滙豐園
原創聲明:本文首發於腦洞故事板,作者木蘭無長胸
1
孫漢帶著手銬,腳步踩在台階上輕盈急促。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地押解著他,一絲不苟。孫漢想說,我就是想早點下樓,你們不用緊張,我伏法,我不會逃。
走在孫漢前面的幾個老警察各自解開一粒領扣,用手扇著風,嘴裡還罵罵咧咧。孫漢理解他們。北方的夏天不比南方溫柔,你在烈日下走個幾百米,就會特別理解后羿了。同時也會罵一句夸父傻逼。而且滙豐園沒電梯,警察剛才可是一路跑到頂樓才把自己抓捕。
更沮喪的是他們並沒有成功挽救大劉。酷熱,勞累加上功虧一簣,他們有點情緒是正常的。
終於走到門口,孫漢探頭看去,夏日中午為數不多的陰影里,幾個警察正在拉警戒線。一個警察蹲地查看,不時地在小本上記錄一下。他面前是具肥碩的屍體,摔得稀爛,只能從鞋尖的朝向上看出死者是背部落地。越來越多的居民慢慢圍攏過來,拉警戒線的警察大聲驅散著圍觀群眾。
「哎!」這邊押解孫漢的一個警察喊了一聲,「我們先回去了!」
附近有工地在施工,打樁機的聲音太過雄壯密集,挖掘機的聲音也不遑多讓。房價飆升,全國都在大興土木,J市這個四線小城也不甘人後,每天都有舊房子倒塌,新樓盤出世。押解警察喊了幾聲,警戒那邊兒也沒聽見,無奈,只能先撤了。
幾人轉身走向警車,老警察扇著風,分配著下午的審訊工作,發現犯罪嫌疑人一直回頭看著後面。
「瞅啥!仔細想想自己的供詞,一會兒老實交代!」
「嗯!」孫漢態度很好,只是仍然沒轉回頭,他還沒看到自己想看的場景。手銬被太陽曬得滾燙,灼得孫漢手腕上的傷痕生疼。那幾處傷痕是母親留給孫漢的遺產,年幼的孫漢沒想到,一個形容枯槁,話都說不出來的女人會有這麼大力氣,把指甲都陷進自己的皮肉里。
一個圍觀群眾伸長脖子向左挪了幾步,露出一道縫隙,孫漢終於看見了站在屍體旁邊的一個小小身影。他心滿意足地轉過頭,語氣柔和地問向身邊的警察:
「領導,我這樣的,夠槍斃嗎?」
2
上午十一點,大劉準時趕到滙豐園一期。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資料,這才推門下車。
妻子一大早回娘家探親,走之前囑咐他送兒子上學。小崽子磨磨蹭蹭穿完衣服吃完飯,磨磨唧唧不肯出門,說不想上學。大劉說為啥,兒子說,自己的手機太破,不想去學校丟人。
大劉放心了,他原以為兒子在學校受了欺負或是闖了禍。他苦口婆心,從萬惡的舊社會說道改革開放第一批人,最後不得不甩了兩耳光才讓兒子乖乖上車。
剛過一個路口,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孫總。
「劉哥,有個事得麻煩你。」
「別客氣,孫總您說。」
「是這樣,我想看下滙豐園的相關資料。你幫我弄一份?」
「好!那咱在哪兒見面?」
「就滙豐園吧,頂樓。11點行不?」
「妥!」
資料太多,送完兒子再去單位肯定來不及。大劉在路邊放下兒子,隨後把油門踩到了底。到了公司一頭扎進檔案室,幸不辱命,十點半弄完資料,十一點,他的凱美瑞停到了滙豐園西門。
滙豐園只有一棟,還是個爛尾樓,周圍是大片的荒地,荒地外圍堆著瓦礫。早些年這些瓦礫都是平房,住著些小民。滙豐園一期開工時,大劉正帶著拆遷隊夜以繼日地工作,這期間甚至做了一些讓自己午夜驚醒的事。可等他把周圍的平房鏟成平地,投資商跑路了,只剩下一棟死氣沉沉的半成品。大劉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站在樓頂往下看的場景,那是個冬天的下午,微醺的領導突然要去滙豐園考察,建委會的同志們不敢怠慢,一夥兒人浩浩蕩蕩爬上樓頂。寒風中,領導把欄杆拍遍,痛心疾首:
