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書試讀●臨高啟明 序章
題圖為 暫定的封面
向同人作者 @鄧鉑鋆 致敬,書中當事人看後紛紛表示那啥筆力深厚長生泉 - 臨高啟明 - 灰機wiki有北朝賬號的建議去看當年原貼討論 提示信息 - 北朝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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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1698年。D日之後70年
巴布亞島的清晨,一列20世紀前半葉風格的流線型機車,拖著8節鋁原色的車廂,逶迤穿行在好似亘古未變的叢林中。列車其中的一節車廂,造型上和其他車廂迥異,頂部是全玻璃穹頂觀光室。如果從空中俯視,可以看出玻璃頂棚的水滴狀平面。這節車廂的下層,是專列的起居室;黃銅螺旋樓梯連接起來的上層,是列車的觀光室。此時,在觀光室的前端,一位雙鬢花白的老者,雙手緊握面前的欄杆,手中露出一角元老專用電報的粉色紙簽,不顧被一旁打開的通風窗吹進來的風吹亂的頭髮,出神地看著眼前的風景。
即使在赤道上的南洋島嶼,清晨的太陽也並不灼熱,乳白色的霧氣流淌在山間,一切遠景都時隱時現在朦朧中。此時火車的時速僅有25公里左右,正合適火車上的觀察者,淺嘗輒止地了解這片叢林。密林中,生長著北方大陸完全見不到的樹木,將各種色調的綠色,慷慨地送入每個路過旅人的眼帘。這一路上,都是原生態的叢林,除了鐵路沿線的電線杆和轉瞬即逝的小站,看不到人類開發的痕迹。鐵路兩側夾道生長的樹木,僅在鐵路上方留下一線青天,野草和荊棘還在不屈不撓地侵襲著路基。不時有叫不上名字的飛鳥,因為受到火車的驚嚇,成群掠過鐵路上方的一線天空。這樣的景色,相比前一天車上老者透過海濱冶煉廠的廢氣,看到的似乎藏著一張跳躍著的人臉的晚霞和夕陽,分處在審美世界的兩端。此時老者不由感到一絲傷感,此次旅途,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抵達異域,也將是所涉足的帝國最遠的邊疆。雖然年輕時的宏志,遠在遙遠的阿巴拉契亞山下,但由年歲和機械取決的大限,將使他的足跡限定在花采列島的圍合之內。
「老馬,起得這麼早啊!下來吃飯吧!」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屬於和那位憑欄老者年齡相仿的體胖男子,帶著一臉沒心沒肺的傻笑,爬上了景觀車廂。他就是這次行程的東道主,企劃院一級國策公司南洋公司董事長——潘達。
「多年的習慣了,一到早上四點半,就再也睡不著,於是收拾了一下,來這裡做做廣播體操。」被老相識稱為「老馬」的帝國國務卿,頭也沒回,將電報塞回口袋中,繼續投入地看著眼前的風景。
潘達的熱情並沒有受到馬千矚冷淡回應的影響,拿起沙發上馬千矚脫在一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又關上敞開的車窗。動作沒到,話先到:「老馬,早上林子里露水重,當心著涼!咱們這年紀,得個感冒可是會要命的!」
馬千矚開始正式對待潘達的存在,邊繫上一個衣扣,邊側過身來說道:「老潘,昨晚我還以為你老了之後的變化不過是愛財,沒想到還越活越仔細,到怕死的年齡了?」
潘達仍然是一臉沒心沒肺的傻笑,對馬千矚道:「放下21……從前的優越生活,來到17世紀,腦袋別褲腰上一輩子了,屍山血海里爬過去,不就是圖能給後代多留下些實惠么?還真像你昨晚說我的『天人五衰』,這兩年,不但是見識越來越窄,身體越來越不中用,連膽子都變小了,以前咱可真是過的隨時會死無全屍的日子啊。現在,在礦上聽見放炮,心臟能『撲通撲通』亂跳半天。我就尋思著,忙完這陣子可要找機會回去一趟,讓老時給我全面檢查檢查。」
馬千矚微微一笑,說:「夥計,你胃口好得想吞下前面這個全國產量最大的銅金伴生礦,就別再折騰老時了。他D日的時候都是四張的人了,這些年都是超負荷工作。去年還上手術台指導後輩……雖說南山專案有成效,卻不能真得萬壽無疆――我們的日子都不多了……」馬千矚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傷感,歲月就好像流水一般,你還沒真正的感受到,它就已經流逝了,「還是讓他好好頤養天年吧。」
潘達張嘴想說什麼,馬千矚接到的電報他也接到了,那是辦公廳發出的又一名初代元老去世的訃告。他想了想又沒說。馬千矚問道:
「潘老弟,上次元老院開會的時候,不少人都提到南洋公司的特貨貿易中的問題――你年紀上去了,有些事情可不要犯糊塗啊。」
南洋公司擁有帝國唯一的麻醉品經營執照,每年從印度半島和南洋各省將在企劃院管理下的種植園中生產的「特貨」運到專門的工廠提煉成品,用於醫藥生產和對外貿易。然而,鴉片、古柯和大麻的嗜好,從印度和中東又轉口回來,並影響到了元老的後代。畢竟煙草業是帝國經濟領域的重要項目,元老們又多有吸煙習慣,在醫學知識尚不發達的此間,普通民眾和二代們對吸煙沒什麼憎惡;又因為本位面沒有「虎門銷煙」的歷史教育和《金劍之光》式的驚心宣傳,所以他們對採取類似吸食方式和更強大類似作用的鴉片和大麻也沒什麼拒斥。在不久之前破獲的吸、販毒團伙案件中,受牽扯的二三代們,不但網羅了圈子中不少知名的八旗子弟,還有幾個在元老中很是看好的精英人物。
