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帶你在村口調個頭
不久前一個午夜,我騎摩托車從另一個縣城釣魚歸來。那一路車輛稀少,路燈昏暗,我眯著眼睛盯著前方的黑暗,想像自己是一個金光燦燦的拉鎖頭,正以一百碼的速度在滑動。隨著我的滑動,黑夜在身後」嘩啦啦」整齊裂成兩半。
心雖快,但當時我的速度才四十碼,這個速度在我的那些小夥伴眼裡,比老漢推車還慢。但在我爸眼裡,摩托車開四十碼已是極速。超過四十碼,插上根雞毛就能飛了。
剛學會騎摩托車那幾年,每次我騎車出門,我爸總說,崽,要穩。每次我總點頭說,放心,我不會讓它飛起來的。然後踢起支腳來個彈射起步,在我爸臉上浮現目瞪狗呆的表情前,出現在百米開外。
那幾年我騎車很快,快的原因一是因為路就在那裡,一直往前延伸,於是你就自然的也想往前延伸。二是摩托車盛行農村時,我還很小,我羨慕那些穿著皮衣戴著頭盔從我面前一閃而過的酷炫身影。雖然爸媽常告訴我,那樣騎車的人無一不是傻逼。
教會我騎車的人就是一個愛穿皮衣的哥哥。他年幼喪母,少年喪父,之後一直跟奶奶在一起生活。他是村裡第一個擁有摩托車的人,也是在那個一切還未提速的年代裡,我們鎮第一個把摩托車開到一百碼的人。
第一次坐他摩托車是在八歲那年的暑假,那天我在他屋後用彈弓打鳥,十六歲的他午睡醒來叼著煙在屋後撒尿。他叫了我一聲。我轉身。見我手裡的彈弓還拉著,他連忙抖了兩下藏起了鳥,說下午帶我去玩。我說去哪。他說走就行了。
那天他帶我到另一個村裡偷羊,說要換點錢給他奶奶買中藥吃。到了目的地,他從摩托車後尾箱里拿出一把柴刀,砍了一棵小樹綁在摩托車的屁股上。我問他這是幹嘛。他指著不遠處山坡上的羊說,你貓過去,抱只小羊過來。我說,有人看見了怎麼辦。他說,那你就速度快點,別讓人看見。
我抱羊時很順利,像抱自家的狗。但沒想到那隻黃灰色的羊羔一被我抱離地面就放聲大叫。我想捏住它的嘴,被它狠狠蹬了一腳。我捏住它的腿,它又開始放聲叫。我正不知怎麼辦,突然山頂傳來一聲大喝。我沒抬頭看,抱著羊羔就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摩托車上,還沒喘勻氣,就聽見他悶悶地說,抱好羊,坐穩。
我們剛跑出兩百米,身後就傳來至少三輛摩托車的引擎聲。我告訴他,後面有人追。他沒吭聲,歪頭看了眼後視鏡,然後右手手肘用力地沉了下去。這把油一灌進去,我們屁股下的摩托車立刻像被人捅了一刀般吼了一聲,往前竄了出去。他很淡定,但我很緊張,因為山路破爛,到處是坑和稀碎的石子。我緊緊抱著懷裡還在亂叫亂蹬的羊,心想一旦摩托車發生側翻,就用羊墊一墊,畢竟它摸起來很軟。
我已經忘了當時他開到了什麼速度,我只感覺耳朵里全是引擎聲,山路一扭一扭的過來,又刷刷退到後面。我一會探頭看前面的碼錶,一會扭頭看到綁在車尾上的那棵小樹。也是在那時,我才明白小樹的作用。它在地上胡亂擺動著,一可以掃乾淨我們的車轍印,二可以揚起塵土,迷瞎後車。在炎熱的夏季,小樹的揚塵效果很好,因為我親眼看到身後的山谷,一分鐘內就變成一片灰黃。
後來他經常騎摩托車帶我出去,會幹點壞事,比如偷路邊的瓜果,也會幹點好事,比如把路上突然出現的障礙物搬到一旁。但大多數時候,我和他是無所事事在各種道路上狂飆。我每想起那個夏天,耳朵里除了蟬聲,還有摩托車的嗡嗡聲,除了植物的香氣,還有化油器里泄出來的汽油味。
在我十二歲那年,他用三天教會我騎摩托車,但從來不讓我自己開車出去,說一旦倒地我扶不起。他說他學摩托車時,曾被倒下的摩托車壓了十多分鐘,腿就那樣被滾燙的煙管生生燙熟了大半。他沒讀多少書,但我現在回想起他說過的話,總覺得他有某種難以命名的聰明和帥氣。
他會跟我說,村裡那些說他騎車快得像傻逼的人,要搭他順風車的時候,一個個都誇他騎車牛逼。這叫什麼?這就叫虛偽。
他會跟我說,騎車靠的不是膽大,而是預判力。就好比如果你看到某條路上有拉紅磚的汽車在走,那你就要小心路面上隨時可能會出現掉落的磚頭。
他會跟我說,跟姑娘可以說自己騎摩托車很快,但真騎摩托車載姑娘時,最好不要騎得太快,因為那樣會讓人家覺得你這人不夠穩,不在意她死活。除非,你是想把她嚇得緊緊抱住你。