「媽的多好的一塊地,投資商為毛撤資呢?嗯?他是不是傻逼?」
領導突然轉頭問向站在身側的大劉。可大劉只是個拆遷辦主任,管拆不管建,哪兒懂投資商的心思。他正自瞠目結舌,領導面色一變,吐了。一肚子生猛海鮮伴著醇香佳釀從嘴裡噴射,半空中多了一條米黃色的瀑布。大劉趕緊扶住領導,低頭的瞬間,他看見了高樓不遠處另一片平房區。密密麻麻的衚衕好像血管,血管里奔流著瑟縮的行人,灰白的積雪,烏黑的煤炭,街景就像這個東北四線小城一樣,破敗,蕭條,平房區像城市殘破的器官,而滙豐園一期是把生鏽的手術刀。
「呼……呼……」大劉一口氣爬上頂樓,眼前發黑,雙腿發軟。心裡感嘆著歲月不饒人。當年的大劉身體倍兒棒,憑著一把子力氣建功立業,幾十個臨時工里就他一人混到了編製,十年前還從拆遷隊長榮升為拆遷辦主任,憑此功績足以讓祖墳青煙滾滾。但大劉是個上進的人,他覺得自己聰明努力,上天對自己的眷顧不應止步於此。
他的預感是對的。前幾天,外地來了個投資商,自稱孫總,他想收購滙豐園這塊地,扒了重蓋。在歡迎晚宴上,孫總對建委會的各位大牛不冷不熱,卻對大劉這個小角色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單獨要了他的電話號碼,私下裡約了大劉好幾次,稱得上一見如故。
大劉飄飄然了。我,劉某人,半生浮沉,終遇貴人。
喘勻了氣,大劉徑直走向建築深處。避開鼠糞和鳥屎,繞過數個柱子,終於在角落窗邊看見了一襲黑衣的財神爺。
「真不好意思,孫總,久等了!」大劉一路小跑,行至半途,就向那個高瘦的身影伸打招呼。
孫總轉過身,露出淡淡笑容:「我也剛到!」然後繼續看向窗外,沉默不語。
大劉連忙遞出資料, 「孫總,您過目。怎麼想起在這見面了呢?」
「那邊原來有個診所是吧?」孫總沒接,他把手臂伸出窗外,指向某個方向,「旁邊還有個興旺食雜店。」
大劉望過去,只看見一片殘垣斷壁。那是很久以前拆掉民房的遺體,他依稀記得自己通宵達旦地守在拆遷現場,指揮調度,還真不記得自己拆掉的是什麼。不過財神爺說是,那就是了。
「喲,孫總,您來過J市?」
「叫我孫漢吧。我是老J市人。」
3
J市的平房都是連脊房子。一座座紅牆灰瓦的大瓦房連在一起,中間一道牆,隔開兩戶人家。房前一般有座小院,精明的婦女們會在院子角落懇一塊地,種上蔬菜或搭個葡萄架。一排排連脊房子把平地划出了數條衚衕,孫漢家是衚衕最裡面,是座與其他房子不相連的獨棟。
孫漢家祖上頗有錢產,但富不過三代,到了孫爸這一輩,只留下這一棟寒窯和他這一顆獨苗。孫家房子小,但院子大。孫媽身體不好,幹不了重活;孫爸沒學歷,只能打打零工養家虎口,照顧妻兒耗盡了全部精力。大院因此沒有菜地,角落裡長滿野草。
鄰居的孩子說,孫媽得的是傳染病,孫漢已經被傳染了。於是沒有孩子願意跟孫漢分享自己的玩具和時間。不過孫漢也不介意,院子太大,衚衕太多,大把的樂趣讓他忘了被孤立的苦。他知道哪家牆縫裡能抓到壁虎,哪家門前的泥土裡能挖出蚯蚓,童年的前半段,孫漢是一個孤膽探險家,自家的院子是訓練場,平房區就是迷宮,每次探索都有驚喜。
天氣好的時候,媽媽會跟孫漢一起探險,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孫漢,撥開雜草,告訴孫漢每一種野花的名字,教他編花環,唱兒歌;趕上孫爸不用出工就更美了,他會把孫漢扶到破二八上,讓孫漢掌舵,自己在車後推,還故意推得七扭八歪嚇唬孫漢。這時孫媽會坐在門前,把父子二人的身影收進眼裡,再漾成笑意。
