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依林、李宇春、鄭秀文歌里,那些被你忽視的平庸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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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給大家講一個,也許是眾所周知的故事:

1961年4月11日,耶路撒冷,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納粹德國黨衛軍中校,把600萬猶太人送進集中營的指揮官,被稱為「猶太劊子手」,終被反人道罪等十五條罪名起訴。

從照片上看,艾希曼長相普通,甚至還有點知識分子做派,和我們想像中窮凶極惡之徒對不上號。面對控訴,艾希曼表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他認為,作為一名軍人,絕對的服從是他的天職,他並沒有主動作惡的念頭。

最後,艾希曼還是被判處了死刑。1962年5月31日,絞刑,完畢。

此後,因納粹而流浪美國的猶太作家寫下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提出了現代哲學及政治理論中重要的觀點:平庸之惡。

2

在艾希曼的原始語境里,平庸之惡其實很好理解:在我們傳統認知里,大反派都會有各種臉譜化的描寫,處心積慮,陰險狡詐,大寫的「惡」在額頭上。可在艾希曼的身上,我們似乎並沒有看到這種特徵,他就是一個普通人。可是,正因為他的冷漠,他身處在納粹的極權社會中放棄個人對道德、政治體制、哲學層面的思考,用「服從」作為託詞,造就了平庸之惡。「變得平庸的是不能夠思考,不能思考正是艾希曼犯下的罪。」

後來,日本暢銷作家伊坂幸太郎(被五月天瑪莎稱作「沒回巡演途中精神食糧」的男人)也在自己的小說《摩登時代》里寫下了類似的故事:男主角渡邊被外派去維護一個交友網站,而他的同事一個接一個地人間蒸發(被查水表)。調查後發現,消失的人都在搜索引擎上同時輸入了三個關鍵字——原來,你只要同時敲入這三個關鍵詞,時刻監控的老大哥便會認為你一定知道了驚天的秘密,所以必須要把你除掉。當渡邊勇敢地闖關打怪,遇到那群幕後黑手時,他卻發現,「老大哥」們和他一樣,也是埋頭苦幹的程序猿,他們也只是系統中一個小零件,每個人對系統的全貌都一無所知,每個人只是做好被分配的任務。他們只是看到預警後上報罷了,有和善惡可言?

「如果因此做什麼都不會覺得不痛不癢的話,這個人就完了。」伊坂幸太郎用《摩登時代》對日本的歷史進行了一次審視。這也是他眼裡的平庸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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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你會說,我們現在哪裡有納粹這樣的極權社會啊,頂多是隔壁戰無不勝的主題思想嘛。

你錯了。

極權社會並不止是由一個邪惡暴君領銜主演、用暴力和恐怖去壓迫人民,這樣的理解太膚淺了。從艾希曼所引申,納粹式的極權社會不過是一個極端狀態下的現代化和系統化的社會,即每個自然人在其中都是運作的機器,而若當工業化發展到一定程度時,你的身邊也會充斥著各種的APP應用,讓你放棄思考:

選擇吃飯的地點,選擇出行的路線,選擇看哪部電影,選擇聽什麼音樂,選擇哈哈大笑的段子,選擇嘲諷的丑角,選擇衣服的搭配,選擇沉溺的遊戲,選擇刷禮物的主播,選擇點贊的問題,選擇被套路的營銷號……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幾乎不用思考,而恰恰「惡就是不曾思考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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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終於說到了蔡依林。

2014年,蔡依林推出了她的《PLAY 我呸》。這首歌是這麼唱的:

文藝裝逼亂世盛裝派對

女神豐乳肥臀九頭身材

男神彎弓射鵰六塊肌排

比錢更重要的是人魚線

管你小眾大眾我呸

管你是小清新是重口味我呸

管你是那一類甲蟲

我呸 我呸 都呸 都Play

寫詞的叫李格弟,她的另外一個身份名叫夏宇,我心目中「台灣的辛波絲卡」。在上個世紀唱片業的黃金時代,李格弟寫下了《痛並快樂著》、《我很醜但我很溫柔》等名作,而近年,這位手上捧著《備忘錄》、《腹語術》、《粉紅色噪音》的本格派詩人,她似乎也沒太介意所謂流行唱片工業的遊戲規則——反正大家不都崩盤了不是?於是,她放飛自我,把她以「夏宇」之名,在詩中不斷描繪的、對現代性的懷疑,通過「李格弟」寫到了歌里。

