的人,他的個體意識與群體之間有了一種獨立的、不受束縛的關係。那麼神,以神為代表的自然力和社會,就展示了這種獨特的個體意識的一種異化心態。我們前面多次談到「異化」的概念,就是個體意識獨立以後,把自己的本質力量當作自己的對象去崇拜、去服從,把它變成異己的東西。本來是自己的本質力量,把它變成異己的東西去崇拜去服從,這就是異化。這樣異己的力量成為了他的壓迫者。但是在希臘,這種異化,還是有辦法得到緩解的。這種異化不是很深刻,也不是很激烈。
西方人非常自豪就是希臘人保持著人類性格的完整性。不像後來基督教,以及近現代人那樣片面,他保有人性的完整性。人都是全面的,希臘人都是全面的,各方面豐富的才能都可以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因為,在這樣一個異化世界裡面,希臘人還保有一種調和異化的手段,一種中介,那就是審美。希臘的神具有人形,具有情感,神的世界充滿了人的內容,這是很親切的。希臘的神不是高高在上的。雖然神是人本質的異化,但是不像中世紀的神,你已經看不到它了,已經無形無相了,你抓不住它了。希臘的神是可以抓得住的,看得見的,而且非常美麗,所以它充滿人的內容,有人情味,愛情、嫉妒、驕傲、憤怒這些人所具有的情感在神的身上同樣有,並且因為神擺脫了自然力的束縛,所以可以任憑人的想像力去自由地馳騁,形成了神話的藝術世界。希臘人的神話是一個藝術世界,一個藝術寶庫,我們今天看希臘的神話就是一些很美的故事,由希臘神話延伸出來的雕塑、悲劇、史詩,這都構成了藝術世界。人和神的對立由此得到了緩和,個體意識的異化得到緩和。在這個階段與人對立的那些神,那些男神、女神成為了人的完美個性的象徵。因為希臘人在他的神身上保留了他完美的人性,完整的人性,沒有被抽象化、片面化。
反之,在中國古代天人合一,它所反映的是,在社會中恰好是一種「人人合一」的形象,也就是說個體意識不獨立的形象。它跟希臘神話是相反的,希臘神話反映了個體的獨立,並且這種獨立產生了異化,在這種異化中又有調和異化的手段,這是希臘神話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國古代神話,這種天人合一的景象,它反映的恰好就是人在這個神話裡面沒有地位,人人合一,人跟神也合一,人跟自然界也合一,個體沒有從神和自然界里分裂出來,獨立出來。本來人就是自然群體的人,你生下來就是在家庭中,本身就是群體的,所以也不存在天和人之間的阻隔。如果人一旦獨立出來,那麼人和自然之間、和天之間就會有阻隔了,你的獨立意志就可以說「不」了。你可以對天說不,就阻礙你和天達成合一了。這就是遠古神話裡面中西所體現出來的不同的文化心理結構模式。
西方人除了古希臘神話以外,後來就發展出了中世紀的基督教。古希臘的神話是自然和神站在一邊,反對人和壓迫人。我們前面講過,自然和神已經有了分裂。舊神和新神的分裂就代表了自然和神的分裂,舊神代表自然力,新神更多地代表精神的力量。但是新神也有自然力,有更強大的能力,他們比人要強大得多,所以古希臘的神話是自然和神結為一體,來反對人和壓迫人。到了中世紀,它的結構方式有所轉變,就是人被夾在自然和神之間。「半是天使,半是野獸」。中世紀把人看成是兩半。一半是天使,那就是神,人帶有神性,人帶有精神性,人有精神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人又帶有肉體,帶有自然性,所以他半是天使,半是野獸;或者說半是天使,半是魔鬼。因為自然力在基督教里經常被看做是魔鬼的代表,任何脫離了神,脫離了上帝的單純的自然力都被看做是魔鬼。所以中世紀的基督教的個體意識走向了分裂,分裂成兩半。