大劉不知道孫總為啥跟自己說這些,但他沒好意思打斷,可能有錢人就這樣吧,看見自己的故居就多愁善感。也沒準兒孫總跟自己特投緣,就想說說心裡話。這麼安慰著自己,大劉又忍著無聊支起了耳朵,不時搭幾句茬兒。
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大劉掏出來一看,老婆的。
「有事兒啊?」孫總轉過頭,挑了一下眉毛,看不出喜怒。
「沒,沒事。」大劉立刻按下紅鍵,暗罵一句敗家娘們,「孫總,您接著說。」
孫總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高樓。時近正午,日光從窗外照進來,爛尾樓里灰塵搖曳,財神爺的聲音聽起來好不真實。
記憶里那年夏天來得早,院子里的野花鋪滿牆腳的時候,又一個冒險季開始了。放學後孫漢在巷子里胡亂轉悠,思忖著今天玩點什麼。天熱,蜻蜓不多,而蝴蝶只有老王家院子里有,他家小孩不讓孫漢進院,所以也抓不到。
要不,去老李家外邊看看吧,白天李小松說自己新買了一盤遊戲卡,如果運氣好的話,趕上他開著窗子打遊戲,自己也能過過眼癮。
別說,李家的窗子還真開著。孫漢興沖沖跑過去,把頭從窗戶探進去,沒有遊戲機,也沒有電視,房間空空蕩蕩,只剩一鋪孤零零的炕,窗邊的牆上寫了個大大的「折」字。
孫漢帶著滿腹狐疑回到家,晚飯時,他跟爸媽說起在李家的所見,孫爸的眉頭皺的很緊,吞咽的速度也滿了幾分。
第二天放學,孫漢路過李家衚衕,這回連窗口也沒了,房子,院子都成了磚瓦,一輛挖掘機站在廢墟上,兩個大燈冷冷地瞪著孫漢。孫漢打了個寒顫,轉身就跑。
之後的日子,孫漢的鄰居不斷減少,能抓到壁虎的牆倒了,能挖出蚯蚓地被碎磚掩蓋。孫漢的迷宮漸漸崩塌,只剩下最後的大院。學校里,孫漢多了個外號,釘子戶。
這期間,總有個壯漢來家裡跟爸媽聊天,他親親熱熱地管孫爸叫孫哥,只是不管他說什麼,孫爸都不接茬,只是抽著煙不斷搖頭。
「孫哥,你這房子,正擋著小區出口,新路也沒法修。聽我話,簽了吧。簽完來年住樓房。」
「老弟,咱都說了好幾次了,我家院子這麼大,憑啥回遷樓給這麼小?這合同我沒法簽。」
「哥呀,你家院子是大,可這也不算居住面積啊!再說了,滙豐園建起來,多少人能住上樓房?你知道政府為了招商引資費了多大力氣?怎麼不為政府,為大家想想?」
「要這麼說,」孫爸吐出一口煙,「我媳婦兒有病,不能工作,這麼多年居委會也沒給開低保證明。」
撲通。
鐵塔一般的漢子就是跪下,孫爸也只比他高了半個頭。「哥,老弟求求你。上邊給我派的任務,你家房子這周末必須得推倒,完不成我這個隊長就不用幹了!」
「哥呀,我現在還租房子住,媳婦兒都要跟人跑了,哥我求你了。」
孫爸丟了煙屁股,沉默半晌,堅定地搖了搖頭。
夜晚,爸媽還在竊竊私語。
「那咱們就這麼耗著?」
「……我就不信他們敢強拆。這幾天我少接點活,在家守著。」
4
電話鈴聲響起,再一次打斷孫總的懷舊。大劉掏出手機,來電人仍然是老婆。
「老娘們兒不懂事……」大劉尷尬地解釋著,正要掛斷,孫總卻攔住他,「別啊劉主任,萬一真有急事呢,你接吧。」
「謝謝孫總啊,太不好意思了。」大劉前一秒滿臉諂媚,後一秒對著電話橫眉立目,「你他媽,我接待老闆呢!」
「老師說兒子沒去上課!」妻子焦急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責,「就他媽知道老闆老闆,兒子找不著了!」
