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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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很煩躁,一個只有一個和尚的小破廟而已,竟然敢沒完沒了地跟他對著干。花錢買吧,那邋遢和尚不賣;勸他去別的廟吧,和尚死活不走。現在萬事俱備,只差那塊地,岳父的喪事就是辦不成。

其實楊樹對岳父也沒什麼感情,甭說岳父了,老婆他都早想換了,只不過顧忌岳父家有點家底,自己生意又一直不景氣,還得指望老婆從娘家拿錢,只好還留著這婆娘。前些日子風水先生給他指了這塊地,告訴他在這裡葬了長輩,他的運氣就能轉過來,未來發家就靠這裡了,他就一直在惦記著這事。他自己的雙親早就過世了,幸好還有岳父。

岳父很適時地上了西天,楊樹大包大攬地把喪事攬了下來,其他幾個女婿樂得清閑,都表態說有啥事需要幫忙隨時招呼。岳父沒兒子,有七個女兒,都已經嫁了人,除了自己之外,都在務農,有幾個家境頗殷實,讓人艷羨。楊樹不怎麼跟他們來往,陪老婆回過幾次門,見到他們,也只是客氣客氣而已。

「等我發達了……」楊樹總是恨恨地這麼想。發達了打算怎樣呢?他倒是也沒細想過。發達了就能從容談笑風生了吧,現在總沒那麼有底氣。

發達在此一舉。這塊墳地,對楊樹的意義非同凡響,可是這塊地上那個小破廟,卻成了一個攔路虎。好話都說盡了,看來不來點硬的,這和尚是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楊樹打定了主意,破天荒地上了其他幾個連襟的門。一番說辭之後,幾個連襟都拍些胸脯答應了——「喪事都你張羅的,現在遇到了難事,我們不搭把手說不過去。」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天剛麻麻亮,一伙人拿著鋤頭棍棒出現在鹽山縣城北邊山窪里,小破廟的附近,正是楊樹和他的連襟們。

小廟裡的人還沒起,周圍一片寂靜。楊樹跟大家輕聲布置了一下,然後一聲招呼:「上吧!拆了這廟,咱爹才能下葬,不能讓這黑心和尚壞了咱們的事!」

一群人抄起傢伙,衝上前去,朝著廟牆砸了下去。

哄亂聲吵醒了小廟裡的和尚,一個頭上生著癩,匆匆披了件破僧袍的中年和尚跑了出來,徒手去抓人們手中的鋤頭。沒人理他,被他騷擾到的人推開他,繼續砸。和尚嚎叫著,到處被人推來推去,砸牆的速度一點也沒有減慢,土坯牆根本經不住砸,已經搖搖欲墜。和尚茫然四顧,看到了正在人群中的楊樹,他跑過來,一把揪住楊樹的衣袖,罵著:「你這混賊,不賣給你,你竟然來搶!還有沒有王法!這是我的房子,你別想搶走,我就算上省城、上京城,也要告倒你。」

楊樹被他推搡著,又聽他一個勁地喊,眼看要把實情喊出來,心裡焦躁。他把鋤頭一扔,拽回袖子,飛起一腳,踹在和尚的腿彎,和尚腿一軟,身子一下傾斜下去,下意識地伸手往空中抓,剛好抓到楊樹的胳膊,楊樹就勢往前一送,和尚朝著地上就摔了過去。就在此時,土坯牆轟然而倒,半面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和尚的身上,和尚發出了一聲慘叫。

