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沒有完美的愛情,但有完美的愛

「弘一法師是一個註定要載入史冊的人物,不論是否以他願意的方式。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這世間有愛的證明。」

01

坐標:天津

三岔河口與北運河交匯處南面,有條名為糧店后街的南北向馬路,馬路東側,有一東西向小街,叫陸家豎衚衕,衚衕東口二號,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合院。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就出生在這座院子里。

李叔同在家中排行第三,前面的兩個哥哥一個早夭,一個多病。父親李筱樓擔心「桐達李家」的香火斷在自己膝下,於是在67歲時,迎娶了19歲的王氏。第二年,便有了李叔同。

母親臨盆那天,傳說有一隻口銜松枝的喜鵲忽然飛入產房,將松枝放在產婦床頭。長大成人後的李叔同對此深信不疑,他一生都將這枚松枝隨身攜帶,直到在泉州圓寂時還掛在寮房的牆壁上。

庶出,幼子。李叔同的童年苦悶而又精彩。八國聯軍入侵天津時,「桐達李家」的新宅正位於奧匈帝國租借內,這座被稱為「意園」的洋書房裡,如今還陳列著一架李叔同少年時彈奏的鋼琴,贈送它的是當時奧國的總領事。不遠處的牆上,還留有一處畫框的痕迹,那裡曾掛著李叔同最後的愛人

五歲那年,父親病故。李叔同曾一個人偷跑進父親的房間,看見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躺在床上,他有些難過,有些茫然,但並不驚慌和膽怯。轉身離開的時候,依稀聽見大人們高聲唱到「中堂大人點主」,當時他還不知道,來人正是晚清名臣李鴻章。

許多年後,李叔同在《我在西湖出家的因緣》一文中說,「我以前從五歲時,時常和出家人見面,時常看見出家人到我的家裡念經及拜懺。於十二三歲時,也曾學了放焰口。」

九歲那年,李叔同在常雲庄學堂受業,他最喜歡的功課是書法,最喜歡臨摹的是明代書法家文徵明的手書《心經》,那一年他寫下了「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的詩句。

一語成讖。

02

弘一法師手書心經

李叔同最初和最深沉的愛,都給了他的母親。然而在母親眼中,李叔同卻是她最後的稻草。母以子貴,李筱樓去世後,李叔同成了王氏唯一的依靠。她多麼希望這根稻草能快快長成參天大樹,帶她逃離。

於是,李叔同十八歲那年,奉母命,迎娶南運河芥園附近的經營茶葉生意的俞家姑娘。俞氏長李叔同兩歲,屬虎,李叔同屬龍。剛進門時,就有人議論「龍虎鬥」。二人的婚姻也在經年累月的衝突,和日漸加劇的文化鴻溝中失去了應有的歡愉底色。

李叔同幾乎將全部熱情都投入到了求學當中。1895年,李叔同考入城西北角文昌宮的輔仁書院,學習八股文。當時學校每月考試兩次,每次要按照格式,將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寫在格子當中,李叔同每次都感到意猶未盡,就在一格中寫兩個字,從而博得了「李雙行」的美稱。也由此形成了李叔同瘦長、纖細的書法風格。

筆下書寫的是舊世界的仁義禮教,心中卻暗涌著對新世界的嚮往。戊戌變法那年,李叔同偷偷刻下一枚行章——「南海康梁是吾師」。而後便帶著無盡的期待,舉家遷離天津,住到了上海法租界卜鄰里。在南洋公學,成了蔡元培的門生。

新舊原本水火不容,無論南北。1902年11月14日下午,南洋公學國文老師郭鎮瀛在座位上發現了一個空墨水瓶,認為是學生故意同他過不去,於是大發雷霆,栽贓到三名同學頭上,並要求以「匿不告」的罪名,給全班學生集體記過。消息公布後,學生不服,卻遭到學校嚴厲駁斥,以「聚眾開會,倡行革命」之名將全班開除。旋即,全校兩百名學生集體抗議,宣布退學。這次風波,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絕無僅有的退學大風潮,退學名單里就有李叔同。