大劉慌了一瞬,抬眼看了下孫總,財神爺仍然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大劉感到愧疚,壓低了聲音訓斥妻子:「你是不是傻逼?你給兒子打個電話啊!」
「打了!關機!」妻子的聲音又高了一個八度,「早上我出門時檢查了,他手機是滿電!」
大劉有點慌了。他急匆匆給了孫總一個歉意的表情,接著掛斷了妻子,撥通了兒子的號碼。
果然關機。再撥一次,還是關機。
「真有事兒啊?」孫總仍然掛著笑,但語氣沒有絲毫的關切。
「啊,小事兒。」有那麼一瞬間,大劉想告辭。可財神爺的懷舊正在興頭上,他不想掃了孫總的興。沒準兒這小逼崽子逃課上網吧了。媽的還學會反偵察了,回家打死你!
「十分鐘!我再說十分鐘就結束。」孫總也不給大劉拒絕的機會,他不再面向窗口,而是注視著大劉,繼續訴說。
孫媽早上犯病了,很嚴重。本來孫家兩邊的房子都拆的差不多了,而且拆遷都是在白天進行,可昨晚拆遷隊一直在作業,機械轟鳴,人聲鼎沸。孫媽擔驚受怕,今早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最後咬著嘴唇不省人事
孫爸當機立斷,背起孫媽就往門外跑。走出門外,看見一地殘垣斷壁,孫爸又猶豫了,自家的棲身之所還真離不開人。
「今天別上學了,在家看著,誰來也別開門!」吩咐完,孫爸背起老婆絕塵而去。「下午我回來給你做飯!」
孫漢很懂事,他在院子里寸步未出,畢竟他的迷宮沒了,天地間只剩下自家的院子。他用木棍練了會兒劍,又跟自己玩了會兒玻璃球,很快就消磨了一個上午。估摸了下時間,再抓幾隻螻蛄,爸爸就回來做飯了。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卻並不是孫爸的。孫漢躲在大門後,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到指頭粗細的門縫後面。那裡聚集了很多人,他們穿著同樣的制服,帶著同樣的塑料帽子,那天來過的壯漢被幾個同伴簇擁在中間。
「劉隊,你這招真絕了!那娘們一早就犯病了,男的帶她去醫院了!」
「那可不,劉隊這腦瓜,一般人真整不了!」
「沒招啊。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唄。」壯漢把嘴裡的煙頭丟在地上踩滅,問道:
「家裡沒人了?」
「真沒了,去趟醫院咋也得下午回來,到時候咱早就拆完了……哦好像還有個小孩。」
「小孩?那沒事。對了,沒啥易燃易爆品吧……」
「我爸爸在家!」稚嫩的童音從門後炸裂,倒是嚇了劉隊大跳。孫漢鼓足勇氣,又喊了一聲:「我爸媽都在家,不讓你們進來!」
漢子們啞然失笑,劉隊也不禁莞爾。
「這小子挺有種,將來准錯不了。」劉隊拿出對講機,用衣角擦了擦話筒上的污垢,待到再次把話筒湊到嘴邊,他已經收起了笑容,「動手!」
卡啦卡啦卡啦……
背後響起了履帶碾壓土地的聲音,孫漢在電視里看見過,坦克走起來就是這樣,孫漢回過頭,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巨大的挖斗從房後緩緩升起,從最高點狠狠砸落,巨響過後,自家房子的屋頂沒了半邊。
5
孫總的描述很有畫面感,大劉數十年拆遷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都如孫總描述一樣真實。大劉隱約覺得不太對勁,這財神爺,話裡有話??
