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墮落——從一種中國的獨角獸說起

標題有點託大,換個樸實的名字可以叫《淺釋古神獸與古神話人物之間的聯繫》,然而這樣就沒人會點進來看了吧 (〃"▽"〃)

本文是欄主在試圖解釋《山海經》之前所作的一篇準備性文章,用來解決有礙於我們了解《山海經》的一個小問題。

一、獨角獸

言歸正傳。獨角獸,是西方傳說里一種極具神異性的動物,傳說它外形似馬,渾身雪白,頭頂上長著一根螺旋狀的長角,乃是純潔和光明的象徵。其形象大致如下——

額……對不起放錯了,應該是這樣的——

總之是一種歷史悠久而且據說具有魔法的神獸就對了。

而無獨有偶,在中國古代,同樣有著一種傳說長有獨角的神獸,而且外形和西方獨角獸極為相似,這便是《山海經》曾經兩次提到過的——駮(音如帛)。

《山海經·西山經》云:「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禦兵。

其狀如馬,白身,一角,和西方的一角獸簡直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在《山海經·海外北經》里,駮又出現了一次,其文道:「北海內有獸……其名曰駮,狀如白馬,鋸牙,食虎豹。」缺了獨角的特徵,但名字和其它特徵都和《西山經》里的那隻駮一模一樣,可知描述得肯定是同一種動物。

除去《山海經》以外,在《爾雅·釋畜》、《管子·小問》篇、《周書·王會》篇等書中也都提到過駮,可見駮在先秦時乃是一種盡人皆知的神獸。

古人對駮想像圖如下——

(采自馬昌儀先生《古本山海經圖說》。原圖為明代蔣應鎬繪圖本)

看到這裡可能有人會問,開頭不是說這篇文章是「淺釋古神獸與古神話人物之間的聯繫」嗎?現在古神獸有了,古神話人物在哪呢?嗯,我們現在就開始講講古神話人物。

二、鯀

鯀(音如滾),這個名字讀起來很不友好的人,在神話中乃是大禹的父親,干過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治理當時「浩浩湯湯,懷山襄陵」的洪水,但因為私自動用據說可以不斷生長的「息壤」而被天帝流放,後被誅殺。《山海經·海內經》提到:「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是一個極具悲劇色彩的神話英雄。

而作為一位天神,鯀的外貌自然和凡間的普通人不一樣,《海內經》在述及鯀的家世時就提到:「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意思很明白,就是說「黃帝生了駱明,駱明生了一匹白馬,白馬就是鯀。」

這記載現在人看上去自然是不像話,但在《山海經》的世界觀里卻完全不叫事。比如《西山經》里就有一位名叫英招的天神,其外形就是「馬身而人面,虎文而鳥翼」,貴為天神,但外形同樣是一匹馬。所以鯀在傳說中被認為是一匹馬並不奇怪。

而如果我們確認了這一點,《呂氏春秋·行論》中關於鯀的一段描述也就可以解釋了。其文道:「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佯於野以患帝。」

這是一段很典型的被歷史化了的神話。簡單來說,就是把傳說中的事情當成真事來講。但是神話畢竟不等於歷史,本來是天帝的堯和舜固然可以被比附為人王,天神鯀比附為諸侯,天神之間的爭鬥可以解釋為人間的政治鬥爭,可還是有些地方是沒辦法塗抹乾凈的。

比如「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一段,「比獸之角,能以為城」,有的書中解釋為「猛獸的角比排起來,可以作為城牆;猛獸的尾巴比排起來,可以做為旗號。」粗看不錯,但細理解起來卻根本不通。尤其「舉尾,能以為旌」一句,「其」字顯然有所指,指的是誰?自然就是鯀。