我們村口道路的結構是個「A」字型。他除了騎車快,從不出事外,最出名的是每次騎車從村裡出去,從不走寬敞的村道然後調頭上大路,而是直接從中間那條幾乎跟摩托車輪胎等寬的小道穿過去。那條小道一側是池塘,一側是三米高的陡坡,摩托車上去後,兩邊幾乎沒有落腳的空間。迄今為止,除他以外,沒人敢騎摩托車從那條路走。
曾有人看他每次都堅持走那條路,說他何必拿命開玩笑,他也承認,並跟我說,這事是挺傻的,你別學。但他又說,可你以後會知道,那條沒人敢走的路就在那裡,是一種怎樣的誘惑。他還說,其實很多人都想騎上去試試,只是沒膽。
在南下大潮開始後,有在外不做正事的人知道他車技好,膽子大,想請他去廣東開摩托車。他說,開摩托車幹嘛?那人說,搶劫。他說,不去。那人說,飛車搶奪很簡單,找准目標,伸手一拉,然後就跑,誰也找不到你,干一年就發財。他說,我覺得那事不能幹,而且我從不在鬧市區開快車。
他用八年時間把那輛摩托車從新騎到舊,在幾乎每家每戶都買了最新的摩托車時,他還騎著那輛老古董。我問他為什麼不買輛好的,不是一直想試試一百碼的感覺嗎?他說好的摩托車買不完,幾十萬的也有,上百萬的也有,但他捨不得這輛。他說他習慣了這輛車的節奏,無論是換擋還是離合以及油門,他都習慣了。他說得很真誠,但那時已經不再年幼的我只覺得他是窮且裝逼。
他後來還是換了,因為一個相親認識的女孩。那女孩對他感覺很好,但對他的車感覺不好,說他那車的減震太硬,坐久了屁股疼。他一咬牙,就買了輛在當時近乎天價的摩托車。摩托車買回來那天,我讓他下來,上去試騎了一把,只覺得那車從聲音到操控都性感得要命。試騎回來,我問他,什麼時候試試這輛車的極速。他吸了口煙,又緩緩吐出來說,等過磨合期吧,到國道上去飈。他語氣刻意平淡,但我還是聽出來了其間那難以抑制的期待和緊張。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過磨合期,他的車就報廢了。那天他騎車帶那個女孩從另一個市裡回家,突然有兩個沒穿制服的人在路上攔車。他沒理,沖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後面警笛大作。那天他被兩輛汽車追了近十公里。
他說他很多次想停下來,但他怕自己的新車被人扣走,再也拿不回來。於是他就把看不到盡頭的國道當成了賽道。他說他當時問坐在後面的女孩怕不怕,要不要停。女孩問,你幹什麼壞事了嗎?他說沒有。女孩就說,那就別停。
他說他當時也不知道那輛車的極速,但他隱隱感覺,後面那兩輛車,追不上他。他說他開到九十碼時,覺得摩托車還很穩,於是捏住離合,丟掉油門,再把離合丟了,瞬間把油門一擰到底。等到他感覺屁股下的摩托車在原本的慣性下再次提速時,他就知道,這輛車的極速絕對可以到一百二十碼。他說那一瞬間他很興奮,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完成一次漂移調頭一樣興奮。
但他還是不夠快,他說他開到了一百一十碼,還是在一條漫長的直道上被後面領頭的那輛車超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那輛車超了他後,立刻向右靠了過來。
「從本質上說……」他後來跟我講:「那一瞬間,車裡握方向盤那位是想殺人。」
後來的事他就沒細說了,只說他看到前面那輛車的屁股紅了起來,就知道自己可能沒活路了,立即點了腳剎車,然後單手摟著女孩跳了下去。那場事故中他斷了兩隻手和一條腿,臉上留下了一道五六厘米的疤。幸運的是,女孩沒受大傷,只是有些驚嚇過度,據說至今仍不敢坐摩托車。不幸的是,女孩從醫院出來就再不願見他,理由是太嚇人了。也不知是說他臉上的疤還是說他把摩托車當飛機開。
但後來等事故調查結果傳開,我才知道他騙了我。那天他根本不止開到一百一十碼,而是飆到了一百六碼。那輛新車就算那天不撞,也基本被他開廢了。事故調查結果還說,那天那兩輛車之所以追他,就僅僅是因為當時路邊查車的兩哥們覺得那個騎著摩托車帶著姑娘的小伙在國道上太騷,於是想攔下他給他點難堪。怎知小伙不停,還飆到了一百多碼。於是那兩哥們就商量著得教小伙做人,教小伙一個真理:兩個輪子跑不過四個輪子。