自由意志分裂成了兩種自由意志,一種是犯罪的自由意志,就是「原罪」,這肯定是通過自由意志導致的;另外一半是信仰的自由意志,信仰當然也是自由意志,你信不信也要取決於自由意志。犯罪的自由意志受魔鬼的誘惑,魔鬼通過什麼誘惑呢?通過一個蘋果。魔鬼是通過自然界,通過人的自然慾望,人的肉體需要來誘惑人犯罪的。所以自然界在魔鬼手裡成了對人的誘惑,誘惑人墮落。信仰的自由意志是上帝的恩寵。信仰的自由意志有時候在基督教里被歸於人,有時候不歸於人,當然它是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人要擁有這種自由意志是要靠上帝的恩寵、上帝的恩惠。如果上帝不眷顧你,你就沒有這種自由意志,人憑藉本身只有犯罪的自由意志。奧古斯汀就是持這種態度,認為人從他犯罪的第一天開始就失去了他的自由意志,他就是受魔鬼誘惑的,他要重新獲得信仰,獲得好的自由意志,必須仰望上帝,等待上帝的恩寵。
所以在中世紀的基督教,人經受著撕裂的痛苦,這種痛苦不再有在希臘人那裡的調和的手段,已經失去了的調和的手段,就是審美。希臘人的宗教是美的宗教,它可以通過審美、包括悲劇的凈化來調和人的異化的痛苦,中世紀的異化已經失去了這種手段。所以中世紀的審美是不發達的,它任憑人經受著撕裂,這種撕裂的痛苦不是像希臘人的那種外在的身體的痛苦。希臘人的痛苦主要是人的外在的身體的痛苦,人弱小,而神掌握了強大的自然力。這種痛苦僅僅是身體上的,而不是存在於精神中的。基督教徒是內心的靈魂的痛苦,體現為一種「苦惱意識」,苦惱意識也可以叫做不幸意識。人被撕裂了當然就苦惱,不幸了,充滿了罪感的懺悔和拯救的渴望,這種渴望也就是希望。所以基督教講到人的美德是:信,望,愛。一個是信仰,一個是希望,一個是愛。希望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希望就可能得救,拯救的希望,但是它僅僅是希望,所以他還是痛苦的:一方面是罪感的懺悔,為自己的犯罪而懺悔;另一方面渴望被救,但是在此生渴望而不得,所以他很痛苦。在這種關係中我們可以看到,自然界雖然是上帝創造的,但是魔鬼往往利用自然作惡,因此上帝和自然相對立。
在中世紀,本來自然界是上帝創造的,但由於人有了原罪之後,上帝看到人這麼容易受自然界的誘惑,於是對自然界採取了排斥的態度。在教會裡面經常有這種說法,就是自然界是誘惑的魔鬼,你不要把眼睛盯著自然界,你要把眼睛盯著天上,盯著上帝。據說有一次在修道院里,一群修道士到修道院後面的樹林里散步的時候,大家幾乎是同時感覺到這一片樹林多麼美,地上開滿了鮮花,一隻夜鶯在歌唱,清風吹拂著他們,一切都那麼令人陶醉。突然有一個修道士喊了一聲:「魔鬼!」大家都拚命逃回他們的暗黑室里去了。陽光明媚的自然界是魔鬼的誘惑,只有那個陰暗潮濕的修道室、懺悔室才是上帝的天堂、他們心靈的歸宿。
上帝在跟自然的關係中,抽掉了他自身一切的感性特徵。真正說起來基督教徒的上帝是無形無相的,基督教最反對的就是偶像崇拜。在他們看來希臘神話整個就是偶像崇拜,他們很排斥希臘神話,希臘人把感性的東西、自然的東西看得那麼美好,這是違背基督教義的。基督徒心目中的上帝是沒有感性特徵的,而且也反對人們沉迷於感性。所以中世紀基督教反對一切科學和文藝,把它們看作是魔鬼的誘惑,是異教徒的墮落和邪惡,導致了整個黑暗的一千年,我們把中世紀稱為千年的黑暗,也就是在這一千年里導致了文化的衰落、科學藝術的衰落,人們的思想、人們的創造力都被壓抑了。唯一的是被一種道德的東西所支配,而那個時候的道德,又僅僅是《聖經》上面所講的,是非常狹隘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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