人們驚住了,趕緊圍攏過來。

土坯牆按說沒多重,但巧的是正砸在和尚的胸口,和尚的嘴裡流出血來,眼看著就要不行了,這個意外讓大家都有點驚慌失措,人們扔下了工具,面面相覷。

「沒事,這人沒事。」楊樹趕緊站了出來,「你們看這牆並不重,」楊樹搬開和尚身上的土塊,硬把他扶了起來。「你們接著忙,這活兒一會兒就完了,我送他去找郎中。」

大家目送著楊樹架著和尚慢慢走遠,互相看了看,感覺稍稍放了心。大家撿起傢伙,繼續拆了起來。

楊樹連架帶拖,把和尚搬離了現場。事情發展成這樣,他也有點含糊。接下來怎麼辦?真帶他去看傷?他好了真去告官怎麼辦?這塊地眼看就到手了,不能就這麼丟回去。

和尚歪歪斜斜地靠在他身上,隔一會兒吐兩口血。「反正他也不行了,」楊樹心想,「給他個痛快的吧,還算個功德呢。」

在一個自然形成的坑邊上,楊樹打定了主意,一把把和尚推了下去。和尚嘶啞地叫起來,但四下無人能聽到他的聲音。楊樹從附近挖了些土,一把一把地扔進坑裡。

和尚無力地掙扎著,但土還是一點一點地蓋住了他。在被徹底埋住之前,和尚從土下面傳來了可怕的聲音:「我詛咒你——三天之內,你們七個人,七個人會死在一起——死在一起——」

楊樹手忙腳亂地把和尚徹底埋了,並用腳把土踩平,踩實,還在上面扔了些野草遮住痕迹。他的心通通直跳,坐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確定再也沒了聲音動靜,才忐忑地回了破廟。

拆廟工程已經結束了,石頭瓦塊也都清理了,6個連襟正坐在土坡上休息。看見楊樹,趕忙圍攏了來:「怎樣了?人沒事吧?」

「沒事,沒事。」楊樹佯裝鎮定,笑吟吟地說:「我找郎中給他上了葯。他還挺感謝我,答應不再佔地了,把地還給我,自己走了。」楊樹想了想,補充說,「我還把身上的錢都給他了當路費。」

「好人!真是好人!」連襟們紛紛拍了拍楊樹的肩,讚歎道。

兩天後,岳父的喪事順利開始了,楊樹安排的遠方和尚做了隆重的道場,還請鄉里鄉親們吃了席,一直忙到晚上。岳父沒兒子,七個女婿在這種時候就要當兒,照規矩他們要在靈堂守一晚靈,第二天早上,棺材下葬,喪事就算完成了。楊樹的心愿,等到那時候,也就算徹底達成了。

楊樹有心事。和尚那句可怕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響。他不信這個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和尚能對自己怎麼樣,可心裡總還是有點膈應。「一起死」,我就不跟他們在一起,看你的詛咒還怎麼起作用!楊樹想著,只要熬過今晚,三天就過去了,一切都妥當,就沒什麼可怕的了,這事就算完了。

「樹,你忙一天了,別忙乎了,過來跟大伙兒一起喝酒。」大姐夫招呼著在靈堂外收拾桌椅板凳的楊樹。楊樹答應著,手卻不閑著,還往遠處走了走,大姐夫是個實在人,他起身走到外面,乾脆把楊樹拉了進來。

楊樹忐忑地進了靈堂,歪著屁股坐在凳邊上,裝模作樣地拿起筷子夾了幾口菜,大家跟他碰杯,他都沒有注意。他的眼神四處飄忽著,留神著靈堂里的邊邊角角,吃了一會兒,嘴裡念叨著:「明早抬棺的師傅我還沒打招呼呢,我去提醒下,別再晚了。」起身就要走,身邊的四姐夫一把把他拽住:「別忙乎了,都安排妥了,你踏踏實實吃吧。」

