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去的時候,獲得了1265個贊

在北京最繁華的地區之一徘徊,很少有人知道自由季這個地方。

第一次來自由季要找很久,它離城門2.5公里,被老舊的居民小區包圍,走到地鐵要20多分鐘。

但是一進來,就會發現和周圍的小區完全不同。

它整潔,現代,綠化率高,樓房的設計十分好看,說不清歐式還是閣樓,但就是透著一股洋房的氣質。

人也不同。

外面的小區里都是閑言碎語的大媽在散步,而這裡,三步就能看到一個妙齡少女帶著狗悠閑地走著。修長潔白的大腿從熱褲里伸出來,黃色松垮的薄毛衣里似乎沒有內衣。

2號樓的年輕女孩子最多。

經過的人會納悶,這些年輕女孩怎麼那麼有錢,自己就能買下這麼好的房子。

我認識她們。

我經常經過這裡。

我曾經的職業之一就是給各種網紅拉活兒。我能接到各種甲方的需求,要拍照片,要錄視頻,要轉發微博,要讀個小說。

我認識的女孩子頭銜很多,演員、模特、聲優、美女漫畫家、主播、XX女郎。哪個都不專業,但甲方並不在乎專業。

甲方說我需要這個那個,我就找來這個那個,談好價錢,我扣一半。

朋友說我是拉皮條的,我告訴他們,我是網路資源優化師。

優化做得多了,朋友也變多了,時不時也到優化對象家裡聚會。

自由季是優化對象集中扎堆的地方。

小白是其中之一。

小白長得不算漂亮,但是特別白,她沒有胸,但是能把自己的腿拍成兩米,在視頻鏡頭裡她能憋出一種楚楚可憐的媚眼,說不清原因,反正你會覺得她不漂亮但是特別媚。

小白經常會收到別人送來的花,她照單全收來者不拒。

她的男朋友每周三和周五來。男朋友比她大19歲,是個黑胖子,這房子是黑胖子的。小白可以隨便住。

我說你不就是二奶么。

小白說這一樓住了一半二奶,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和你上班一樣,怎麼了你看不起?

小白特別洒脫。

我說我以為二奶都賊漂亮呢。

小白說你他媽什麼意思。頓了頓她又說,人啊,一般沒什麼就喜歡彌補什麼,大條長得黑,所以他就對特別白的姑娘沒抵抗力。

我點點頭。大條就是黑胖子。

其實小白還有個男友,是個年輕帥氣的上班族,對方還有過向她求婚的意思,但貌似被她拒絕了。

這是我從小白朋友圈裡推理出來的,但她很快就把那段嫌疑文字刪除了。

小白各個社交媒體的粉絲都不少,她時不時會發一些雞湯和感悟,評論都很多,大家會說她漂亮,知性,性感。

我看著樂,這幾個詞跟她都沒什麼關係。

但是小白特別好用,完成任務從不拖延。

所以我還是挺喜歡小白的。

於是看她在社交平台上發了段哭的視頻時嚇了一跳。

她哭得很怯懦,她說她才知道心碎的感覺,那個人一去不復返了,多少浪漫的回憶都成了天邊的雲朵。

她說得特別詩意,詩意得我都記不住她說了啥,評論下面一片安慰和指導,還有說願意拯救她的。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哦,小白和黑胖子分手了,黑胖子不包養她了。

黑胖子的模樣一浮現在腦海種,我瞬間被拉回現實。

連我都險些被她的悲傷所感染,不知情的老百姓們估計都跟著哭成了花。

再到自由季的時候,小白搬了家,只有門口不知道誰送來的花,還頑強地開放著。

比起小白的媚眼,小雪就顯得清純許多。

小雪臉上有著明顯的整容痕迹,據她的閨蜜說小雪掙錢就是為了繼續大整。

小雪通常穿著百褶裙和長筒襪,黑長直的劉海蓋住額頭。直播時候再加上日式小高跟,她窄腦門和小短腿的缺點就被掩蓋得乾乾淨淨。一向清純的小雪偶爾再假裝無意露出拚命擠得生疼才出現的乳溝。彈幕就會一陣炸裂。

小雪住在一個兩居室靠里的房間,因為另一個房間窗外總有火車經過,要關上雙層的隔音玻璃就會悶得要死。於是室友把安靜的房間讓給了小雪。

小雪的室友是男性,也是用直播來營生。他們兩個是合租。

小雪是我見過的最愛說謊話的優化資源前五名。

每次有人問到她是哪裡人時,她都會加上蹩腳的兒化音告訴對方自己是北京人,然後在朋友圈裡反覆發她喝豆汁兒逛衚衕的照片。

她29歲說19歲,什麼都懂非假裝聽不明白,明明是粗嗓子每天都得掐成小女孩聲音,籍貫學歷晚上幾點睡覺甚至褲衩的尺寸都要少報一個尺碼,去外地演出也堅決自己訂票然後找主辦方報銷。就為了不暴露身份證上的年齡籍貫。

小雪人稱中國第一萌音。我至少見過200個人這樣自稱。

有時候我會建議她,最近有熱點,你可以套上孔乙己的格式錄個段子。

她會眨巴著眼睛問我:孔乙己是什麼?

我說魯迅啊,魯迅你上學時候沒學過?

她搖搖頭,然後眼珠骨溜溜地轉。

你他媽到底是有多沒文化,到底是多低的學歷啊。這話我憋了半天沒敢說。

你幫我寫?小雪忽然說。

她意思是讓我幫著寫段子。

我說你告訴我你其實多大歲數我就給你寫。

她搖搖頭。

一個又涼快又晴朗的晚上,我正狼吞虎咽地吃著超大杯冰激凌。小雪打來電話,說很急,出事了。

我過去的時候,小雪坐在樓下百無聊賴地甩著腿。

我說咋了,我給你尾款了啊。

她說她進不去家門了,她沒帶鑰匙。

我說你室友呢?