「叮鈴鈴」
電話又響了。這次大劉沒再請示孫總,直接接通。
「老師幫忙問了……他同學,有個小孩說……」妻子連哭帶嚎,語無倫次,「兒子在路上被一個男的接走了……」
「啥???」大劉的聲音好像被掐住脖子的雞。
「兒子一定被綁架了……我命怎麼這麼苦啊……老爺們不顧家,孩子還讓人綁了……你個殺千刀的……」
「哭你媽哭!哭有個毛用!報警啊!現在報!」大劉一聲大吼,電話那邊的哭聲也停了。
「孫總,我家裡有點急事,今天先到這吧,改天我請您吃飯,給您賠不是……」大劉跟孫總道完歉,也沒管財神爺接沒接受,就轉身往外走。財神爺再賞識自己,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叮玲玲」。電話又響了,來電人居然是兒子。
「我給!多少錢我給!放了我兒子!」大劉率先表達了自己的誠意,如果視頻通話,他會毫不猶豫跪下來以頭搶地,一面表示自己心甘情願,一面表示自己看不到劫匪爺爺的臉。
「我給!多少錢我給!放了我兒子!」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劉轉身,看見孫總笑眯眯地拿著一個小玩意兒對著自己輕輕搖晃。那是部磚頭機,後蓋貼著張全家福,大劉用過的,後來給了兒子。
「我草你……孫總,你啥意思?」大劉的語氣冷下來,看向孫總的眼神就像看一棟即將拆除的房子。他雙拳緊握,隨時準備撲上去。
「劉主任,你兒子現在特安全……
「草!」
罵聲剛落,大劉的拳頭已經落在孫總臉上。孫總應聲倒地,被大劉二百斤的身體騎了上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發福的大劉更可怕,幾拳下去,孫總的臉就沒了人形。
「我兒子在哪呢?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大劉提起孫總,把他按到窗邊。
「信,我信。」孫總吐出一口血痰,咧開嘴又笑了,白牙沾著紅絲,賊他媽詭異。「你扔吧,你知道你兒子在哪嗎?J市是不大,但是找一圈也得挺長時間吧?你兒子早上吃的飯,他能堅持幾天?」
「你!」大劉的拳頭停在孫總臉上,終究沒有落下去。他泄了力氣,感覺兩眼發黑,喉嚨也痛。
「呼……呵……你要多少錢?」大劉雙手拄著膝蓋,期待孫總說說一個自己能承受的數字。
「錢?哈哈,」孫總的血口爆出一陣大笑,笑完他順手看了看錶,「你覺得我缺錢嗎。」
對啊,這人是大老闆,領導都得供著他。財神爺怎麼會向區區一個拆遷班主任要錢呢。可財神爺不肯說條件,他撩起衣襟,細細擦拭臉上和嘴裡的血,擦到臉色恢復白皙,財神爺才開口:
「五分鐘,我再跟你說五分鐘,說完了你就知道我要啥。」
「……你說。」
「對了,劉主任,你能讓嫂子先別報警嗎?」
這不是請求,這是威脅,是命令,是架在兒子頸上的刀。大劉迅速撥通了老婆的電話:
「老婆你聽我說,你還沒報警吧?哦沒打過去就好,你聽我話先別報警,我求求你,聽老公的,兒子的事我來解決,相信我。恩恩放心。」
6
孫媽從病床上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催促孫爸回家,給孫漢做飯。孫爸放心不下妻子,更放不下孩子和房子,匆匆在妻子床頭丟下點乾糧,就火急火燎往家趕。下了公交車,遠遠看見一個黃色的鋼鐵身影在自家屋後律動,孫爸一陣眩暈。他跑到衚衕口時,院子里兩間瓦房只剩下一間,小孫漢被一個毛臉漢子制住,早已哭啞了嗓子。
