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宇宙》（別名《三體4·新宇宙》）序章 射斗

1966年6月初。

這是中華大地將遭狂風暴雨席捲的前夕。

37歲的龍射斗，還沉緬於541組負責的響尾蛇導彈541位標器設計及馬克蘇托夫式平行光管測試和八角錐形光學整流罩加工等「小事」的糾結中。而強調階級鬥爭的政治氣氛已經開始瀰漫，活學活用，樹立絕對權威的思想如同毒蛇一般在各大研究所之中滲透，這實際上，是為在「文化大革命」醞釀著爆發條件。

但是只懂的「低頭拉車」的龍射斗，卻是對此渾然不知。

從長春光機所出來時，已是夕陽遙映馬鞍山。霞光傾瀉於萬山重巒之上，那一刻，太陽落山，霞光消退，在暮色降臨山野的蒼茫中，峰巔卻凝聚著一片彩霞，經久不滅。

已經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美麗的火燒雲了？

龍射斗被西邊天空的這一幕絢麗華美的落日紅霞景象所吸攝了目光，他怔怔地望著那掛在遠山之巔的霞雲，怔怔出神，一天的勞頓稍稍消減，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直到東邊升起的另外一抹濃烈的艷紅沖走了他視野之中的雲霞時，他才回過了神來。

這是一群打扮規矩的人員，他們人數約莫二十，為首的人手中高舉著五星紅旗，每個人都頭戴柳條帽，手執紅白相間花棍，面色凶煞，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有幾個人還舉著「群眾專政指揮部」的大牌子。

龍射斗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知道這些「花棍隊」的來頭。自從6月初，北大聶元梓大字報公布後，非黨員年齡較大知識分子遭受第一波衝擊。很多學界的知識分子都被黨支部作為修正主義苗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組織貼出很多大字報。校園裡到處是學校革委會、群眾專政指揮部張貼的命令、決定、通告、公告、聲明、動員令、呼籲書等,比比皆是。龍射斗早就料到總有一天「群專」會找上長春有機所。

只是他沒有料到，一切會來得這麼快。

如星火急雨。

「龍射斗？」為首的一名花棍隊隊員凶氣騰騰地上前來，流里流氣地彈了彈龍射斗胸前的名牌，表情猙獰地問，「哪個組的？」

雖然知道自己的辯解可能無效，但龍射斗還是推了推眼鏡架，儘可能地保持著內心的平和，緩緩解釋道：

「541組的。」

「那你又是做什麼的？」對方又問道。

「目前是在做研製夜視儀的非球面校正板……」龍射斗虛聲回答道。

但是對方顯然沒有聽懂龍射斗的專業術語，於是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揮了揮手中的花輥，道：

「什麼？說的清楚點？！沒吃飽飯還是怎麼的？」

龍射斗咽了口水，回答道：

「就是用三級象差理論解決二次曲面反射天文望遠鏡光學系統的工作……」

但對方很顯然壓根沒有光學研究方面的素養，也不可能有，所以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也顯得更加煩躁了，他猛地一揮手中的花輥，抵在了龍射斗的胸口上，語氣寒冷地道：

「我讓你說點人能聽懂的話就這麼難是吧？！你到底做什麼？！」

感受到胸口的疼痛感和壓迫感，龍射斗深深地吸了口氣，艱難地控制著內心起伏的情緒，挺直了腰桿，道：

「就是做天文望遠鏡，觀測天體的。」

「為什麼觀測天體？」對方看了看手裡一張皺巴巴的紙後，抬頭冷冷地問道。「你在1952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但是1956年卻到蘇聯科學院列寧格勒普爾科沃天文台讀了研究生，學習天文光學，獲副博士學位，你原來明明是做機械的，為什麼突然轉成了天文光學！？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隱情？說！」

「因為大學的時候參加過天文學習會等一些學生社團，有了一些天文學知識的積累，也培養了這方面的天文學的愛好。後來我到蘇聯留學期間，因為留學生名額空缺，就師從前蘇聯科學院通訊院士馬克蘇托夫，經過正規的天文光學訓練……」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做這個想幹什麼？觀察星體，你到底想幹什麼！？」對方的情緒已經暴躁到了極點，龍射斗感覺到自己要和對方對話已經越來越不可能了。

龍射斗自豪地挺起了胸膛，鏗鏘有力地道：

「就是為了加深對太空的了解。我們人類目前對太空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太空中藏著無窮無盡的未知天文現象，我們需要去探索、了解，美國、蘇聯、德國、法國都是這方面的大國，他們已經研製出了很多先進的天文望遠鏡。我覺得我們國家不能落在他們後面。」

「胡說八道！」花棍隊隊長用力地把花輥抽打在了龍射斗的胸口之上，「你這是不可知論！什麼天文望遠鏡，那些都是資本主義用來榨取工人階級民膏民脂的騙人手段！你說，人類發明第一台望遠鏡有多少年了？」