潘達手裡捏著並不存在的手帕,在無汗的額頭上擦了一下,笑著說:「特貨貿易元老院四十年前就有專門文件管控交易的,老哥你也簽字了的。我自然是心中有數……這次請你來,一是視察島上的銅金礦和冶煉廠,為廠礦下一步發展指出更合理的經營管理模式,二來就是看一下我和你說過的這眼泉……關於這眼泉的泉水,雖然在試驗中沒有完全治癒任何一種疾病,但是多年來的實踐表明確實能控制衰老和減緩各類疾病的癥狀。我已經從南洋醫科大學雇了位秦博士進行研究,等我們回來之後,只要你去爪哇省椰城南洋醫院訪問一小時,就可以……」
馬千矚從潘達的身體語言中認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刻薄,轉身拍了拍潘達的肩頭,笑著說:「老夥計,你還當真天下有『長生泉』么?托當年奇遇的福,我們都活到這把年紀還能活蹦亂跳,已經是違背客觀規律了。你也別太貪心了。你要我幫鄧三鋆站台,這沒問題!至於其他嗎,哈哈哈,我不當真,你也別當真。走,你不是來喊我吃飯的么,咱們趕緊去吧!」
裝飾華麗的餐廳車廂里,馬、潘兩人的氣氛逐漸自然了起來。在潘達的幾句試探性的奉承之後,馬千矚居然訴起苦來,講了這幾年在工作上的不順心:主要是自己年紀大了,做工作愈發力不從心;都說六十耳順,他早過了這個年紀了,可是看了幾個祖上是前朝士大夫的文化人,拿小學課本里真理部編纂的「大宋澳洲行在」「諸賢相」的事迹發明再創造,弄出一通東西在各種報紙副刊上指桑罵槐,搬弄是非,心態怎麼都沒法平和:老子的辦公室一天送進來一尺多厚的文件要求當天批閱,老子容易嘛!跑完這趟南洋,就準備向元老院提出退居二線,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
潘達一臉憨笑,說老馬你辦公室里的田曉矚是個好孩子,工作能力很強。馬千矚含笑著說:曉矚畢竟還太年輕。他是我們在歸化民中的好同志的孩子,他的父親為我們的事業犧牲在東南亞,他的母親也是在我們的事業中值得尊敬的同志。我將他收為義子,就是為了讓他在我們身邊多受些先進思想的熏陶,多受些先進知識的教育。現在他成為了一個有能力服務於人民的人,足以告慰我們不同出身的親密戰友,我內心很是欣慰。
餐廳中的氣氛越來越融洽了,兩人從田曉矚父親的死,回顧起當年經歷的那些險阻,失去的那些同志,還有那些未盡的理想……不由得,兩人的眼圈有些發紅了。潘達不顧馬千矚的勸阻,讓服務生上了一瓶「薛子良32」的1665紀年葡萄酒,在向馬千矚勸酒未果的情況下,自酌自飲。而馬千矚在上午八點之後,就開始頻頻回復秘書遞來的首都電文,於是索性叫服務員收拾了自己的餐具,中斷了對阿巴拉契亞山脈煤鐵共同體、巴拿馬運河及其替代品――環渤海重工業區與海陸基建配套設施的展望,留潘達一人在餐廳,自己一路疾走,到辦公室去辦公去了。
小解中的馬千矚,在這裝飾豪華堪稱大而無當的專列洗手間中,一手抓著鎏金銅扶手,一邊昂著頭,故意不低頭看。直到列車一陣突然的晃動,使他的視線,在無意中與這些日子裡他一直迴避的真相交匯。馬千矚不知道自己顫動的手有沒有按下水箱開關,只感到自己的大腦忽地膨脹了,充滿了這整個狹小的空間,思緒卻直上九天,飛向幾個月前。
跳躍中的視角,伴著凌亂的腳步聲,疾速穿過清涼山醫院漫長的走廊。他還意識到了走廊上清風吹起的白色窗帘,在拂過面頰時留下的感覺。身後,一個哆哆嗦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絮叨:「經多日治療持續好轉……前日胸腔引流出血樣液體200ml,遂輸血200ml ……昨日胸悶,用速尿、喘定,通知家屬……今晨交班時出現嗜睡現象,家屬發現,呼之不應……」
「好轉,好轉你妹!天天好轉,轉成這樣!」馬千矚心裡想,但又不好發作,因為他記不起這個聲音的主人,那個每次在他前來視察時,都「叔叔、叔叔」叫得親切的院長,是哪位元老的後代。
馬千矚穿過走廊,迅速的一轉彎,衝進標有「元老專用監護病房」的大門,將身後令人不快的聲音甩在外邊,卻見自己置身於一個大得誇張的房間。房間的一邊,是圍在病床邊忙碌的醫護和諸多醫療設備,另一邊,而是黑壓壓的一片家屬,為首的「解放腳」老太太來自江南大族,身上留存著舊時正房大婦氣定神閑的風采。她已是九十高齡,是少有的還健在的元老的元配夫人。
正室之外是「伴侶」們。這位元老尚在人世的「伴侶」人數不多,只有五六個。膚色發色各異。不過,最年輕的也是四十齣頭的中年婦人了。
他倒還知道收斂!馬千矚心道。想起了辦公廳前不久還打了個報告,提及有位初代元老的個人生活問題。報告中不無憂慮的指出:如果元老院不現在就採取措施的話,他身後的遺屬中的一部分人恐怕需要辦公廳的救濟才能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而這又和元老院通過的關於元老後嗣安置的文件精神相違背。
正房夫人和每一位「伴侶」的身側,都跟著若干子女和孫子女。還有一些生母已經不在的子女顯得孤零零的……他們的年齡跨度從白髮蒼蒼到朱顏綠鬢,一個個屏氣凝神的注視著病床。臉上除了不安,更多的是期待,唯獨看不到哀傷。
馬千矚一陣意冷:任你是何等英雄,到了也不過如此!