「畜生啊!」
孫爸悲鳴一聲,一頭撞進挖掘機下廢墟和煙塵里,出來時右臂夾著煤氣罐,左手擎著打火機。
「放開我兒子!滾,都滾!我看誰敢再拆!」
漢子們臉色變了,除了劉隊,人人退後一步。劉隊狠狠瞪了一眼挾著孫漢的手下,咽了口吐沫,強作鎮定。
「老孫,現在房子也拆了,你別做傻事,萬一整出人命……」
「操你媽!我看誰敢!放開我兒子!孫漢,往外邊跑!」孫爸徹底怒了,手上的火苗猛地伸向煤氣罐。
「王二,把孩子放了!挖掘機停!都退後!」劉隊命令大夥撤退,王二也放開了孫漢,只是他沒後退,他眼睛盯著孫爸,手卻一直藏在身後。
孫漢沒往外跑,出於一個孩子的本能,孫漢哭著跑向自己的父親,劉隊笑了,這種場面他見得多,手下也早就知道怎麼處理。
就在孫漢抱住孫爸大腿的瞬間,王二動了,他向孫爸甩出一根鎬把,正中孫爸腦門。幾個蓄勢已久的隊員也撲過來,打落了孫爸的火機和煤氣罐。孫漢被一個漢子揪到一邊,挨了幾個耳光,孫爸被劉隊和王二拳打腳踢,不多時就傷痕纍纍,口鼻竄血。
「你膽挺大唄。來,你點火,你點啊!」王二急於在劉隊面前表現,下手特黑,鎬把掄在孫爸臉上,一下一個傷口。
「挖掘機,繼續!」劉隊累了,他撿起對講機,趾高氣揚地吼了一句,又轉頭對王二提出表揚,「那什麼,別打了。王二今天表現很好!」
「應該的應該的。」王二謙虛地放下鎬把,剛回過頭,瀕死的孫爸突然伸腿把他絆倒,兩人翻滾到煤氣罐旁邊,王二被孫爸壓在身下,滿鼻子都是煤氣味兒。打火機又回到孫爸手上,他用力按下,火苗躥得老高,像把血紅的匕首。
挖掘機不知道這邊的事,劉隊的聲音就是它的王道。鋼斗咆哮著狠狠砸下,天地間,能為孫家遮風擋雨的一間寒窯徹底湮滅。王二看到孫爸的表情從激憤變成絕望,又從絕望變成兇狠,那對為了養家糊口而終日渾濁的眸子一瞬間變成了火苗的顏色。
「我跟你們拼了!」
火苗伸進煤氣管瞬間,孫爸把煤氣罐和王二緊緊摟在懷裡。灼熱的氣浪伴隨巨響把所有人掀翻。挖掘機也嚇了一跳,挖斗行至半空,戛然而止。
半晌,劉隊搖晃著站起來,耳朵嗡嗡作響,萬幸離得遠,胳膊腿還都活動自如。
「劉隊,咱還拆嗎?」挖掘機駕駛員從車上下來,一臉驚恐。
「操你媽,有種!」劉隊一邊甩腦袋一邊嘀咕,直到能聽清自己說話,看人沒有重影才停下。看著自己的手下在院子里翻滾呻吟,劉隊臉上浮起一層猙獰。
「拆!都拆了!」
爆炸時孫漢站在人群後面,僅僅被震暈,沒受什麼傷。只是當他醒來時,挖掘機已經停了,拆遷隊抬著兩具焦屍正要離開。孫漢把眼睛睜到最大,也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父親。
7
孫總說得不快不慢,他咬字很清晰,生怕大劉聽出歧義。
「劉隊,劉叔,劉主任,您想起來了沒有?要不咱再聊個五分鐘?」 孫總解開一顆襯衫扣子,露出胸口一道淺淺的燙傷。
大劉想起來了。這段記憶就像那些老房子地底的泥土,可以被掩埋,卻永遠不會消失,時隔多年,還會被人粗暴地翻出來。
表面上看,那次拆遷乾淨利落,用了不到計劃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項目,大劉在領導心裡的標籤變成了有魄力有膽識,自此平步青雲。即使後來投資商落跑,項目中斷,也沒能影響領導對他的賞識。