由於那場事故太離奇,當時我知道後不僅沒有替他感到惋惜,反而還無比羨慕,覺得他居然可以有這麼牛逼的經歷。那個年紀的我,總有一個丟下一切,然後帶著一個妞沿國道一直開下去的夢。我甚至都想好了,在路上,要是冷了我就抱她,餓了我就帶她吃霸王餐。我不會讓她受傷害,我希望她能一直陪我,但我也希望,要是我跟人飆車飈死了,她能把我埋了,然後開心回家。
假如說事故之前,他是我的偶像,事故之後,他就成了我心中的英雄,成了那個告訴我有些故事般的情節真能在現實中發生的英雄。
他出院後不久,他奶奶就去世了,他辦完葬禮就加入了南下大軍。他走後,我擁有了我的摩托車,然後載著各種各樣的姑娘,成天在外狂飆。我練漂移練急停,練把摩托車拆了又自己組裝。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像在準備迎接什麼一樣做這些事。只覺得前方有場比賽在等我,我不想再輸。
他再回來是五年前,帶著他的妻子和兒子回家蓋房,房子蓋好後,他買了輛新的摩托車。那天他騎著新摩托車在路上跟我碰到,我遞根煙給他,問他要不要飈一個。他說不飈了。我說,我現在騎車的水平估計跟當初的你差不多了。他說,你騎過村裡那條小路嗎?我說,準備騎。他說,騎過去了告訴我。
之後一個禮拜,我騎著摩托車無數次徘徊在小路的路口。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這些年自己在準備著什麼。好多次,我擰著油門想上去,但不敢。好多次,我的前輪已經上去了一半,即將雙腳離地加油時,又很慫的退了回來。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傻的事,但這件很傻的事卻又充滿著誘惑。沒有人不想挑戰兒時自己心中的英雄,更沒人不想去挑戰無人敢走的路和膽怯的自己。我知道一旦上去,稍有失誤,便可能受很大的傷,丟很大的臉。但我更知道,這條路,我在這個年紀沒有上去,這輩子再沒機會。
我最終還是上去了。我騎了過去,但姿勢很不帥氣,達到終點後,再回望那個路口,我沒有感到絲毫痛快,反而有點失落。不是因為它沒有想像中那麼難,而是我突然發現,縱使我騎過來了,依然沒有膽子再騎一次。在過去,我一直以為有些心魔一旦衝破,就不會再有。但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是不需要挑戰的,因為那不是你本來就需要挑戰的,你的本質不在那裡,挑不挑戰,它都完整不了你。
他曾跟我說,他騎得很快,不是因為要顯得厲害,而是他覺得路在往前延伸,風在耳邊吹,油門就在手裡,他忍不了自己毫無作為。無數次我騎在摩托車上,誤以為自己也有那種感覺,也有那種要追上路的延伸速度的衝動。但其實我沒有,我想騎得快,就只是因為,有人可以騎得很快。
我沒有告訴他我把那條路騎了過去,也再沒提飆車的事。事實上,從那以後,我騎車再沒超過六十碼。多年後,有一次我外甥坐在我摩托車上,指著那條小路說,舅舅,我們走那條吧,那條更近。我摸摸他的頭說,我們走大路。外甥說,你是不是沒那水平啊?我說,是的,舅舅只能帶你去村口調個頭,然後再上大路。
不久前的那個午夜,我以四十碼的速度騎了半小時,路上被各種車超過,在過一個長長的左轉彎時,一輛很貴的摩托車把我超了。在超我時它沖我響了幾下喇叭,超過後又很有節奏的紅了三下屁股。在鄉間野道上,這一連串操作等於是在說:來,飈一個。
我沒有跟它飆車,依然以四十碼的速度走著。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以一百碼的速度滑動的拉鎖頭,更沒想過再用車頭燈撕裂黑夜。我只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團很小很輕的橘色光芒,在黑夜的包裹下沿路浮動著,緩緩接近我真正的目的地。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lvbutong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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