他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幾位元老院辦公廳和元老護衛總局的幹部立刻迎了上來,家眷群體中也有了反應。
馬千矚揮了下手,示意大家不要擾動房內的安靜。
蕭子山和時裊仁到得早,見了馬千矚來,時裊仁湊到他耳邊,說「老馬,你以前還說這房間修得大而無當,其實我看,修成階梯禮堂那樣才好呢。」
馬千矚沒心情和他打趣,他緊盯著病床的方向。輕聲問道:
「人清醒嗎?」
「有時候。已到了彌留階段,純粹是盡人事而已。」時裊仁頭髮全白了,然而精神和身體卻比許多比他小上十幾歲,甚至二十多歲的元老要強,他看著正在忙碌的醫護人員,「估計就是這幾天了。」
馬千矚又低聲問道:「有什麼話留下?」
蕭子山同樣低聲的回答:「說了一些。沒什麼要緊的。談話記錄等正式結束之後再送執委會。」
馬千矚默默點點頭。最近幾年初代元老陸續歸天。還活著的也漸漸的走向人生的終點,人老了,記憶力會變差,一些久遠的回憶反而會變得清晰。彌留之際,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的回憶自己的一生,把過去不願說不能說的話吐露出來。
這些「遺言」中雖然多數只是個人感受或者後事安排,可是免不了也有元老院不願再提及的往事和最高秘密。控制元老遺言的流散範圍就成了依然在世的一代元老們的一項重要工作。
「……他說,他想爸爸媽媽。」蕭子山忽然說道。
馬千矚沒來得及說話,病床邊隨著護士的叫聲又陷入了一片忙亂。
身材嬌小然而已經滿頭白髮的女醫生姓郭,初代歸化民的女兒,呼吸科主任。早已過了退休年齡,因為醫術精湛一直被留用。一邊用力地為病床上的元老做胸外按壓,一邊指示身邊其他醫護。馬千矚恍惚中,支離破碎的從中聽到幾個熟悉的詞:正腎上腺素1ml,副腎上腺素2ml,去甲腎上腺素1ml。在腎上腺素們召開會議的同時,病床一側的心電圖儀上不知何時拉出了一條直線……不知過了多久,時裊仁搖醒了緊握著他雙手的馬千矚,馬千矚望見剛才緊盯的病床的方向,圍滿了哭天喊地的元老遺族。那位夫人被兩個護士從床邊架走,似乎已經不省人事,身後還跟著幾個子女。哭喊的人群中似乎發生了爭執:「爹臨終前說了一個『蒼』字,最終的遺囑應該在爹生前喜歡的蒼山別墅!」
馬千矚知道,元老的遺囑正本都是存放在紋章院里的,副本存放在辦公廳。這個所謂的「遺囑」,十之八九是元老個人財產分配和遺屬安排。這倒也罷了――本來就是元老的私事,可是不少元老這幾年開始糊塗,要麼把根本不屬於自己的財產胡亂贈與,要麼一產多贈,弄得元老院榮譽法庭里的關於繼承的訴訟案件堆積如山……
一個穿著學習院灰色制服的少女,眼見擠不進人群,忙一邊抹眼淚,一邊撲倒在馬千矚的懷中,嘴裡「馬伯伯、馬伯伯」的叫個不停。緊接著,又有幾位年幼的遺族加入到了對病房一角的元老一行人的包圍……
「砰砰砰!督公!砰砰砰!督公!」將馬千矚的思緒喚回的叫門聲無疑來自潘達。馬千矚對鏡整理了一下衣服,收斂著一臉的失色,剛打開門,臉上的失色卻因為潘達的一句「上這麼久,你尿的是血啊」而再次泛開。微醉的潘達不知是否察覺到了什麼,一手拍拍馬千矚的肩,說:「不服老不行啊,迎風濕鞋了吧。」一手將一頂列車員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報告首長:列車靠站會車,鎖廁所了!」馬千矚迅速確認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看見潘達身後站著一個光著頭的列車員,戰戰兢兢的向自己賠笑。
馬千矚一行人在這個山間小站下了車,受到了身穿鐵路制服的當地土著們列隊歡迎,連站上的職工家屬也穿著近年來新發明的民族服飾如草裙等,拉著自家的小孩,整齊的站在一邊,就像原位面中一幅名為《德國人的殖民地》的漫畫中描述的那樣。馬千矚是知道的,這裡的土著,在南洋公司到來之前,男式傳統服裝就是一根套在生殖器上的木管,而女人根本不穿衣服。
這條區區百餘公里的山地鐵路,坡度堪稱帝國之最。為了在大坡度的實現正常運行,國鐵和南洋公司一眾人可謂機關算盡:大功率內燃機尚存在短板,就在帝國一貫的暴力美學的指引下,採用燃燒高熱值重油的蒸汽機列車。既有為了降低坡度線路走向複雜的展線,又安排了各種讓火車依據山勢時拉時推的人字形岔道。在不便於修建展線的直線陡坡上,還修建了卷揚站,用纜車助力火車。馬國務卿專列依靠的小站,就在一段需要靠纜車助力火車的直線陡坡的底端,專列在此停靠,為的是讓行一列滿載礦石下山的列車。鐵路是帝國重要的大宗貨物運輸工具,鐵道運輸在帝國體制中擁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以至於當仁不讓的像後世一樣有了個類似的鐵道總公司。馬千矚拜相多年,一直強調,元老出行應盡量不影響調度運行圖,盡量少開專列,自己也是以身作則,出差需要走鐵路,多半是在既有車次的後面加掛公務車廂,像這次出行的乘坐的專列,如果不是南洋公司的安排,從中南半島上拉來一列豪華列車,是很少使用的。