只是那兩句焦屍成了大劉心裡邁不過去的坎兒。大劉明裡暗裡查了幾次,只查到孫媽當晚就去世,並沒有小孩的任何消息。那孩子像條隱身的毒蛇,一直活在大劉最深的夢魘里。它偶爾張開嘴,吐出的不是信子,是能把自己的一切燒成渣滓的陰火。那些日子大劉經常失眠,他害怕自己某天醒來,看見一地的油脂和老婆孩子黑黝黝的屍體。
這些年人們漸漸淡忘這次拆遷,只記得半途而廢的滙豐園;自己的手下也換了幾撥,沒人記起那次事故。大劉慢慢能熟睡了。可他清楚得很,那屍體和孩子的眼神一定會隨著自己進棺材。
「孫總……孫漢。」大劉再次跪倒,他依然那麼雄壯,跪下去孫漢也只比他高了半個頭。「我該死,我他媽不是人。可冤有頭債有主!」
一陣雄壯激昂的音樂響起,電話又震動起來。大劉瘋狂對孫漢磕頭求饒,任憑為領導設置的專屬鈴聲響了幾個循環。
「你接啊,沒事兒的。」孫總好心提醒大劉,「萬一是嫂子報了警,孩子找到了呢。」
「她不敢,我也不敢……求你了,孫總,我兒子什麼也不知道……」
「哎,劉隊,今兒我就沒想跑。犯了事兒總得受罰,你說是吧。」孫漢毫不在意地揮揮手,他走上前,從大劉口袋裡摸出他的手機。
「剛才我就是怕警察來的太早,我說不完。現在沒事兒了,來我幫你接。」
孫漢按下免提。一個急促的男聲差點震破話筒:
「喂?大劉?喂?我跟你說一聲,那個什麼幾把孫總是假的,他他媽就是個詐騙犯,早上省公安廳已經發逮捕令了,警察就在路上!最近我看他總跟你套近乎,你小心點。喂?說話啊你……」
「孫總,我求求你……你讓我幹啥都行……」大劉頻頻磕頭,泣不成聲,眼淚鼻涕混著額頭上的血水,打花了臉。
「那你跳下去吧,就從這兒。」孫漢指著靠牆的窗口,「就現在。」
見大劉猶在驚愕,孫漢又補充了一句:
「你沒得選了。」
8
警察趕到了,他們從東門一路奔襲上樓,沒費什麼力氣就發現了詐騙犯和大劉。只是,詐騙犯笑眯眯地站在窗邊,毫無懼色,毫無悔意,而大劉騎坐在窗框,臉上涕淚交流,一副悔不該當初的表情。
「都別動!」
面對槍口,孫漢坦然跪下,他看了一眼表,然後把雙手放在腦後。
「劉隊,時間可不多了。」
「老實點!」一個警察拷住孫漢,另一個警察走向大劉。「下來吧,不就被騙點錢,至於嗎。」
「別過來!」大劉一聲大吼,倒把警察嚇了一跳。『
「孫總!欠你的我還!」大劉擦臉色煞白,聲音跟著嘴唇一起顫抖。
「不放我兒子,我做鬼也纏著你!」
窗戶里的肥腿以超人的敏捷跨出窗外,「別跳!」一個警察飛身撲過,卻只抓住了大劉的衣襟,大劉掙扎兩下,胖大的身軀輕鬆從外套中掙脫,在警察的視線里越來越小。
大劉又一次從高空俯瞰城市,不同於上一次的壓抑,今天天氣很好,萬里無雲。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遠處的高樓鱗次櫛比,全玻璃牆面反射出耀眼的光。更遠的地方,挖掘機和塔吊爭相怒吼,在拆遷隊和施工隊一起努力下,無數舊的民居被殺死,新的建築瘋狂地拔地而起。
只是滙豐園下面的廢墟還在,它們仍然在城市中繼續腐爛下去。從大劉這個角度看,滙豐園還是把生鏽的刀子,它能割開生死,割開新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割開對錯。
大劉感覺意識慢慢停滯,在即將合眼的瞬間,他瞥見樓下坐著個胖乎乎的孩子,滿臉大汗,帶著欣喜的表情把玩一台嶄新的手機。
小寶不是被孫總綁到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嗎?
