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久夢二的一生，多情而短暫，絢爛的才華噴薄而出，像極了那櫻花

他的離去，代表了大正浪漫時代的結束

竹久夢二是誰？

對畫家豐子愷來說，夢二是啟蒙他繪畫生涯的靈感繆斯；而大文豪川端康也成曾說，他少年時代的夢想總是同夢二聯繫在一起；包括魯迅、周作人、葉靈鳳在內的文化名人全都是他忠實的粉絲……

單純說他只是一名畫家，遠不足以形容夢二的藝術成就。

但他最引人矚目，還是他筆下的美人。和常見的浮世繪女性形象不同，夢二畫中的女性在情感上似乎更為細膩內斂，她們有一個專屬的名詞喚做「夢二式美人」。

詩人大木惇夫曾著這樣評論說，「這些女子，無論哪一個，都長著惆悵的臉，眸子大而圓，睫毛細長，神情哀婉，悵然若失，有種難以名狀的易碎之美。」

和很多藝術家一樣，竹久夢二的創作與情感經歷密不可分。

雖然在他短暫的一生里，曾出現過很多女人。岸他萬喜、笠井彥乃、葉子、順子以及花街柳巷的歌女、藝伎，她們都曾影響過他的創作，但最重要的卻只有三位。

明治 17 年（1884 年）9 月 16 日，竹久夢二出生於岡山縣東南部的村岡山縣東南部的一個鄉紳家庭。本名為竹久茂次郎，除去早夭的兄長外，他是家裡事實上的長子。

由於受家庭的文化氛圍影響，夢二自幼就迷戀野球和演劇，還學會了用色彩來描繪歌舞伎、凈瑠璃的演出場景，這為他後來專事繪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 夢二畫集 · 長崎十二景 放河燈

18 歲那年，夢二獨自一人前往東京學習，他先後當過送報、送奶工和人力車夫，每天還奔波於白馬會的洋畫研究所學畫。為了解決生活來源問題，他開始向各種刊物投稿，不僅有插畫，還有詩、短歌和隨筆。

正是這段做苦學生的生活體驗，使得他對人生世相的洞察極為敏銳，也使得他的藝術充滿了對弱者的同情。

23 歲那年，竹久夢二遇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繆斯 —— 岸他萬喜。

岸他萬喜明眸皓齒，身材豐滿，加上當時她正是新寡孀居，所以求愛者甚眾。一無所有的夢二，憑藉拿著戶口本向岸他萬喜的弟兄夫婦求婚的真誠，感動了岸他萬喜一家，終於抱得美人歸。

▲ 岸他萬喜（Kishi Tamaki）

在嫁與夢二之前，岸他萬喜經營著一家明信片商店「鶴屋」，她與夢二正是因為明信片而結緣。

婚後的夢二，以岸他萬喜為專屬模特，創造出了一種風格獨特的美人畫，很受當時年輕人的喜歡，「鶴屋」也逐漸成為了名噪一時的文化沙龍，各色人等熙來攘往，而岸他萬喜則成為了這裡居高臨下的女王。

▲ 夢二筆下的岸他萬喜

很快，岸他萬喜做作、誇張的性格和夢二的內向、善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二者相互碰撞，相互激發，越發強化了這種性格上的反差。

他們的婚姻雖然由激烈的戀情開始，卻也在兩年的時間裡很快結束。

夢二的日誌《1933 年，於柏林》中記錄了這樁離婚的真實原因：「想到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你卻愛上了外邊的男人，越發覺得你可憐。我的愛缺乏智慧，應引以為憾。」

▲ 夢二攝 · 彈三味線的岸他萬喜

雖然兩人已經離婚，但夢二與岸他萬喜的情感總是剪不斷理還亂。

離婚才 3 個月，他們便攜手同游富士山，此後的數年兩人若即若離，不斷重複同居與分居的輪迴。明治 42 年（1909 年）12 月 15 日，夢二的第一本畫集《夢二畫集 春之卷》出版，扉頁上題詞著的「獻給分別的眸之人」指代的便是岸他萬喜。