在車站待了一會兒,馬千矚讓隨行的翻譯表示了對當地土著的美好慰問,翻譯「嘰里哇啦」了一番,土著們紛紛高舉雙手,向馬國務卿一行人發出了同樣「嘰里哇啦」的祝福。馬千矚看明了纜車在這條線路上的用法,又懶得等下一列下行列車經過,準備回到專列上吹電扇。潘達忙叫住他,說既然都來了,不妨看看車站邊上的村子,這個村子原本是個在林中四處遊盪的部落,文明程度大約處在舊石器時代,人均壽命像北京猿人那樣只有二十來歲。因為部落缺乏足夠的剩餘產品,甚至養活不了在別的原始文化中部落里延續各種技能和禁忌的知識的老人……現在,是南洋公司的路礦修建,讓土著們依鐵路沿線定居下來,一躍而入文明社會,很有意義。馬千矚自知是跳進了潘達的埋伏圈,便順勢答應了。
幾小時的火車車程,馬千矚一行人所處的海拔,已經遠比出發時的海平面要高了。山間的樹木遠比一早在路途上看到的要低矮和稀疏。好在這裡的山間終年雲霧繚繞,赤道上的太陽對馬總理並沒有過度熱情。在離車站不遠的小村中,馬千矚見到了一位只要排除膚色影響,完成稱得上「鶴髮童顏」的老土著,歪著頭,坐在村莊中間的樹蔭下,下身佩帶著的巨大陽具套居然是用廢舊報紙製成的。在馬千矚的整個訪問中,土著壽星一直是渾渾噩噩的依在樹榦上,一個口才頗好的土著車站職工,不停地通過隨行的翻譯介紹著,老人當年是部落的勇士,在前一任長老自知時日不多的時候,主動承擔起尋找長生泉、成為部落下一任長老的重任。為什麼當長老的都是勇士呢?因為只有勇士才能忍受目睹所有親朋舊故逝去的痛苦,才能承擔部落幾代人的苦難……長老在這個部落里,既是生產知識和各類禁忌、歷史文化的傳承者,又是溝通人與天地的薩滿。說著,站務員高舉雙手,做了幾個模仿宗教儀式的動作,並向馬千矚一行解釋涵義。
似乎是受到了冒犯,馬千矚突然表現出非常的不耐煩,拽上潘達出了村,直奔專列。
雖然中途靠站的時間沒有潘達預想的長,但是專列還是在正午,準時在整個礦區齊鳴的汽笛聲中,抵達了幾乎是地處山巔的銅金礦選礦廠。專列駛過林立著龐大設備的選礦廠,本該在此時停工的磨料設備的轟鳴,對於馬千矚來說,無異於最好的迎賓曲。
正午的赤道陽光,穿過黑黝鋼鐵間的空隙,時斷時續的照進專列,在光線的陰晴變化中,觀光車廂里馬千矚的臉上,洋溢著愈發興奮的神采。專列駛上一段高架鐵路,一拐彎,將一側面對礦區。如同一口大鍋的礦區,展現在馬千矚的眼前。短短的十年,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削切了這遠離文明的深山中沉默的山尖,將山峰化為谷底,並還將在谷底修建礦井,繼續發掘,用來自大地深處漆黑世界的產物,照亮世界。作為最敏感的G點就是大機械的穿越眾之一,馬千矚看著礦區雙眼放光,遙想那座計劃修建在十幾年前才剛有跨江大橋的江河上的水壩,壩高應該調整至海拔21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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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國立德嗣大學的校園中,人來人往。在去年的國務會議上批准了文化教育省提交的申請,正式廢除了各大學師生統一穿著制服的規定,令許多制服控傷心落淚,然而也由此校園內的色彩比過去豐富了許多。
今日的行人要比往日多得多,他們多是來自帝國的各地參加國慶活動的。這月月中是國慶節。它和另外兩大節日:啟明星節、勞動節一起並列為三大節日。循例放假三天。
今年是國慶六十周年,中央政務院已經發出通知,要「隆重慶祝」。因而全國多放假一天,還要組織大型的慶祝活動。
國立德嗣大學與首都的許多學校一樣,在這個月中比全國其他地方多放假一星期,以便收拾出房間,組織起人員,招待來自全國各地的客人。好在首都是經歷過大世面的,首都各界在敬愛的馬國務卿的部署下,一周中曾經從容應對100萬慶祝群眾,所以雖然今年正逢帝國建國六十周年,但應付預計一周內約30萬人次左右的各地慶祝群眾,還是綽綽有餘。
「爸,媽,小妹,這是我們學校的水杉林,開花的時候可漂亮了,去年我給你們寄過明信片的。」走在一家人最前邊的,是戴著德大校徽的大一學生小張。小張來自上海,今年利用國慶日的休假,接待家人來首都參觀,吃住就安排在學校。
在張家姆媽的眼中,首都的觀感就像這水杉林:雖然這水杉林面積很大,所有樹木都種植得整齊劃一,每一棵樹的間隔都是三米左右,像是處在一個無形的棋盤的四角上,但樹冠不但,胸徑也不粗,驚艷的花開季節只是個傳說,現在看不出美感。遠不如上海的國立至山大學的櫻花大道來得令人驚艷。雖有獨特之處,沒什麼值得可圈可點之處。首都比起上海、廣州和渤海這三大都市圈不過是個小地方。首先昨晚一出宏偉的中央火車站,見到勝利大街上的霓虹燈,就比上海要少。青銅的路燈固然每一件都堪稱藝術品,但到底也只是路燈而已。行政區的建築每一棟都堪稱宏偉壯麗的建築學上的奇蹟--然而這又和老百姓沒什麼關係。
當然,這話她可不敢在丈夫面前說。自己的公公雖然是臨高鄉下的一位盲人,但參加革命工作極早,在一位元老的幫助下,十幾歲就成為了一名針灸師,並隨元老來到上海,在那由一組傳統宮殿樣式大屋頂建築組成的國立時裊仁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在此成家立業。