大劉沒機會知道了。
9
劉小寶把飲料瓶捂在額頭上,還是止不住豆大的汗水。終於走到滙豐園樓下了,他喝光飲料,一屁股坐在陰影下,再也不想動彈。手機沒電了,看不了時間。不過他還是掏出嶄新的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小眼睛裡是滿滿的喜歡。
上學路上,一個叔叔攔住了自己。三十度的天兒,他穿著一身黑衣服,看著他自己的汗就止不住地流。
「小寶,我是你孫叔叔。」
劉小寶露出警惕的表情,老師和爸媽無數次教育自己,警惕這種陌生人。
「好孩子,叔叔不是壞人。」彷彿是看出小寶的心思,黑衣人掏出手機,翻出照片。一連幾張都是他跟爸爸的合照,兩人勾肩搭背,親密無比。
小寶的精力完全被手機吸引,今年的新款,上市才一個月,這叔叔也太不懂珍惜了,都不貼個膜。
「這回信了吧?走,叔叔帶你玩去,我跟你老師請完假了。」孫叔叔牽起小寶的手,孩子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機。
「喜歡啊?拿著!」孫叔叔硬把手機塞給小寶,由不得他拒絕。走了一段路,孫叔叔突然說要打個電話。小寶把手機遞還給他,孫叔叔按了幾下,有點氣急敗壞。
「媽的昨晚忘充電了。小寶,把你電話借叔叔用一下。」
叔叔的電話打起沒完,最後乾脆站在路中間不走了。他看出小寶的焦慮,於是捂住話筒,真誠道歉:「小寶,叔叔有點急事,恐怕不能帶你玩了,這樣,」叔叔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粉色票子強行塞給小寶,「你自己先去玩,中午來滙豐園西門,知道在哪吧?你中午十二點到那等著,叔叔把手機卡還你,咱們跟你爸媽一起吃飯。」
小寶攥著鈔票,幸福來得太突然,他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叔叔左手拿著電話慷慨陳詞,右手向自己揮動,示意小寶可以拿著錢自由活動了。
「謝謝叔叔!」小寶誠心道謝,然後向著網咖的方向開拔,走了幾步,忍不住瘋跑起來。送自己手機,送自己錢,這叔叔一定是爸爸的老朋友。
「別忘了,中午十二點!滙豐園!」
「知道了!謝謝叔叔!」
10
可小寶從網吧出來都十一點半了,現在也快十二點了吧?孫叔叔和爸媽怎麼都沒來呢?小寶百無聊賴,四處觀望,周圍不是荒地就是廢墟,只有天空還好看點。抬起頭,碧空如洗,藍天被滙豐園切成兩半。
「別跳!」
遠處傳來一聲尖叫,小寶的視線里多了個小黑點,黑點越來越大,砰地一聲墜在自己面前,好像是個人。紅色的液體慢慢從他身下流出來。
小寶懵了,畢竟今天超出常理的事太多了,爸爸第一次沒把自己送到學校,偶遇的叔叔硬塞給自己手機和錢,還有,面前這個「人」,他的衣服跟爸爸很像。一些人漸漸向自己圍攏過來,小寶的小腦瓜又轉不過來了。
「領導,我這樣的,夠槍斃吧?」
「閉嘴!」警察有點不耐煩,他檢查了孫漢的手銬,確認無誤後,開始閉目養神,半晌才吐出一句,「不好說。老實交代,別想那麼多。」
車裡空調開得很足,手銬從滾燙變得冰涼,剛好覆蓋孫漢手腕上的傷痕。父親死的那晚,孫漢灰頭土臉地站在病床前,母親得知父親的死訊,枯槁的手緊緊抓住孫漢手腕,斷氣時,指甲都陷到孫漢皮膚里。
孫漢又回頭看了眼小寶,臉上再次露出笑容。
滙豐園高高聳立,面無表情。在這片廢墟上,不過是又一個父親死在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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