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父麥克阿瑟：如何實現對另一個文明的永久征服

培根導讀

關於美日關係，大家腦中都會有一個粗淺的印象，比如「日本是美國的小跟班」，比如「日本並不是一個獨立國家，基本在美國控制之下」。

但是縱觀華語世界，很少有對於美日關係的成立與發展有客觀而詳盡的分析，特別是以下幾個問題：

?美國在佔領日本後採取了什麼措施？「大日本帝國」是如何變成今日之日本的？

?究竟70年後的今天，美國還對日本有著絕對的影響力嗎？

?以後如果日本轉向中國，將會受到美國什麼樣的制裁？日本可以承受嗎？

我從10月初完成『日本共產黨：蛻變成一個有格調的資本主義自由派政黨是什麼體驗』之後，斷斷續續寫了兩個多月。本文是這個系列的上半部，著重分析美國戰後對日本的佔領改造的歷史。

下半部將在近期完成發布，題名為『背叛美國之日：地獄的名字是否叫做「日本列島」？』，著重分析時隔70年的今日，美國對日本的影響力和控制力，敬請期待！

※ 請不要吐槽我毫無PS痕迹的題圖。

引言：

前幾天和朋友在虎之門吃完飯，走在去赤坂的路上。到了美國大使館附近時，他突然指著我們面前的道路說：「你知道這條路叫什麼嗎？」

我雖然自詡東京地理通，但是也不是每條道路都熟悉。看我回答不出來，他又追加了一個提示：「這條路是以某個人的名字命名的」。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マッカーサー！（麥克阿瑟！）」

之所以能猜到，是因為日本基本沒有用人名做道路名稱的習慣，最多用天皇的年號比如「明治」、「昭和」來命名。如果有一個人能享有如此殊榮，那肯定是「麥克阿瑟」。

因為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日本的締造者，僅僅用了6年時間，就把一個飛揚跋扈的帝國的改造成一個綿羊般溫順的民主國家，把美國的死敵變成了最忠誠的盟友。

第一章：國破麥克阿瑟在

1945年9月17日，駐日盟軍總司令部正式入駐位於東京丸之內的第一生命館，這裡和已經奄奄一息的大日本帝國統治的中心所在「皇居」只有一河之隔。昭和天皇裕人惶惶不可終日，等待住在他隔壁的「那個人」所做的裁決。

「那個人」就是麥克阿瑟，戰時的盟軍西南太平洋戰區總司令，和日軍浴血奮戰。而現在，他是駐日盟軍的總司令，掌握日本生殺大權。當時，美國總統杜魯門宣布：

1. 天皇和日本政府的統治權全部歸於麥克阿瑟，他可以任意行使權力，日方不可抱有任何疑念。
2. 如果能達到目的，可以經由日本政府來進行支配。但是如果不能，可以跳過日本政府直接行動，包括使用武力。

就這樣，一億日本人的未來被交給了一個美國人。

日本政治學者西銳夫曾寫過一本書，叫做「國破麥克阿瑟在（國破れてマッカーサー）」。書名化用杜甫「春望」中的「國破山河在（國破れて山河あり）」，頗具諷刺：國破山河雖在，卻儘是麥克阿瑟的囊中之物。

第二章：被美國全方位肢解的「大日本帝國」

聯合國軍佔領日本後，馬上逮捕了包括原首相東條英機內的主要戰犯，之後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進行了審判，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東京審判」。

僅僅處理了幾個戰犯，並不會對原來日本政府的結構造成很大影響。但是，麥克阿瑟之後針對以下人員開展的「公職追放」運動，可以說徹底解體了舊有的結構：

Ａ　戰犯

Ｂ　海軍、陸軍

Ｃ　極端國家主義者

Ｄ　大政翼贊會、大日本政治會等重要人物

Ｅ　為日本擴張政策服務的開發公司和金融機關管理層

Ｆ　日本佔領地的長官

Ｇ　其他的軍國主義者、極端國家主義者

這場運動開始於政界、軍事界，後來擴展到了財界、媒體，牽連到了多達20多萬人。這些人大部分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堅定支持者和實際參與者，他們被趕出原有的崗位後大大削弱了日本右翼力量，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可以說麥克阿瑟算是歷史上反日本右翼的第一人。

就這樣，麥克阿瑟通過「公職追放」把維持日本運行的最核心階層從各自的崗位上趕了下來，為之後的一系列改造日本的措施鋪平了道路。

徹底穩固了日本上層掌控權的麥克阿瑟，開始把手伸向日本的軍事、經濟兩大重要領域：

＜軍事：收天下之兵，聚之東京，銷鋒鏑＞

戰後，日本本土還殘留著包括一萬多架飛機的各種戰爭設備。基本全部被就地銷毀，一些先進的武器比如新型水上飛行器、戰鬥機、潛水艇作為技術研究，被轉移到美國和英國。

在殖民地或海外戰場，比如中國戰場的武器，被國民黨軍隊直接收編使用。這些戰爭裝備就像骨頭上的肉一樣，被同盟國啃得一乾二淨。

軍人被追放，武器裝備被銷毀和轉移，徹底把日本的武裝給解除掉，本來就算是結束了。沒想到，麥克阿瑟把目光瞄到了當時日本每三個家庭就有一把的「武士刀」上，他於1945年8月20日宣布：