龍射斗想了想，道：

「最早是漢斯·李波爾在1608年發明了天文望遠鏡，但伽利略在1609年進行了改良，開啟了天文望遠鏡觀測天象的時代……」

「你看，1609年！天文望遠鏡都發明了三百多年了，有發現什麼重大的宇宙天象嗎？！除了多看到一點星星之外，天文觀測對老百姓的日子有什麼改善嗎？！所以這些都是資本主義的老狐狸尾巴，都是吞食民膏民脂的豺狼猛虎！」

龍射斗漲紅了臉，他不甘心地據理力爭道：

「伽利略的望遠鏡很原始，視野非常狹窄，原理跟現在也不同，而且更看不到太多的天文現象，我們現在的光學望遠鏡經過研究和發展，技術已經非常高超，這符合馬克思的事物發展理論。也許隨著望遠鏡技術提高，我們能夠看到更多未知的天文現象，對這個世界了解更深入，甚至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發現新的世界！」

「放屁！你已經被資本主義徹底洗腦了！」花棍隊隊長瞪大了眼珠子，彪悍地吼著，「把他抓起來！我看他不是美帝的、日偽的、就是蘇修派來的特務，幫襯資本家詐取我們工人的血汗！搜查他的工作筆記！別放跑所里一個人！」

在花棍隊隊長的吆喝之下，舉著紅旗、牌子的花棍隊成員們紛紛衝進了光機所之中，他們中的人大多攜帶著56式半自動步槍、56式衝鋒槍、56式班用機槍，還有在一些輔助兵種部隊中裝備的老式53式步騎槍。龍射斗意識到大事不妙，他轉身就跑，一路奔向了光機所的實驗室。

「你再跑！」花棍隊隊長怒喝一聲，將紅旗往地上一插，就追著龍射斗疾奔而去。

龍射斗飛快地跑進了實驗室，實驗室內已經是一片混亂，541小組內的41名工作人員已經遭到了花棍隊的掃蕩，花棍隊隊員們揮舞著花棍，頤指氣使，一邊開著手中的槍一邊讓所內的工作人員們停止工作，排好隊接受檢查，包括黨員室主任王乃弘，支部書記何東昌都遭到了檢查。龍射斗知道事情大為不妙，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的桌前，將他的日記、手稿和工作筆記一股腦兒地塞進了蛇皮袋裡，但是兩個花棍隊隊員見到他慌慌張張的舉動，大步流星衝到了桌前，一個揪住了他的頭髮把他按到了實驗桌上，一個則是直接用花棍抽打他的臉部，把他的一顆門牙給捅了下來。

「想幹什麼？啊？想幹什麼？！」

花棍隊隊員惡狠狠地看著龍射斗，目光落在了龍射斗手邊的蛇皮袋上，花棍隊隊長闖了進來，他一把拉開了龍射斗的蛇皮袋，裡面滿是龍射斗多年的工作筆記、日記和大量手稿，如留蘇時讀的俄文書《天文光學》讀書筆記、1956年天文光學之製造與研究等文獻筆記、蘇聯留學時整理記錄的有關望遠鏡的計算公式和工藝、龍射斗留蘇期間的文獻筆記、60厘米反射望遠鏡研製時光學設計、光學計算記錄、1961年民主德國2米萬能望遠鏡的一些資料等文獻筆記、望遠鏡相關文獻筆記等，同時還有一些數字化配件和實物原件。

被按在桌上的龍射斗面色赤紅，他抱著腦袋，眼含淚水，面色沉痛地道：

「這些都是寶貴的資料啊！不能拿走！不能拿走啊！這關係到中國以後天文學和光學幾十年的發展啊！」

但是沒人聽他的，回應他的是花棍隊隊長一記響亮的耳光，龍射斗捂著流血的鼻孔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踉蹌著摔倒在了地板上，劇烈地咳嗽著，幾個花棍隊隊員對他又踢又打。

「還不老實！這些都是你當特務的證據吧？！」花棍隊隊長滿臉嘲諷。

龍射鬥口鼻流血，抱著腦袋痛苦地嗚咽著，卻是根本無力辯駁。很快龍射斗就遭到了隔離審查，同時遭到審查的還有光機所內一共216名工作人員和其他相關人員，他們或是被被關在所里的土牢房之中，或是在外「坐小桌」。幾天的搜查， 「花棍隊」的人從龍射斗的私人宅邸和工作間內一共獲得了大量實物資料，其中數字化950件，實物原件491件，實物非原件105件，總計7517頁。

被和同事一起關在暗無天日的土牢里，龍射斗感到自己生不如死，他甚至三次想到割脈自殺，但是和他一起的同事潘君華卻是屢次鼓勵他，才勉強讓他放棄自殺的念頭，每天吃著饅頭和難以下咽的高粱米苟活下去。