或許對這對怨侶來說，婚姻的存在本身並沒有意義。

1914 年，夢二與岸他萬喜開了一家製作手繪明信片和小裝飾品的 「港屋」繪草紙店，從店招到各種帶圖案的信封、信箋、祝儀袋、包袱皮、包裝袋等等，統統是夢二的設計。

一時間對女孩子們來說，使用港屋的文具，用夢二設計的信封、信箋寫信意味著一種品味。

也正是在這一年，他遇見了笠井彥乃，這個他一生最摯愛的女人。

▲ 笠井彥乃（Sakai Hikono）

這段戀情一開始便不受祝福，遭到了彥乃的父親堅決反對。

因為當時的笠井彥乃只是一名 19 歲的美術學校女生，而夢二已經 31 歲還離過一次婚。而夢二的內心也並非沒有掙扎，生性敏感的他聽聞彥乃受到了她父親的高壓控制，心內羞愧不已，但他卻無法放下彥乃，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為了這個愛情才被降生到世上。

與此同時，夢二受到當時政治暗殺事件的刺激，離開東京逃往京都。自此兩人天各一方，只能以設有暗語的書信交流。

▲ 夢二與笠井彥乃

兩年後，彥乃騙過父親，前往京都與夢二團聚。

與彥乃在京都度過的那一年時間，是夢二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在這幸福須臾綻放後，夢二再次跌入了不幸的深淵 —— 彥乃患上了當時難以治癒的肺結核，被父親從夢二身邊抓回去後很快便逝世了。

「以前，一度想過 37 歲可死矣，卻沒有想過現在是死期。38 歲是彥乃走時我的年齡。她說她不想長生，25 歲死足矣，果然死在了 25 歲的春天。

聽她的話，我說我也不想成不惑男，不如一起死了算了。她卻說先生還有工作，於是丟下我先走了。也許有過想到活著真好的時候，但想不起來。」

失去彥乃之後，夢二自我放逐，將自己置身於浮世的時光流之外，他的心也跟著一同去了。

▲ 笠井彥乃

據次子不二彥回憶，夢二逝去世後，姑母曾交給他一枚白金戒指。那是父親生前一刻都不曾從左手無名指上摘下來的東西。細加端詳，戒指的內側刻著一行小字：夢 35 - 乃 25。原來是彥乃卒時的年齡（虛歲）與夢二在彼時的足歲。

連此後每次在旅次的宿賬上登記時，也像約定俗成似的，夢二一律寫成 「竹久夢二，三十五」。他的生命，留在了痛失彥乃的那一年。

▲ 夢二以笠井彥乃為原型繪製的名畫「黑船屋」

對夢二藝術知之甚深的小說家浜本浩曾說，「夢二作品中的情緒，達到最高潮、最純化的時期，是在大正七、八年以後，按藝術家的生涯來說，是從他失去彥乃之後開始的。」

「經歷了跟彥乃的死別，他試圖從所有的現象中追究她的面影，刻意驅逐自身的雜念，使精神純化。這就是為什麼從那以來，在他所描繪的女性、自然、靜物及其他所有題材中，其憧憬和悲傷被如此深刻、如此淋漓盡致地表現的緣故。」

此後的夢二身邊，依舊女人不斷。但那些轉瞬即逝的魚水之歡帶給夢二的，不是幸福，而是幸福的幻影。

美術學校 17 歲的人氣模特葉，便是夢二身邊第三個宿命般的女人。葉，其實是夢二給取的愛稱，她的本名是佐佐木兼代，典型的秋田美女。

川端康成曾經描述過「夢二式美人」對他心理產生的震撼 ——

「夢二不在家。有個婦女端坐在鏡前，姿態簡直跟夢二的畫中人一模一樣，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不一會兒，她站起來，一邊抓著正門的拉門，一邊目送著我們。她的動作，一舉手一投足，簡直像是從夢二的畫中跳出來，使我驚愕不已，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讓川端康成驚愕不已的女人，正是葉。夢二與葉之間的結緣，起初正是葉天天來夢二寄居的菊富士旅館，給藝術家當模特。後來，倆人就同居了。