「不僅是軍隊的武器，全日本包括武士刀在內的所有武器都應交給聯合國軍進行處理。」

之後的兩個月，不管是普通的軍刀，還是代代相傳的名刀，全部都被美軍繳獲，或澆上汽油燒毀，或丟入大海，或被帶到美國國內。據日本文化廳的描述，大約有300萬把武士刀被美軍收繳。這個政策後來被日本人稱為「刀狩」，如此大規模的「刀狩」日本歷史上只有2次，一次是豐臣秀吉，一次是麥克阿瑟。

其實仔細想一下，日本人會拿著武士刀去對抗裝備著先進兵器的美軍嗎？不會。麥克阿瑟這一決斷其實是在向日本人彰顯他的拳頭、他的支配力。修昔底德曾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里寫過這句話，我覺得非常精確地描述了當時的日美關係：

「強者肆意妄為，弱者必須忍受」

（The strong do what they can and the weak suffer what they must.）

麥克阿瑟就是日本的王，可以為所欲為。不說收繳武士刀，如果他高興，可以讓每個日本人敲掉一顆牙齒上交。畢竟，在擁有絕對優勢的滿清征服者面前，漢人可是把「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頭髮都剃掉了。

＜經濟：徹底掐斷日本的經濟命脈＞

1945年9月22日美國政府發布的『降服後美國初期對日方針』中，認定日本財閥「從制度上支持日本軍國主義」。要徹底毀掉日本軍國主義，就要解體這些財閥。

當時最大的財閥三井財閥，最早可以追溯到慶長年間（1596~1615），三井一族以當鋪為主業，後來開始販賣酒和味增，接著創立了和服店「越後屋吳服店」，生意越做越大。

明治維新後，由於當時日本缺乏現代的經濟金融體系，天皇把這個重任交給了當時的鉅賈，其中就包括三井家。1876年三井銀行創業，同年設立了三井物產。之後在政府政策支持下，三井如同爆炸般飛速膨脹。

以1912年袁世凱政府和日本簽訂的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為契機，三井進入滿洲和中國內地，奪取原材料，支持日本軍的侵略政策。之後的就九一八事變、侵華戰爭都有三井財閥的影子。在這個過程中，三井財閥也繼續膨脹，下屬企業可以組成比當時世界大部分國家更完整的產業鏈。

1945年11月6日，三井?住友?三菱?安田四大財閥的解體命令發布。次年，鯰川?淺野等24個中小財閥也被解散。

在麥克阿瑟的這幾個措施下，日本的政治體系完全崩潰、軍事力量被基本消滅、經濟瀕臨破產。

第三章：從神位上走下來的「群羊之首」昭和天皇

大江健三郎在小說『人羊（人間の羊）』里講的故事，反映了當時在美國佔領下的日本社會的一個可悲的現實：一個年輕日本大學生，在公交車裡被醉酒的美軍羞辱，讓他脫下褲子趴在地上，用刀拍打他的屁股。當時車裡雖然坐滿了日本人，但他們如同不會反抗，只會逆來順受的羊一般毫無反應。

終於，麥克阿瑟矛頭指向了這群羊的首領ーー昭和天皇。1946年1月1日，昭和天皇發布『人類宣言（人間宣言）』。由於中日兩國都用漢字，所以一般都直接化用漢字譯作『人間宣言』，但是脫離了本意，實在不是好的譯法，『人間失格』也同理。

在日本神道教傳統中，天皇是上古天照大神的後代，是「現人神」。而『人類宣言』第一次借昭和天皇的嘴向日本國民首次否定了這個說法：

「朕與爾等國民之間的紐帶，始終由互相之信賴和敬愛所結成，而非單依神話和傳說而生；也不是基於「認為天皇是現世神、同時日本國民比其他民族更加優越，從而延及支配世界的命運」這種架空的概念。」

（朕ト爾等國民トノ間ノ紐帯ハ、終始相互ノ信頼ト敬愛トニ依リテ結バレ、単ナル神話ト伝説トニ依リテ生ゼルモノニ非ズ。天皇ヲ以テ現御神トシ、且日本國民ヲ以テ他ノ民族ニ優越セル民族ニシテ、延テ世界ヲ支配スベキ運命ヲ有ストノ架空ナル観念ニ基クモノニモ非ズ）

關於昭和天皇這個人，日本1926年之後所有戰爭都是以他的名義發動，這次戰敗的清算理應落到他頭上。可是不僅戰犯審判沒有他，公職追放也沒有他，這是為什麼呢？

我們前面說到，麥克阿瑟主政日本後，頒布了很多可以說是很過分的政策，日本人也無時無刻不在受著佔領軍的羞辱，但是他們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忍受。那麼，日本人的底線在哪裡？