公公因為是盲人又忙於工作,人到中年才結婚生子,年近五旬生下丈夫,自然極其鍾愛,從小就被灌輸了無數元老們的神奇往事。所以在張家的男人眼中,元老們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兒子考上德大,別的家長可能會在祝詞中說,希望兒子好好學習,將來成國家棟樑之才,說不定還會被哪位元老看中,選為百年後的元老職務繼任者。而在自己家男人口中,死這種事情,絕不可跟元老扯上關係。在他的眼中,元老是神一般的存在,提及時要使用敬語,不得散布任何有損元老形象的小道消息或笑話,更不可以用凡間的生死來討論元老。就像人民敬愛的文主席,每年的啟明星日,報紙上都有元老們出席活動的照片。雖說照片是一年比一年少,文章是一年比一年長,但是沒有人,哪怕是在內心深處,觸及到文主席有朝一日也會遵行生老病死的客觀規律的事實。
張家人走出德大校園,在志願者的指引下,順著柵欄圍成的通道在車站前繞了許多個彎,終於搭乘上了高架電車,俯視著滿目蔥鬱的德大校園和同樣蔥鬱的瓜埠山。穿過玉帶長江大橋,駛向古城秣陵區。此時,單向運送能力每小時十萬人次的電車環線經由玉帶長江大橋經棲霞山、河西直到草場門的路段,擠滿了從六合區出來遊覽老南京風貌的外地來京慶祝群眾。
過去的老南京已經改名為「秣陵區」。成為了新首都都市圈的一員,卻和一江之隔的六合中央區完全是不同的風格。依舊被精心保護的古建築,重新翻修改造過的「偽古建」,和諧的構建了一個完美的古城文化旅遊區。保持著六朝金粉的舒緩典雅氛圍,漫步其中,似乎與一百年前別無二致。
去老南京一游是張家姆媽的心愿。前明南京的盛名是她從小就聽祖父說過。祖父是前明的秀才,曾經多次去過南京參加南直的鄉試――雖然從未考上一個舉人,卻留下了對這座六朝古都的美好回憶。
首都的城鐵系統由地面高架線和地下線組成,開通有11條線路,長達295公里。不但將觸角伸到首都大區的每一個角落,還在各個火車站與「國鐵」聯軌。在可以實行無縫隙對接,人員和物資無需轉運,即可雙向聯通。
這個系統是由金陵高等理工學院和國立太白大學兩大理工科高校聯合設計的,兩大高校的學生每年都會在三大節日過後不久,在報紙上投稿,推出個雙層電車、氣動載人管道或者是空中飛艇渡輪之類的創意。
車到聚寶山,張家勉強擠下了車。聚寶山此時人山人海,鑼鼓喧天人旗幟飛揚。一行人在人流的裹挾下登上了聚寶山,站在山頂的瞭望台上,張家老夫妻用望遠鏡向南遠眺了巍峨的長江大橋和古都舊城,向北遙望了六合區以中央火車站為中心的首都經濟、金融心臟――那裡矗立著各式各樣的風格的巍峨建築物;順便圍觀了幾株未開敗的梅花,向著聚寶山上的眾多革命事迹和革命英烈紀念碑走去。
在紀念碑前,小張向家人指出,此時站在碑前演講的洋人,是東羅馬帝國的一位皇子,他們學校有許多東羅馬帝國的皇子公主就讀。東羅馬帝國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二世蘭度陛下是文主席的好朋友,是元老院的名譽元老,多年前還是小學生的小張兄妹,曾經在馬路上揮舞著小旗迎接他的來訪。
這位皇帝陛下在帝國頗負盛名,首先是他經常出席帝國的各種重大慶祝活動,每年的三大節日必然會有一次出現在觀禮台上;其次是他那「三不知陛下」的雅號:不知道自己的國土有多大,不知道情婦有多少,不知道子女有多少。
近年來皇帝一直在首都清涼山醫院養病,而皇帝陛下在首都、上海、瓊州等地都有別墅和度假莊園,一年裡至少有半年在帝國廝混,以至於一些輕薄子稱皇帝陛下是蹭飯王,
正在演講的不知道第幾皇子殿下倒是繼承了皇帝在相貌上的優點,惹得小張的妹妹盯著看了好一會。
小張的妹妹被一組紀念塑像前的道教法事活動吸引:腰細如蜂的纖瘦道士,年輕英俊,身穿著修身塑形的新式道袍――這道袍和傳統道袍有多少差異且不說,連道士的頭髮也變成了帝國男性最標準的「短髮」。道士的髮髻已經在天師府第945號天師訓令/真理部宗教事務局第12268號「裁可」中被廢除了。當然了,各「傳統派」的道士是否願意改制悉聽尊便,至少在新道教體系下的道士已經全部「變法」了。
年輕的道士長相俊美,改良版本的做法姿態高雅華麗,小張的妹妹看得直淌口水。小張見狀,悄悄對妹妹說,在這裡作法的道長是天師府派來的高人,修行很高,不近女色,你就不要……被妹妹追打,因為圍觀的人太多,沒跑開,挨了好幾拳。
離開雨花台,因為電車線路在此紛紛進入地下,張家人換乘觀光巴士,橫穿河西區整個帝國的行政中心,駛向旅途的終點――位於六合中央行政區的勝利廣場。
觀光巴士是「赤騎汽車公司」最新製造的雙層巴士,流線型的車身,鋥亮的金屬漆,其頂部是敞篷式,車身上繪製歌頌新生活的宣傳畫。
頂部的位置很搶手,小張因為是德大學生,又是元老院青年團的積極分子,通過無所不能的學生會訂票,以「團組織活動」為名從內部系統搞到了全家的座位。
「人民宮是世界上建築面積最大的建築物。它的三個穹頂高度超過百米,最高的一個高達180米。人民宮內分別設立有元老院、咨政院、人民院的辦公場所,最中央的那個穹頂則是舉行『元老院和人民』全體代表大會的地方。」穿著令許多男青年想入非非的旅遊部首都旅遊局首都旅遊公司制服的隨車導遊小姐解說道。