蔡依林的《PLAY 我呸》初聽時會被炫目的MV拉開注意力,可當你細嚼她的歌詞,你會發現在「PLAY」和「呸」之間,善惡好惡正在變得模糊。在李格弟眼中,「零下五十度北極探險為期十幾天」和「三天兩夜集體K歌歇斯底里的宣洩」並沒有本質區別,中產階級穿著New Balance一身熒光色的夜跑和爭奇鬥豔的廣場舞大媽並無區別,反正,你們所作出來的選擇大抵是跟風從眾,這根本說不上是選擇,你們根本就沒有思考,「都呸,都PLAY」。通過蔡依林這位娛樂消費的代表性偶像之口,對現代性下「無腦推」的極致消費主義進行批判,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且辯證的事情。

5

好了,終於說到李宇春。

2016年,在李宇春的《野蠻生長》計劃里,李格弟有兩首極端詩意之作,《存在感》和《無花果》。

《存在感》是這樣唱的:

一整年的暗淡

換十五分鐘的燦爛

無聊到死的只好娛樂至上

平庸之惡

那就是沉溺於受害

只有傾國傾城

才能野生野長

存在感怎能隨隨便便

浪費給那些無感

在這首歌里,李格弟直接點到了「平庸之惡」。此前的《PLAY 我呸》,李格弟只是描述了不用大腦照單全收的客觀現狀,話語間並沒有強烈地給出傾向,作者更像是一個不在場的複述者。而《存在感》中,李格弟開始抽出她冰冷的匕首,把那些殺時間的無聊消遣當做惡本身。這時候,語境再度發生變化。你讀的咪蒙的毒雞湯,你為她貢獻的閱讀量,或許會被她利用為某個廣告主搖旗吶喊的武器,而那個廣告主本身是一個吃人血饅頭的作惡者,於是你就成為平庸之惡的一部分。你所沉溺的某個綜藝,然後依附於其上的某些營銷號,你為他們的文字遊戲迷惑,認同了那些錯誤的價值觀,而導致了那些真正意義上應該值得被認真且反覆聆聽的音樂人再一次失去了被接觸的機會,你白白地把自己的存在感浪費給了那些無感,於是你也成為了作惡的一部分。

或許你會疑惑,說了這麼多,阿倫特對平庸之惡的解決方法,究竟是什麼呢?其實很簡單,即:思考。不斷地對所見所聞進行思考,不斷對自己的行動進行反思。實際上,這也是西方哲學最古老的觀點:人的良知來源於個體的哲學式思考。

但這種解決方案真的太過奢侈了。在娛樂至上的年代,在大V橫行的年代,思考變得如此困難。十年前我只是一個小網編的時候,總監還給部門裡每個同事買了一本《Don"t Make Me Think》,讓大家學習產品經理的電商邏輯,如何最大化地讓用戶丟掉大腦,掏出腰包——為此,多年後,我曾有一次對一位和我很要好的(做直播平台的)產品經理說:你每天掏空心思,就為了榨乾用戶所有的時間,你不會覺得自己在作惡嗎?

產品經理想了想,對我說:就算我不去榨乾他們,也有別家的公司的產品去榨乾他們呀?還不如讓我榨乾,完成我的KPI吧?

6

在《存在感》之後,李宇春還有一首《無花果》。李格弟在裡頭又出金句:

你以為汽車旅館全部長的一樣

就像一萬個無花果全部長的一樣

就像無花果忘記無花果

那是果實另一個野蠻的秘密

無花果是李格弟非常喜歡的一個物象,在她早期的詩作中亦有出現。我會認為《無花果》是《存在感》的後篇。如同《存在感》寫到了安迪·沃霍爾著名的15分鐘定律:「每個人都能在15分鐘內出名」,「每個人都能出名15分鐘」。由李宇春這麼一個「15分鐘定律」應驗者唱出,更有神諭的意味。而安迪·沃霍爾的藝術作品中,「重複性」是他最重要的風格,他的波普畫里,無論是夢露、罐頭、貓王、太祖……這些看似無意義的重複卻造就了異樣的韻律美,這是工業化或曰現代化之美。

可在一貫反對現代化的李格弟看來,「一萬個無花果全部長的一樣」,這真的美嗎?

