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NYU的第一節編劇課

「詹姆斯。」

「是。」

「一隻。」

「青蛙。」

「他。」

「洗了。」

「一個。」

「長長的。」

「澡。」

「然後。」

「飛向了。」

「外太空。」

「5。」

「4。」

「3。」

「2。」

「1。」

「0!」

全班陷入一陣鬨笑。我的朋友阿曼達和同班男生D背靠背站著,一人說一個詞,頗有默契地講述了一個全須全尾,五臟俱全的超現實主義故事。

湯普森教授也笑了。他有一雙貓鼬似的小而圓的眼睛,鬚髮俱白,休閑西裝,英國腔調。他的形象讓我想到了《是,大臣》中的漢弗萊,儒雅中綴著點狡黠,鄭重下藏著漫不經心。

剛開課時,他將雙手撐在講台上,沉重地說:「藝術是個謊言。」

台下的眾人大氣不敢出。

他立刻續道:「但它能映照出現實的模樣。——畢加索。」

第一節課以謊言開頭,在遊戲中收尾。

湯普森在課上放了一部叫《Close Shave》的短片,我不知該翻譯成什麼好。原名是個精微的雙關,既有理髮剃鬚的意思,也有死裡逃生的意思。

傍晚時分,理髮店的霓燈映照下,一個年輕俊美,衣著考究的男子走進一家理髮店。迎上來的理髮師過於熱情了,在他耳邊喋喋不休,拉拉扯扯,翻來覆去,話頭間卻不離「女人」和「跳舞」兩個詞。

「想必您舞技卓絕吧?」理髮師露齒而笑。

年輕人不答,心生煩躁。

「您一定很受女人歡迎吧?」理髮師仍舊微笑著,這種笑容跟《沉默的羔羊中》漢尼拔博士與克拉麗斯初遇時的那個笑容如出一轍。

年輕人終於感到氣氛陰森,撐著坐起身來要奪路而逃,卻被理髮師一把按回椅背上。

「我還沒問完呢。」理髮師的剃刀在年輕人的臉頰上遊走,掠過細膩的剃鬚膏,露出浮沫下青白的皮膚,時而有意無意地蹭過咽喉。

「上周,你跟一位藍衣的女士邂逅,與她跳舞,約她出門,是也不是?」理髮師的刀刃正停留在年輕客人的喉結處。

年輕人瑟縮地點頭。

「那不是什麼女士。」理髮師的嘴唇翕動,怒火將那雙眼睛灼得明亮而兇狠。「那是我的妻子。」

湯普森將燈打開,「希望和恐懼。你希望年輕人脫險,你唯恐他丟掉性命。如此編排劇本,觀眾就會有很強的代入感。」

為了舉例,他又講了貓和狗的故事。

「一隻淘氣的奶貓鑽進紙箱,掉進了水裡。它忠實的狗朋友正在身後追趕,要營救它。這時,觀眾的心揪起來了,他們被希望和恐懼輪番炙烤著。他們希望貓咪獲救,又唯恐忠犬不夠及時。這時,路上竄出來一隻狐狸。觀眾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他們害怕狐狸會轉移走狗的注意力。的確如此,狗被狐狸引走了。此時,小貓的紙箱正在慢慢地被水洇透,而前方是一片大瀑布。」

「對你的角色們殘酷一些。」湯普森教授解說道,「讓他們懼怕的事全部發生。好了,下周的作業是,一人準備兩個故事,當著全班講出來,一真一假,亦真亦假,假的那個要能夠以假亂真。」

又是故事。我在電影學院才上了一個多月的課,卻已經有至少三位老師對我說:「好故事才是王道。」

《笑傲江湖》中,華山派分為兩支,一支劍宗,一支氣宗。劍宗單重劍術,風清揚是劍宗中人,令狐沖走的也是這個路子。氣宗卻偏重養心練氣,呼吸吐納。兩支都認為對方是旁門左道。我不知道是否電影業中也有這樣的兩派:一派嚷嚷著,我要長鏡頭,二十分鐘的一鏡到底,絢麗的變焦,王家衛式的打光,韋斯安德森式般的布景。另一派想著,我卻要講一個驚世駭俗的好故事。

與金庸的武林比起來,拍電影更加自由,沒有旁門左道,沒有魔教妖邪,不會有人因為追求花樣百出的濾鏡,變幻莫測的陰影而被同道追殺。

其實所有的導演都心知肚明,講好一個故事才是王道。

長鏡頭,布光,場景,服裝,鏡頭結構,都極重要,缺一不可。它們是鑽石,多多益善。鑽石有多誘人呢?我以前玩黃金礦工的時候,寧肯將所有石頭搬一遍,冒著時間耗盡的風險,也要一次次地去抓取那幾顆鑽石。在如此操作時,這個遊戲的目的逐漸模糊不清起來:我要的是通關,而不是集齊鑽石。

如果我的目的是切割玻璃,忙忙碌碌地收集了一大把鑽石刀,卻遲遲不下手,反而陶醉在鑒賞鑽石刀中,這就成了買櫝還珠。

最怕的卻是高不成,低不就,兩頭都想要,卻兩頭都抓不住。

湯普森說:「圍成一個圈,坐下。一人一句,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起頭的姑娘說道:「從前又個豬頭人,他長著一顆豬的腦袋。他很喜歡西裝,在辦公室里工作,為的就是能天天穿上西裝。他的最大夢想是飛翔。」

她左手邊的姑娘續道,「豬頭人在五十五樓上班。」

不知不覺中,故事走偏了。「豬頭人叫皮特,其實是個巫師。他剛剛收到霍格沃茨的錄取通知書。」

「他的人生導師兼約會對象帶他參加了一個萬聖節派對。派對上,這個他心有好感的約會對象卻和其他男子糾纏不清。」

「派對上的所有人都戴著動物頭套,終於沒有人覺得豬頭人皮特奇怪了。」

「豬頭人皮特邂逅了另一個女孩,卻發現她是自己素未謀面的雙胞胎妹妹。」

「所以豬頭人皮特還在辦公室里工作嗎?」有人叫道。

我們嘻嘻哈哈起來。

「皮特仍然想著飛行的事。這時,派對上的人們突然向他聚攏過來,摘下頭套。他們竟都長著鳥的頭顱!鳥頭人們說:『你之所以不能飛翔,就是因為沒有鳥的頭。』他們慫恿豬頭人皮特換一顆鳥頭。」

輪到我了。這個故事的走向讓我愕然,於是我選了一種最懶惰的方式來應對。

「皮特正在琢磨著這個邀請,此時,敲門聲傳來,皮特暗戀的女子穿著護士裝,端著一杯水,拿著一把藥片。『皮特,你該吃藥了』。她將水遞給皮特。皮特摘下自己的豬頭面具,露出一張畸形的,醜陋不堪的臉。他原來被鎖在一個精神病院里,成天除了臆想什麼也不幹。雙胞胎妹妹是他的另一個人格,鳥頭人是他的病友們。唯一真實的是他對護士的愛戀。」

我將這個難題拋給了負責收尾的同學,他們卻完成得異乎尋常的好。

「護士終於也愛上了精神病人皮特,並伺機將他解救出來。兩人爬上一個高塔,站在塔尖,準備飛行。」

「皮特和護士從塔尖一起躍下。皮特重重地落在地上。護士卻輕輕巧巧地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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