勝利廣場位於勝利大街的盡頭,勝利大街正對500米高的勝利大廈。這座大廈的外立面像中世紀哥特教堂一樣,充滿包括雕像在內豐富的細節。整座大廈自下而上逐段收縮,給人以上升感。大廈的頂端,豎著鎦金的鐵拳齒輪徽記,夜間十六盞大功率探照燈將整個建築物照亮,堪稱人間奇觀。廣場的右邊是仲裁庭和國家歷史博物館,左側則是人民宮、國家科學院、國家文學院以及夾在人民宮、科學院之間,在廣場視角上所看不到的首都圖書館。繞過人民宮,相隔一個規模較小的廣場:領袖廣場,便是主席宮的南立面,這是元老院主席的官邸,帝國的神聖聖地。
主席宮在外觀上有些模仿唐代大明宮含元殿的味道,只是含元殿的夯土基台部位,在主席宮的設計上是有使用功能的樓層。主席宮面向元首廣場呈凹字形,兩側翼樓高聳的古代宮闕式屋頂,讓從廣闊廣場走近這座建築的路人,會感到一種不由自主的壓迫感。兩條階梯步道,貼著兩側翼樓,一邊上升一邊通向主樓,抵達主樓時,折向主樓中央,位於主席宮半腰的主入口,長達百餘米。在主入口雕花青銅大門的上方,有一座寬大的陽台。慶典活動中,元老院主席――大多數時候是文德嗣――就站在這裡,向下面如痴如狂的芸芸眾生揮手。
自從第16次元老院和人民大會上,文德嗣被推舉為「永遠的元老院主席」的動議獲得全票和「長達12分鐘暴風雨一般的掌聲」通過之後,他就一直住在這裡,多年未變。
此時,因為臨近國慶,廣場上三三兩兩聚集著人群,巴巴兒地抬頭往著那座陽台,臉上充滿期待。雖然大家知道,近年來文主席年事已高,已經多次缺席三大節日的群眾集會,更別提平日里出現在那神聖的陽台之上,甚至有可能已經離開主席宮外出療養。但望著這座建築,內心的神聖感仍然揮之不去。在靠近文主席陽台的位置,工作人員劃定了幾個圓圈,供群眾在此獻詩、獻唱和演講,抒發內心對文主席的熱愛。在主席沒出現在陽台上的時候,這個活動激發起人民熱愛主席的共鳴,一直是廣場上的焦點。
張家來到廣場上一位圍觀群眾較少的演講者,那是一位看起來六十餘歲的老人:「取得博士學位後,我開始沾沾自喜,為人民服務的熱忱也逐漸被功名心左右。為了早日成名成家,我無視人民群眾的真實關切,一頭鑽進形而上學的玄奧研究中,甚至為了滿足渴望名利的野心,開始堅信一些謬誤來安慰自己。文主席教育我們說,『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在三觀不正的影響下,在一次次碰壁的外界刺激下,我的大腦功能發生了紊亂,最終患上了精神病。但是,文主席沒有放棄我,國家和人民並沒有因為疾病而嫌棄我。在瑯琊市濟村精神衛生中心,我被醫護同志們告知,要治好精神病,主要的因素是做好病人世界觀的轉變工作……經過組織上多年的努力,我得以病癒出院,重返社會,再次操起手術刀,成為一名對社會有用途的人……」聽罷演講,張家爸爸說,假如老爺子還活著,說不定也能講一段非常感人的元老事迹呢!於是一家人紛紛點頭稱是,在志願者的指引下,順著領袖廣場一側柵欄繞了好幾個彎,進入地鐵站,搭上返回德大的地鐵,結束了這有意義的一天。
「我好像睡著了。」文德嗣口齒含糊的向送葯的護士說出這句話,眼中不知何故流出了淚水,令對方大為失色。帶來淚水的是文德嗣方才的夢境。
十多年來文德嗣就經常做夢。夢境總是那麼真實,那麼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在夢中,他有時甚至可以用完全屬於一個陌生人的生涯,度過紛亂繁華的一生,以至於在午睡乍醒的恍惚間,夢境和現實之間變得不那麼真實,不知是誰充溢了彼此。然而最近他的夢境漸漸變得少了,甚至連續很久,做的只有一個夢,那是多年前的現實:當時,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的時候,感到對周遭世界的認識,無比的清醒,不同於此前和此後多年,因為高齡而對這個世界不再清晰的感受,如同久泡在熱海別墅的溫泉之中,即昏沉睏倦,無力起身,不適而含混。
因為身體衰老多年來已經不問政事的文德嗣,今天醒得特別早。洗漱完畢,用過早餐,文德嗣坐著輪椅出了卧室。門外,多年來陪伴自己的辦公廳文辦的主要工作人員正列隊等候。文德嗣在護士的攙扶下起身和他們一一握手。這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早年,在他的記憶力尚未衰退之前,他還記得每個工作人員的配偶和孩子的情況,時不時的會問候他們。這種問候能讓工作人員們多年之後還記得。然而這些年來,早晨的例行公事就只剩下默默的握手了――連工作人員的姓名他也有些糊塗了。
事畢,他的首席秘書親切的向他問好,告訴他:明天中午十一點的時候,文德嗣將在攝像機鏡頭前向帝國內十八省、外十八省統共8億人民致意,這一場面將通過廣播被全球15億人口收聽。演講稿已經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請他審閱……聽到這裡,文德嗣的表情是漠然的,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秘書趕緊提到了本日的首要事務:
「今天上午九點,元老院辦公廳的蕭主任要來拜訪您。」