她說好像被拘留了,我看警察給他帶走了。

我說那當時你不趕緊要鑰匙去?

她說我不敢。

我說那你打電話給開鎖公司不就得了,叫我幹嘛。

她說不知道電話多少。

我說那你得跟我說實話,到底他媽咋回事??

小雪說那個人替人藏東西,警察一大早就,來了,搜了一通,還盤問我半天,我不敢回去了。

我說你之前知道這事嗎?

小雪搖頭,然後又搖搖頭說,知道一點點。

我說知道你還合租?

小雪說那個人能做飯,能照顧我,生活起居都是他來。房租也是他大頭。

我說就是好使唄,為什麼啊,人家欠你的?

小雪說我時不時給他口一次。

我說這不就是男朋友么?

小雪使勁搖頭,說絕對不是,這個絕對不是。他是GAY,他有男朋友。

我說都口了還是GAY?

她說是啊,所以他不上我啊,只口。

我傻了。

一個禮拜後,我在社交平台上發現她說了這樣一段話:

胃疼得走路都走不動,我真的太不會照顧自己了,一個人的北漂生活真的有太多心酸。媽媽過來照顧我了,她問我每天都有沒有好好吃飯,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留下來了。媽媽笑著說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還不趕緊找個男朋友啊。我長這麼大連男孩子的手都沒有摸過,要如何能開始戀愛呢?如果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就這樣一直陪在媽媽身邊吧。

小雪把她媽叫過來使喚了。

小雪沒摸過男孩子的手。

小雪的媽應該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評論下面感動得一塌糊塗。

姚姐是露著大白腿遛狗群體的其中一員。

她也是美少女段子手的一員。

姚姐寫段子,抄段子,抄漫畫,扒牆外的新鮮文章,自拍,自拍,自拍的時候無意拍到白腿和根本沒啥看頭的奶子。但P過之後就能讓人硬起來了。

姚姐算是非常聰明的,是我合作過的優化資源中頂尖聰明的。她是少有的在自由季的房本上寫了名字的二奶,男朋友沒比她大多少,據說馬上就要離婚娶她。

姚姐還有個絕招就是曬狗。

有的人把狗當親兒子,但拍出來照片跟虐待似的。

姚姐不是。

姚姐很少遛狗,直播時候才遛。狗的飲食很不規律,姚姐想給他吃什麼他就必須吃什麼。姚姐也會打狗,在狗死活不聽她話半天擺不好拍照姿勢的時候。

但姚姐拍出來的狗照片一頂一的好,又可愛又幸福,又陽光又美滿。

然後姚姐只要把綁在狗身上用來固定姿勢的魚線一點一點P下去就可以了。然後狗收穫了粉絲的一半眼球,很多人因為狗都訂閱她。

所以狗是姚姐的上升扶梯。

所以姚姐給我打電話說狗病了需要看病你認識不認識靠譜的醫院時,我比以往更加重視。

我趕緊聯繫了一個開寵物醫院的朋友,我說這是我一個客戶,最近的活兒都靠她呢,我周末過去,你可得好好給治。

朋友是個黑心獸醫,專門用貴葯,但對於我他肯定是要用神醫的模式來對待。他怕我寫文章髮網上曝光他。

姚姐抱著狗做完檢查後,朋友一分錢沒說,只是皺了皺眉頭。

朋友說你這狗是不是不溜啊。

姚姐說少。

朋友又說你是不是老給他吃肉和鹹的東西的,肝功能胰臟都衰竭了,小狗不能老吃肉。

姚姐說沒時間。

朋友說還又點心臟病,哮喘也有。這個得調理,打打點滴吧。

然後他小聲和我說了句,怎麼狗養成這個樣啊,我都看不下去了。

姚姐接過藥方單子盯著看了好久,然後猛然發問:安樂死多少錢啊?

朋友嚇了一跳。

我明白怎麼回事。

調理下來要8000多。一隻狗,不值了。

姚姐是用他來吸引眼球的,如果養他的成本大於回報了,那還不如換一隻新的。

朋友說,能治。

姚姐搖頭,不治了。

朋友又說,能治。

姚姐再搖頭。

朋友咬咬牙,又顫抖著說了一句,能治。

姚姐不理他了。

朋友說,你去對面讓護士給你弄吧,我不幹這事。

他轉身就走。

做盡壞事的朋友紅了眼圈。

兩針。

狗被裝進了紙盒子,被姚姐捧在手裡她表情平靜地出門打車。

12分鐘後,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她發表的新狀態:

與你相處的704天!願你在天堂能安好!

配圖是一張加過濾鏡的、唯美的、暖暖的狗狗睡去的特寫。

是什麼樣的人,會在孩子死後,還煞費苦心地擺姿勢、加特效、做圖,並且用他的死榨乾最後一次吸引眼球的機會。

我認識的許多人都能。因為這是他們的職業。

同一天,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同樣的文字和圖片,只是多加了一排蠟燭的表情。

一個晚上,那條狀態收穫了1265個贊。

評論里最多的回復是,感動,一路走好。

我覺得,至少在他死去的那一天,能獲得那麼多贊。比很多人都強了。

我依然時常跨過自由季旁邊的鐵道,這個季節,小白給我的朋友圈點了贊,小雪和媽媽去吃了綠茶餐廳,姚姐又養了新的狗。

她們都過得很好,評論下也一片讚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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