於是,她從這裡進一步挖掘平庸之惡。

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里,阿倫特提到了一個概念:人的複數性。即,當去除掉人性之後,人成為和其他人本性一致的複製品時,個體的惡行便有了更多更正當的理由。

很簡單,為什麼軍隊要穿軍裝?當你發現身邊進行暴力和殺戮的人,看起來都一樣時,「我」很容易匯入這個集體當中,個體即集體的一部分,個體的行為早到了隱藏,這也直接導致了個人責任感的消失。

在戰時,人的複數性成為了戰爭狂人無限擴張的籌碼。在如今的社交網路上,用整齊劃一的「MDZZ」、「祝你原地爆炸」、「傻逼」等單調重複且沒有任何創意、讓人看得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想笑的話,也正好掩蓋了人的個體性。再加之網路匿名,如同給每個人穿上了一件沒有姓名的軍大衣。

就如同我常常會生氣地想,只需要花兩分鐘,就能明白張懸舉的那面旗幟一點毛病也沒有;只需要花兩分鐘,就能明白《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一點毛病也沒有;為什麼你們不能停下來呢,只要兩分鐘而已啊?為什麼你們的那些論調,都沒有「人性」呢?為什麼不能讓自己成為「人」呢?為什麼要讓自己的腦袋成為別人的跑馬場呢?

我知道,這又陷入「何不食肉糜」的境地。在複數性的群體下,個體確實是怠於思考的。思考有多累啊。

於是,李格弟在以夏宇之名,於2016年發表的詩集《第一人稱》中,繼續寫到:

我不知道我已經給了我的早上

還有我的中午還有我的下午

我也並不知道也還有我的晚上

我的晚上你的晚上他的晚上

我們可以一起為別人度過別人的晚上

否則風吹過了你就變成風了

無人在場無人出席無人哀悼

無花果繼續被遺忘。

7

如果我們 有過 衣冠楚楚 的晚餐

我建議我們 舉行一個 裸體早餐

你要的答案 我準備好了

但是你 要脫光 才能發問

你會看到 我也同時 脫光了

我保證 我們 從頭到尾 平等

但是你 要脫光 才能發問

你要的答案 就在你的問題里了

答案是有的

但你何必問

你的問題只想取悅你自己

我的答案難道要更諂媚你

所以你何必問

要就脫光問

脫光以後才能開始發問

全脫光才能追求平等

以上為今年鄭秀文的新單曲《裸體早餐》。

乍一眼,當然會往威廉·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想了,我甚至一不小心歌名也會誤說成《裸體午餐》。在我看來,這首歌中,李格弟所探討的是她心目中對平庸之惡的解決辦法。

如前所述,擺脫道德選擇困境的方法,不外乎加強個體思維鍛煉,通過對極權的懷疑來阻止作惡。可實際上,獨立思考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那麼地難,更何況現代化的其中一大副作用就是要阻止個體的思考。正如為什麼我堅持不用老人機iPhone,因為它讓我感覺到人的複數性,讓我如此難受。

李格弟的方法是:脫光。

幾個月前做了一場知乎live,邀請了我的朋友,毒舌電影的菊長。他提到一個小細節:在他正式作為「菊長」出道前,他和自己進行了一場赤裸裸的對話。他列了許多問題,包括:你被朋友背叛的時候會怎樣;你在憤怒的時候會用什麼髒話;你被辱罵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反應;你的性幻想對象是誰;你的蛋糕被摔壞了會鬧哪樣。當他要準備暴露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他首先要解決自己是誰,確立人作為人本體的地位,百分百地理解並信任自我。這就是他的裸體早餐。

同樣的,我也有這樣逼迫自己一絲不掛的經歷。這過去的快兩年,我比過去看到了幾何數倍的他人,世界,還有自己。每天夜裡,我都感覺自己累壞了,但我是一顆滾石,我無法停下。

畢竟,這是自詡為玫瑰色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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