楊樹只好又坐下,乾笑了兩聲,心不在焉地繼續吃起來。

「不好,我有點鬧肚子。」楊樹捧住肚子,轉身往外跑,這回大家沒方便拉他,只好任他去了。

「這楊樹好像不大願意跟咱們坐一塊兒啊。」悶了一會兒,五妹夫忽然不咸不淡地說。

「是啊,我也覺得有點這個意思。」二姐夫說。

「咋會呢!樹把這麼多活都攬了,咱不能這麼猜人家。」大姐夫說。

「我不是瞎說,你看他魂不守舍的,這一天了,處處躲著咱們。他指定是有什麼想法。」二姐夫掙著臉說。

其他幾個人沒說話,不過看神色,多少也覺得二姐夫說得是這麼回事。

「說不定是為了爹的家產吧?他平日里跟咱們話都不說幾句,跟咱爹也不怎麼來往,這回怎麼突然間這麼上心?」二姐夫說。

「你說啥呢?!人家幹了這麼多活,你還這麼說人家,你虧不虧心?」大姐夫把筷子一放,臉色沉了下來,幾個人不說話了,但臉色有點不忿。

「樹對大家禮數不周,待會兒他回來我說他,不讓他再往外跑了。」大姐夫看大家冷場,又打了打圓場。

楊樹在外邊轉了會兒,又回來了。畢竟大家一起守靈,自己老往外跑不合適。等待會兒大家吃完喝完,熬不住了睡了,自己再溜出來也不遲。

老遠看見楊樹過來,大姐夫跑過來,熱情地把他拉了進來:「大家等你半天了,趕緊過來跟大家喝兩杯。」他把楊樹按在長凳上,回身把靈堂門一關,從裡邊掛上了鎖,咔噠一聲鎖好,走到岳父棺槨旁,一掀槨蓋,把鑰匙扔了進去,「你別老跑來跑去了,咱好好喝酒守靈,明天早上把鑰匙拿出來咱一起抬館送爹。」

楊樹臉上的肌肉一顫,他乾笑了一下,說:「好,好。」

吃喝罷,大家都有點困,有的坐在長凳上,有的乾脆坐在地上,靠著柱子打起了瞌睡。楊樹有點焦急,他緊張地一個一個偷眼打量著別人,想等著大家都睡了,好把鑰匙拿出來溜走。

快半夜了,大家終於熬不住,一個接一個睡著了。楊樹精神緊張,一點睡意沒有,他確定沒人睜眼後,悄悄走到棺槨旁,掀開槨蓋,伸手去夠鑰匙。

他明明記得大姐夫就把鑰匙仍在這個位置的,但手在裡面摸索半天,卻沒找到蹤跡。他縮回手,朝裡面望了望,槨和棺之間的縫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錢沒聲地躉回方桌旁,從中間把燭台拿了過來,舉著燭台回到棺槨旁,往裡邊照。這下看到了,他伸出右手去夠,身子一側,左手一下沒抓住,燭台上的蠟燭直接掉進了棺槨縫裡。

棺槨都是好木頭,還塗了新漆,被火一點,呼地一下就著了起來。楊樹驚慌失措,轉身就想往外跑。到了門口,他想起門還是鎖著的,再回來繼續找鑰匙,棺木已經熊熊燃燒起來,鑰匙是更拿不到了。楊樹再跑回門邊,大力搖晃著門,噪音和熱氣很快驚醒了其他幾個人。大家都慌了,有的叫喊著,有的起身四處亂跑,跑動碰倒了桌椅板凳,更阻住了人們的出路,眼看著火就越來越大,人也更狂亂,沒一會兒,火勢吞沒了整個靈堂,趕過來的人只看到衝天的大火,起初還能聽到喊叫聲,不久,就只聽到嗶嗶啵啵的燃燒聲,看到黑煙和灰燼在火光中在夜空中升騰。

原故事來自《閱微草堂筆記》七婿同死

從孫樹寶,鹽山劉氏甥也。言其外祖有至戚,生七女,皆已嫁。中一婿,夜夢與僚婿六人,以紅繩連繫,疑為不詳。會其婦翁歿,七婿皆赴吊。此人憶是噩夢,不敢與六人同眠食;偶或相聚,亦稍坐即避出。怪詰之,具述其故。皆疑其別有所嗛,托是言也。

一夕,置酒邀共飲,而私鍵其外戶,使不得遁。突殯宮火發,竟七人俱燼。乃悟此人無是夢則不避六人,不避六人則主人不鍵戶,不鍵戶則七人未必盡焚。神特以一夢誘之,使無一得脫也。此不知是何夙因?同為此家之婿,同時而死,又不知是何夙因?七女同生於此家,同時而寡,殆必非偶然矣。

欲擒故縱,神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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