文德嗣的慢慢的點了點頭,這幾乎成了近年來他聽到請示之後的唯一反應。文辦的工作人員,哪怕是資格最老的生活秘書也很難判斷他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所以秘書又提了一句:
「蕭主任這次來是談獨孤元老的事情……」
辦公廳送來的《獨孤求婚元老治喪事宜的報告》在主席宮辦公室的桌子上已經放了三天了,文德嗣還沒有批示。本來這類事關元老生老病死的請示由文辦蓋章裁可就成了。但是報告里提到了請文德嗣去出席追悼會的「建議」。這就必須請示文德嗣本人的意見了。
「獨孤啊……」文德嗣的聲音漠然,表情更是完全沒有變化,「他還好嗎?」
「獨孤元老上周剛剛去世。」
文德嗣含糊不清的說了聲:「好。」這令工作人員不知所措。不過,他的首席秘書默認為這是文主席對接見的認可。在她的示意下,工作人員立刻將接見列入了正式日程。
接見結束之後,在護士的幫助下,推著文德嗣的輪椅進了辦公室。
橢圓形的辦公室面積寬大。
蕭子山已經在辦公室里等候他了。作為多年來的元老院辦公廳主任,他對主席宮的熟悉程度遠超過自己在杭州西湖畔精心營建的「寒舍」。
看到文德嗣進來,蕭子山緊走幾步,握住了文德嗣的手:「文主席!」
這一聲呼喚,既飽含無限的尊重,又蘊含著多年老戰友之間的親密無間。秘書們知道,蕭元老儘管在元老院中名位不顯,卻是最早跟隨文主席的元老之一,資歷在眾人之上。他多年來只擔任辦公廳主任一職,充分體現了他始終謙虛謹慎,為元老服務的崇高精神。
文德嗣毫無表情的和他握了握手,似乎認不出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滿臉如沐春風的老頭是何許人也。正當秘書要介紹來人的時候,文德嗣忽然抬起了眼皮:
「是子山啊。」
「是,文主席,您好!」蕭子山依舊保持著多年來他那種和藹恭敬親熱――「為元老院和人民服務」的表情,「身體還好吧?」
「還好吧。」文德嗣的聲音含混不清。
「您身體健康就是我們全體元老,全體人民的福氣!」蕭子山大聲說著,隨後在生活秘書的示意下在距離文德嗣最近的一張沙發上落座。看到女服務員給他端來茶水,他接了過來,不忘記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和「謝謝」。
蕭子山先和文德嗣拉了一會家常:特別提到文主席的一位孫輩最近在哲學研究院取得的重大成果,接著又提及他的重孫女最近舉辦的一場盛大婚禮。
文德嗣感覺不到蕭子山說得這些文某某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大概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個重孫被抱來時候肉嘟嘟粉嫩嫩的模樣。他對孫輩們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這一刻了。
他淡漠的說了幾個「哦」,蕭子山這才進入正題:
「明天是獨孤元老的追悼會――我們的同志這些年逐一凋零,送走一個少一個了。能否請您去參加他的追悼會?」
文德嗣的臉上依舊是一臉漠然,似乎蕭子山說得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蕭子山又將身子往前面湊了湊,說道:「獨孤元老當初有歷史問題,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畢竟為元老院和人民作過許多工作,歷史功績還是應當肯定的。元老院於情於理都要給他一個客觀的蓋棺定論式的評價……您如果能夠出席的話,相信對他的家眷和老部下都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說完這番話他著文德嗣的反應。獨孤求婚的問題曾經是元老院「若干歷史問題」中最嚴重的一個,儘管在第十一次元老院全體大會上做出了「向前看」的決議。但是後續影響延續至今。為了眾多子女待遇上的事情,獨孤幾次到辦公廳上訪要求解決。蕭子山的這次的拜訪,正帶著「翻過這一頁」的打算――活著的元老已經不多了。
「他家屬很多吧。」文德嗣忽然沒頭沒腦的提問讓蕭子山楞了一下。
「不少。」蕭子山作為元老院辦公廳主任,對元老家庭的情況了如指掌,「目前還存活的成年子女有二十多個,還有未成年的……」
「子孫滿堂啊。」文德嗣忽然感慨的說道。這種情感的流露許久都沒有過了。首席秘書、生活秘書和護士互相交流著驚訝的眼神。
然而說完這句話之後,文德嗣又陷入了漠然的長久沉默。一瞬間蕭子山甚至以為他睡著了。突然聽到他說:「好吧。」
「相信大家看到您出現一定會感到由衷的高興!」
蕭子山緊緊的握住了文德嗣的手,激動的說道。
「我……不要緊。」文德嗣莫名其妙的嘀咕了幾聲,
蕭子山離開之後很久,文德嗣依舊沉默無語的端坐在巨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面,桌子上的三部保密電話機如他一般的沉默著――這些電話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過了。