▲ 夢二與葉

但此時的夢二，心裡並未割捨下對彥乃的情感，他並沒有娶葉的意思。

他在給葉的信里寫道，「你真的是好孩子。但因命運的緣故，那些無需知道的，被過多知曉；而應該知道的，人們卻全然不知。」

6 年之後，這段忘年戀便結束了。葉毅然選擇了離開夢二，嫁給一個醫生，度過安然的一生。愛上一個天生多情的人，或許只有及時脫身才是最好的選擇。

▲ 夢二喜好攝影，那些由葉擺拍而成的作品，簡直就像是其美人畫的翻版

比起彥乃來說，葉是不幸的，她陪在夢二的身邊更久卻並未被他真正愛上；但比起那些與夢二之間只有露水情緣的女人們來說，葉又能算得上是一個幸運兒，因為她確確實實擁有過她的心上人。

和葉一樣，山田順子也是少見的美人，她愛上了夢二，就直接勇敢地去追他，甚至還把夢二騙去秋田老家見過她媽媽和族長，但這種過於直接和主動，反而令夢二心生反感，而順子也只好另尋懷抱。

除了順子外，當時還有少女雜誌的美女編輯秀子，也傾慕夢二的才華，卻又忌憚著他的用情不專，最終還是選擇了另一位年輕的畫家。

據說秀子在訂婚之後，有一天忽然失蹤，年輕畫家四處尋找，幾天後，秀子才回到家中，原來終於沒有抵擋得了夢二的魅力，和他一起去了山中旅店……

▲ 晚年穿著僧袍的夢二

與秀子分離後的夢二，於昭和六年（1931 年）五月踏上了越洋之旅。正是這段長達兩年多的旅程，徹底摧毀了他的健康，昭和九年（1934 年）九月一日的黎明，49 歲的夢二，和彥乃一樣因肺結核停止了呼吸。

正如他在《病床遺錄》里所願的那樣

「倘若死的話，願死在秋天。」

「——因為可用手收集落葉。」

雖說夢二的情史因慾望太盛而似乎在道德上有所欠缺，可每一次從慾望的最底層爆發出的快感與疼痛，在歸於絕望、虛無之前，大抵都像從地獄的魔沼中泛起的水花一樣，在寧靜的水面上升起安詳、精緻的睡蓮 —— 那就是夢二的藝術。

《宵待草》

等待啊，一心地等待，那人不再來

盼夜幕，宵待草煞是無奈

今晚的月亮，似乎也不願出來

▲ 宵待草植物學名是待宵草，也叫夜來香或月見草，花語「空虛的心」

《小巷的雪》

下了，化了

化了，又下

一顆顆單純的心翩然落下

夜復一夜，歌女的淚

落在膝頭的那個黃昏

▲ 夢二畫集 · 雪夜的傳說

《草的夢》

既然露水已消散不見

愛戀也該一忘沓然

河畔晨曦微露

那孩子憂思纏綿

而草，白天也將繼續夢幻

喜歡竹久夢二筆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嫻靜而溫柔的女人，即便心懷苦楚，也是哀而不傷。連帶他的小詩都有股淡淡地因愛、因同情心而生的寂寥、陰鬱。

正如版畫家恩地孝四朗所言，「你（竹久夢二）的畫既是官能與情緒的交織，又是感情的歡欣和淚水。」

夢二的一生從明治末期跨越至昭和初年，在日本現代史的薄明時分精彩地綻放之後，訇然墜落，像櫻花一樣短暫。而那個羅曼蒂克的大正時代，就這樣結束了。

正如他的墓志銘所寫：

鳥飛了，不知飛向何處

青山正青，青得那般寂寞

作者：汪汪

（除特別註明外，圖片均來自 Google Art 及 Otakarajoho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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