麥克阿瑟認為，日本人的底線就是這個被神化的「昭和天皇」。蟻群中工蟻、兵蟻可以隨便殺死而不影響蟻群運作，但是一旦蟻后被殺死，蟻群就散了。麥克阿瑟可以為美國改造日本創建政治、軍事、經濟基礎，但是思想基礎還是要依靠天皇。

至此，麥克阿瑟的日本改造計劃萬事俱備，只欠一樣東西了。

第三章：美國為日本制定憲法

一國之憲法，如果由另一個國家制定，是不是很荒唐？然而，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日本國憲法』卻是美國佔領軍制定的。

1946年2月3日，麥克阿瑟命令佔領日本的聯合國軍民政局（Government Section）局長，美國法律學者惠特尼（Courtney Whitney）一周之內完成日本國憲法案的起草，並交代必須遵循以下三大原則：

1. 天皇是國家元首，皇位世襲。天皇的職能基於憲法行使。
2. 廢除日本發動任何形式戰爭的權利。
3. 廢除日本封建制度，現存貴族的地位僅限一代。

聯合國軍民政局的職員們（美國人）日夜不停地工作，終於在2月12日完成日本國憲法草案，並與次日提交給日本政府。

根據日本憲法調查會的會長高柳賢三著書『日本國憲法制定の過程』描述，當時惠特尼強迫日本政府接受這個草案，並且威脅道：

如果不接受這個草案，我們會把天皇送到戰犯審判的法庭上。

日本政府不得不接受，在做了一些調整後於4月17日向全國公開。10月7日，在樞密院、眾議院、貴族院的多數通過下，日本國憲法正式實施。（說句題外話，日本共產黨由於該憲法沒有廢除天皇制，投了反對票。）

時至今日，日本的右翼還是主張「日本國憲法是在美國佔領下脅迫下制定的暴力憲法」。

第四章：給「碧藍眼睛的大君」麥克阿瑟的50萬封信

1945年8年戰爭結束後，當時的首相東久邇宮稔彥王通過報紙向日本國民呼籲：

我希望國民諸君可以直接給我寄信，不管是高興的事，還是悲傷的事，不管是不滿還是憤怒，私事公事什麼都可以...我想參考國民的意見來進行執政活動。

但是隨著麥克阿瑟的存在感越來越強，日本人徹底明白了「管事兒」的人到底是誰。於是寄向日本首相的信漸漸轉向了麥克阿瑟。

根據日本政治學者袖井林二郎的統計，1946年5月到1950年12月，麥克阿瑟一共收到了411,816封來自日本國民的信。加上戰後到1946年5月之間的10萬封，日本人一共給麥克阿瑟寄了50萬封信。裡面的信有提建議的，有告狀的，也有對麥克阿瑟表達讚揚之情的。其中比較奇葩的有：

• 希望可以解決我家想學英語的女兒的就職問題
• 希望可以幫村裡吵架的人勸架
• 希望可以支援家兔飼養
• 為了提高日本國民的身體素質，建議獎勵大家吃納豆

當然，也有麥克阿瑟的迷弟迷妹們的來信：

• 想要給麥克阿瑟元帥做銅像
• 我想給你生猴子

和其他人一樣，麥克阿瑟也很喜歡迷弟迷妹的來信，他保存了3500封誇他的信。在他死後，這些信被收藏在了麥克阿瑟紀念館。有人親切地稱麥克阿瑟為「碧藍眼睛的大君（碧い目の大君）」。

終章：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1951年4月16日，麥克阿瑟被杜魯門接任，離開日本。從位於丸之內的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到東京國際機場，沿途給麥克阿瑟送行的人群多達20萬人。

當時的日本首相吉田茂在麥克阿瑟臨行前給他的信中說道：

您毫無徵兆地匆忙離開我們的土地，帶給我多大的衝擊，讓我多麼傷悲，此時只有沉默。

（貴方が、我々の地から慌ただしく、何の前觸れもなく出発されるのを見て、私がどれだけ衝撃を受けたか、どれだけ悲しんだか、貴方に告げる言葉もありません。）

4月17日，每日新聞發表社論：

「啊，麥克阿瑟元帥，把日本從混迷和飢餓中解救出來的元帥，元帥！

你隔著窗子看到微風拂過青青的麥田了嗎？

今年應該又是一個豐年，那是元帥你5年8個月的努力的恩賜，

也是日本國民感謝的證明。

元帥，您一定要保重！」

ああマッカーサー元帥、日本を混迷と飢餓からすくい上げてくれた元帥、元帥！

その窓から、あおい麥が風にそよいでいるのをご覧になりましたか。

今年もみのりは豊かでしょう。

それはみな元帥の五年八ヶ月のにわたる努力の賜であり、同時に日本國民の感謝のしるしでもあるのです。

元帥！どうか、おからだをお大事に

<完>

※ 由於這段歷史內容非常龐大，交錯朝鮮戰爭，如果對某個點有疑問可在評論區留言，我會另開文章一個一個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