在這搖搖晃晃的世道人間,李叔同艱難地尋找著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緒二十八年七月。在杭州住了約一個月光景,但是並沒有到寺院里去過。只記得有一次到涌金門外去吃過一回茶,同時也就把西湖的風景稍微看了一下。」李叔同沒有寫的是,他這次是來參加科考的。兩次科考,兩次落第。

兩年前他的大兒子李准出生,兩年後小兒子李端出生。面對新生,李叔同只覺得苦悶。

03

逢場作戲,是絕大多數富家子弟的「功課」,李叔同也不例外。在上海的那幾年,被人稱為李叔同「最幸福的時光」。歡場上,觥籌間,李叔同卻找不見愛的蹤影。

1905年,他畢生敬愛的母親離開了世間,一時間,李叔同頓覺「悔煞歡場色相因」,而他的人生道路上「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

從那時起,他改名李哀,字哀公。

桐達李家舊宅

扶柩回籍,卻遭遇兄長的反對。李叔同的二兄認為王氏為妾,沒有資格從堂屋經過。幾經調解,終於決定靈柩停在舊宅正堂。

母親的喪事,在李叔同的操辦下,不可謂不熱鬧。中外來賓,多為顯耀名流。單輓聯哀詞就收到兩百餘首,葬禮之後將這些詩文印刷成冊,廣為流傳。

葬禮之上,第一次用致悼詞的方式代替了孝子跪地讀祭文。全家未穿白色孝袍,改穿黑色衣裳送葬,由李叔同在靈堂以鋼琴伴奏,還請了一班兒童合唱兩首哀歌,替代家人親戚無休無止的嚎啕長泣。

這一切,在當時非常新鮮,整個天津都在傳,說是「李三爺辦了一件奇事」

了無牽掛的李叔同決心東渡日本,學習音樂和美術。東京神田區今川小路二丁目三番地,一幢叫集賢館的小樓,見證了李叔同從舊到新的蛻變。

04

據戲劇家歐陽予倩回憶,在日本的李叔同珍惜時間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有一次,他們約好八點鐘在集賢館見面。兩人相聚遙遠,難以保證分秒不差抵達,歐陽到了之後,立即將名片遞了進去,不多時,只見李叔同開了樓窗對歐陽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鐘,可是你已經過了五分鐘,我現在沒有功夫了,我們改天再約吧!」說完,一點頭,關起窗戶進去了。

李叔同飾演《茶花女》主角瑪格麗特

在日本,李叔同聯合一眾同窗成立了「春柳社」,還曾男扮女裝排演了話劇《茶花女》,一時間成為報紙上競相報道的新鮮事。在那不久,又排演了《黑奴籲天錄》(現譯《湯姆叔叔的小屋》)。

當時他不知道,在場觀看的人中,有一個留著濃密小鬍子的學生正是日後名震文壇的魯迅,兩位影響了整個近代中國的人物,就這樣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擦肩而過」。

李叔同布面油畫《出浴》

學習美術,就不能略過人體繪畫這門功課。在李叔同的懇求下,房東女兒同意成為李叔同的模特。那一年,李叔同26歲。在他筆下,少女羞紅的面頰和低垂的眼眸清晰可見。沒過多久,二人便相戀了。

李叔同曾在天津「意園」的舊宅里,懸掛這張油畫多年。當時,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知道,有一天他們會淚灑西湖,生離死別。

05

「我在日本研究藝術時,萬萬沒有料到回國後會當一名藝術教員。」

李叔同回國面臨的不僅僅是時代的巨變,更是人生境遇的落差。動蕩時局下,桐達李家散落在各地的錢莊紛紛宣告破產,百萬家財頃刻化為烏有。

萬般無奈之下,李叔同只得將日本夫人安置在上海,原配夫人安置在天津,幾經周折。再次來到杭州,在浙一師當了一名教員,工資微薄。

然而,李叔同畢竟是認真熱愛藝術的。「自他任教以來,圖畫、音樂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聽琴聲歌聲,假日里常見學生外出寫生。」李叔同的好友夏丏尊覺得,這全仰賴李叔同的感化力大,而「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出發」。

在當時的浙一師,李叔同享有絕對的尊敬。有一次,學生宿舍發生了失竊事件,遲遲找不到元兇,身為舍監的夏丏尊求教李叔同。不料李叔同卻反問他,「你肯自殺嗎?」夏丏尊一時瞠目結舌。