「放心吧，」潘君華拍了拍龍射斗的肩膀，鼓勵道，「你那篇關於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冷斑推演的資料，我已經提前讓人藏在了紅樓里了。只要不被他們查到，問題就不大。等到風波過去，我們大不了從頭再來……」

但是很快，潘君華髮現龍射斗的視線並不在自己的臉上，而是落在了被鐵欄杆所隔離的土牢的鐵窗之上。

隔著鐵窗，潘君華看到了漫天的火光，他們高舉著火把，揮舞著旗幟，圍繞在一棟熊熊燃燒的磚混房前，就像是印第安部落的舒阿爾人圍繞著篝火慶祝收穫的獵物一樣歡快。

那是紅樓。

一直過了八個月，面黃肌瘦的龍射斗和他的同事才被從土牢之中釋放，而光機所內的政治空氣愈來愈緊，經常開批鬥會,不斷「揪出特務」。先是，龔再中、顧學藺等，然後開「坦白從寬大會」，在一番你來我往的批鬥之中，互相咬出：龍射斗、薛鳴澤、陳星晨、張力堂、蔣厚振、汪良、孟用德等等，數量驚人，甚至連黨委書記蔡仁堂也是特務。單奎章說所有八條特務線。

最後，大概「最高」發現情況異常，全國特務如此之多，有點不可思議，遂下了12.10指示：「要過細」，於是軍管會一方面把「要過細」引向技術問題，一方面不得不複查了全部「群專」搞的特務案，而最後得到的結果，居然「無一人是特務」。

「特嫌」們被告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宣布可以回家，本以為事已了，但對龍射斗而言，好景不長，接著又來個「一打三反」運動，龍射斗因議論過「林彪可能是楊成武的後台」，這句微不足道的涉政的話，卻又遭到文革打手們的虐殺，說是「惡毒攻擊林副主席」，地上刷出大標語「揪出現行反革命分子潘君驊」，又開始了一年多的逼供信恐怖生涯。

一年後的8月，國防科委正式下達了通知：

「由於541項目在戰術上、技術上問題很多，目前作為一個研製型號，佔用很多技術力量，是不適宜的。為了將國防科研力量集中於最急需的國防科研項目，經周總理和中央軍委同意，決定將541停止下來，技術人員由國防科委根據專業和需要調整安排。」

那一天，541組的任務正式中止，並且所有人員宣布解散。

而在通知下達前的一天，潘君華在龍射斗的工作室里找到了他留下的遺書。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紅色的恐慌瀰漫南北大地，所過之處不是火光就是血色，整個國家陷於混沌與彌亂之中。

但對於龍射斗來說，他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1957年，蘇聯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

1961年民主德國2米萬能望遠鏡研製成功。

1964年，美國新澤西州貝爾實驗室的兩位無線電工程師阿爾諾·彭齊亞斯 和羅伯特·威爾遜 發現了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1965年，美國麻省理工工學院古斯等人提出了宇宙暴脹理論。

1969年，美國宇航員尼爾·阿姆斯特朗、埃德溫·奧爾德林、邁克爾·科林斯登陸月面。

而同在70世紀，龍射斗為望遠鏡研製而積累的廣角目鏡、物鏡、折射望遠鏡、216導星物鏡數據、磁場望遠鏡物鏡、自建直徑350平行光管數據、象差係數及幾何象差、廣角光源、大平行光管，以及對等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各向同性推演的資料，全都毀於一旦。

當一些國家的腳步已經走出了38萬公里，一些國家的目光已經延伸到百億光年之外，一些國家的思想已經追溯到138億年前的宇宙誕生之初，有些國家，卻依然還在起跑線上舔舐著傷口。

【後排提示，這部作品最初在三體吧發表，那時候用的書名是《超宇宙》，但是因為當時參加了一個三體同人創作活動，所以我把內容暫時定位三體3之後宇宙第二輪循環的故事，在新的宇宙里也誕生出了地球人。但是另一方面，你們也可以看成這個故事是我完全原創，獨立的故事，至於到底和三體有沒有關，我自己還沒有想清楚，如果後面寫下去和三體無關，我會改名。但是感興趣的可以當做是三體同人，本書目前不為任何商業利益考慮，純粹只是感興趣寫個同人和大家分享罷了。】

【為了寫這本書，我訪問過蘇州大學的院士潘君驊老先生關於光學、天文學、大飛機等領域的秘密，並且詢問過文革時期的一些故事。同時也閱讀過潘君驊老先生的自傳，了解了國內光學的發展史。此外，還有科技史、研究計算主義、量子場論的教授、心靈哲學的老師、科學社會學、科學哲學的老師和倫理學、精神病學方面的朋友和老師幫忙。而我個人也是找了大量的sci核心期刊甚至一區的文獻作為輔助參考。】

【本書里文革的故事有80%是真實的，其中龍射斗確實真有其人，甚至裡面的一些光機所的人員也都有原型，我至少適當改了一下名字和背景，大家有興趣可以自己去了解。】

不信？有下圖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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