他的辦公室里早就無公可辦了,即使純粹是禮儀性或者程序性的文件也用不著他親自簽字――有文辦的「元老掌印官」負責蓋章。最近幾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寫自己的《回憶錄》。
負責他的回憶錄的「整理和潤色」的工作人員在主席宮裡有一個專門的辦公室,其中既有負責記錄他的口述稿的速記員、打字員,也有負責潤色編撰整理的作家,負責與各個檔案館、圖書館溝通調閱各種檔案的資料員……最後還有一位真理部的工作人員。
文德嗣會不定期的接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口述稿件或者和作家探討回憶錄的一些細節。
今天,桌子上放著《國慶六十周年紀念講話》的稿件和真理部文獻出版社送來的《文德嗣文集》第14卷的清樣。他原本應該「閱讀並提出意見」,然而他卻很快在辦公室後面的椅子上沉沉睡去。
……
突然,他在夢境中驚醒,又一次回到了原來的時空――送葯的護士叫醒了他。文德嗣含糊的嘟囔了幾句,睜開眼,眼睛是濕潤的。眼前並沒有什麼包廂和大電視,只有窗戶外投射進來的明亮光線――一時間和空間在一瞬間變得混沌不清,他似乎又混淆了現實和夢境。
當文德嗣又一次問起今天是哪一年哪幾日的時候,護士告訴他:現在1698年,聖歷70年,而明天就是國慶日時,他不由得想起在無數次夢境中不斷回放的當年那一幕:紅軍士兵們――他們的灰色軍裝和閃亮的刺刀如同潮水一般瞬間淹沒了頹敗了的古老城市的大街小巷。無數的胳膊舉起來,無數個聲音呼喊著。
就像看默片一樣,他始終記得這些畫面,卻已經模糊不清,而伴隨著的聲音則完全湮滅了。反倒是那些夢境,卻如同昨日才上映的電影一般清晰。
「馬總理在哪裡?」
儘管帝國只有國務卿這個職務,但是在馬千矚擔任國務卿的時候大家都習慣性的稱他為「馬總理」。
「馬總理去巴布亞島視察了。」
文德嗣點點頭,低聲問道:「有1631年元老院年會的影像資料嗎?」
護士自然不知道,秘書也不知道。她立刻給文辦打了一個電話,隨後,在辦公廳的指令下,首都和臨高的元老檔案館的工作人員都忙碌起來。
而文德嗣此時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他眯起雙眼,仔細的打量著身處的這間辦公室。時間的流逝似乎沒有在這裡留下任何痕迹,牆上那幅最為得意的荷蘭畫家弗蘭斯·哈爾斯繪製的油畫肖像上,自己仍然是英姿勃發的勝年,站在鐵甲艦的艦橋上,揮斥方遒。時間就像停止流逝了多年,或者說,自己陷入了一個靜止的時間裂縫。想想這些年,越來越少故知,常讓自己在回憶過往時,恍若隔世,甚至有次當自己向護士問起認不認識自己的某位舊交時,應答他的只有一臉茫然,好像舊交因為時間線的改變,未曾在這個世界上出現。文德嗣捏起護士的小手,突然想起,這個女人已經陪在自己身邊快三十年了。此時是早上,文德嗣朝南的卧室還沒有射入太多的陽光,護士那讓自己看慣的平順舒展的臉上,悄然叢生的皺紋,文德嗣看得並不是那麼真切。
辦公室是多年來文德嗣蟄居的城堡,幾十年里,這裡滿載著文德嗣的精神世界,甚至由他口述、秘書整理的夢境記錄,在這裡擺滿了兩個書架。他把這些記錄看得甚至比回憶錄還要重要。任何人都不得翻閱。
秘書端來茶――出於健康考慮,是去除了咖啡因的特製茶――女人把文德嗣在書桌前安頓好,安靜的閃到一邊。再把毛衣為他披上。書桌對面的牆上,是辦公室中唯一的一面大落地窗,通向面對領袖廣場的陽台。因為碩大的房間只有這一扇窗戶,落地窗前過度的明亮反襯出辦公室其他角落的幽暗,在寂靜中,射入房間的陽光,漂浮著空氣中的塵埃,混響著不知是跟哪裡的共鳴而產生的微弱「嗡嗡」聲,積蓄著幽冥的味道。
文德嗣在書桌前頷首了片刻,突然抬頭轉身,把躡手躡腳來為他披毛衣的護士嚇了一跳。「我要到人民中去。」文德嗣說道。但在秘書和護士的耳中,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叫秘書的女人幾乎是歡呼著一路小跑,衝出了書房,很快,一隊侍從官帶著文德嗣最得意的行頭――一套紅海軍元帥制服,來到了書房。在兩位女人的幫助下,文德嗣很快就打扮妥當。叫護士的女人按下文德嗣驅趕為他披上斗篷的侍從官的手臂,伏在文德嗣耳邊,說了什麼,然後和一邊和文德嗣歡笑著,一邊幫文德嗣披上斗篷。叫秘書的女人也順勢把元帥權杖交到文德嗣手中。
侍從官們推來了特製的高腳輪椅,這架輪椅使得文德嗣在廣場上的人們看起來是站立在陽台上的。從幾年前開始,每次他出現在主席陽台或者人民宮的觀禮台上的時候,都是使用這架輪椅。
然而今日,文主席卻擺了擺手表示用不著,他在護士的扶持下起身之後,緩步前行。幾個侍從官站在他的身後,以防他突然支撐不住的時候可以扶持住他。侍從官和秘書們猶如眾星捧月,簇擁著文德嗣向著通往主席陽台的落地窗走去。
從主席陽台的方向,似乎有來自遠方的歡呼聲。而文主席的書房,卻絲毫沒有受到外邊熱鬧的影響,在混沌的昏暗光線中,再度陷入了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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