只見李叔同誠懇地說,「你若出一張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果沒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對此,夏丏尊只得承認自己沒有勇氣這樣去做,如果換做李叔同,一定照做,因為他是「我們的李先生。」

1916年,李叔同的門生劉質平赴日留學。李叔同在信中說,為了將來「為吾國人吐一口氣」,現在務必注意「三宜二勿」:

(一)宜重衛生,避免中途輟學;

(二)宜慎出場演奏,免受人嫉妒;

(三)宜慎交遊,免生無謂之是非;

(四)勿躐等急進,循序而行才是正道;

(五)勿心浮氣躁。

此外,還特別囑咐說,人固不可無志氣,如「志氣太高」「好名太甚」,一遇挫折,易生厭煩之心和悲觀失望的情緒;惟有「務實循序」「日久自有適當之成績。

此後,劉質平家道中落,李叔同從不多的薪酬中每月抽出一部分資助他完成了學業。對此,劉質平一生感念。文革期間,已七旬的劉質平,冒著被打死的危險,義正言辭地對逼迫他交出李叔同藝術品的人說:「生死是小、遺墨事大,我國有七億人口,死我一人,不過黃河一粒沙子,而這批遺墨是我國藝術至寶,歷史書法中之逸品,若有損失,無法復原,那才是真正有罪!」

李叔同用行動證明了什麼叫「做教師,以人格做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後光』。」

弘一法師與學生:劉質平(左)、豐子愷(右)

06

1917年冬天,李叔同的書桌上擺上了《普賢行願品》《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等佛教經典。房間里供起了地藏菩薩、觀音菩薩等佛像,還天天燒起香來。

一年前,他在一次與夏丏尊的閑談中得知日本某雜誌曾介紹過斷食的好處。於是便在那年冬天,獨自前往西湖邊的虎跑寺斷食。

前後三個星期。第一個星期,逐漸減食至完全不食,第二個星期,除飲水外,全不進食;第三個星期,一反第一個星期的順序而行之,由粥湯開始,逐漸增加食量,恢復到常量為止。

對於此次斷食,李叔同的感受是「開始全斷食的一二天,有時想吃些東西,後來也就不想了,最難受的,是需要飲大量的泉水。全斷食那幾天,心地非常清涼,感覺特別輕快靈敏,能聽人平常不能聽到的,悟人所不能悟到的。真有點兒飄飄然的感覺呢!

李叔同將虎跑寺斷食的照片製成明信片,並刻了兩方印,一個上印著「不食人間煙火」,另一個印「一息尚存。」

自那以後,李叔同便逐漸升起親近佛教的念頭。

又是一次偶然,他對夏丏尊提起想要去虎跑寺做一年居士的想法,不料夏丏尊賭氣說道,「既住在寺裡面,並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出家,那是沒有什麼意思的。所以還是趕緊剃度好!」

當年七月十三日那天,時逢大勢至菩薩聖誕,李叔同就在當日落髮出家。

辭別師友時曾有學生問:

-「老師何所為而出家乎?」

-「無所為。」

-「忍拋骨肉乎?」

-「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出家當日,李叔同由豐子愷等三位同學陪伴,從浙一師出涌金門,經凈慈寺,一路向虎跑寺走去。到虎跑還有半里路的地方,李叔同讓其他人停了下來,不再前送。旋即,他開啟箱子,披上袈裟,穿上草鞋。

學生問:「李先生,你這是幹什麼?」

李叔同說:「不是李先生,你看錯了。

說完自己挑起行李,撇下眾人,飛快地向虎跑寺走去,任憑其他人在後面不斷地哭喊:「李先生!李先生!」

李叔同背影

07

對於李叔同的出家,世人眾說紛紜。

他的弟子豐子愷曾總結到,「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為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

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酒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

藝術家看見花笑,聽見鳥語,舉杯邀明月,開門迎白雲,能把自然當作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進一步,便是『萬法從心』『諸相非相』的佛教陣地了。

故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藝術的精神正是宗教的。」

晚年的弘一法師,在重病之下,一心念佛。

他告訴妙蓮法師:「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挂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以吉祥卧圓寂,臨終前留下四個字:

悲欣交集。

這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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