前面我們已經知道,神話里的鯀就是一匹白馬,所以如果我們將《呂氏春秋》里的這段記載還原為神話,那所謂「舉尾,能以為旌」,顯然就是說鯀舉起自己的尾巴來,就有如高高的旌旗一般;而前面「比獸之角,能以為城」,則是說鯀猛獸一樣的長角與城牆一般高大,前後所言無非是渲染鯀的龐大。

於是,根據《山海經》中的記載,我們知道鯀是一匹白馬,而根據《呂氏春秋》里所保留的一點神話碎片,我們知道鯀作為一匹白馬,還有著一支極具威懾力的長角。有沒有想到什麼呢?對,鯀就這樣和前面提到的獨角獸駮產生了奇妙的聯繫。

三、更多被忘卻了的神

那麼,這種古神獸和神話人物產生聯繫的例子是不是孤例呢?不是。

《莊子·達生》篇提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山海經·海內經》則提到:「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郭璞註:「委蛇。」

而根據聞一多先生的研究,這裡的委蛇很可能便是伏羲、女媧交尾之象,類似的畫面在漢代十分流行,如下圖——

(原圖為山東嘉祥武氏祠畫像石。人首蛇身,左右有首,和委蛇的描述非常像。)

如果聞一多先生的推論沒錯,那麼本來是天神的伏羲和女媧,在戰國時的傳說里則確實被傳成了一種長著兩個頭的神獸,一如神話中的鯀在傳說里以駮的面目出現一樣。

除此以外還有顓頊。

《山海經·大荒西經》云:「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甦。」

其中「顓頊死即復甦」一句重複出現兩次,但卻和前後文都不搭,我懷疑是衍文,然而如果不是衍文的話,那麼這段記載似乎就是在說有一種名叫魚婦的魚,乃是顓頊死後復活而來。

顓頊在神話中是北方的天帝,原文則說「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所以魚婦可能真的和顓頊有關係。也就是說,神話中的赫赫天帝到了民間傳說里,搖身一變為了一種魚類,而且是一種半身不遂(成公英《莊子》疏云:「致偏枯之疾,半身不遂」)的魚……

而之所以神話中堂堂的天神會在民間被傳為長相怪異的神獸,則或許是由於在春秋戰國之世,人們對於原始神話的拋棄。

眾所周知,春秋戰國時代正是我國政治、經濟、文化無不在發生著劇烈變革的時期,奴隸制的崩潰,郡縣制的建立,諸子百家的爭鳴,世事的動蕩使得產生於上古時代的原始神話遭到了極大的破壞。身居高位的史官和學者日復一日地對神話進行著歷史化的改造,試圖將天界搬到人間,而在民間,神話在巫術泛濫之下被改得越來越面目全非——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祀(《國語·楚語下》)——在這種雙重打擊之下,原始神話的消亡速度恐怕是非常快的。

而當一個神話故事消失了,那原本依附在這個故事中的神話人物也就少去了一段經歷,而如果所有關於這個神話人物的故事都消失了,那這位神話人物要麼跟著消失,要麼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名頭,任由後人拿著這個名頭借題發揮。

於是,當我們翻開西漢建立以後的典籍時會發現,天帝的位置已經落到了原本只是一個哲學概念的太一那裡,而在以前原本互不相干的一些天神則因為自身傳說的缺乏而被批量合併—炎帝合併神農成為了一個人,太皞合併伏羲成為一個人———黃帝則竟被傳成了一個求仙的方士,而在《山海經》里曾經提及過的為數眾多的天神則從此連同著他們的故事再也沒了蹤影……

而上面說的這些神話還都是在先秦時代就已經被記錄下來的,至於那麼一直在民間口頭上流傳的神話,其改變或者消亡的程度只會更劇烈。

鯀或許就是在這樣的大變革中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地位,本來做為天神時輝煌的歷史通通被人們所遺忘,而只有關於他的奇特外貌的信息被以傳說中的神獸的形式保留了下來。伏羲、女媧和顓頊亦如之。

類似的例子在以後的歷史中也時有發生,比如隋代的麻叔謀就因為作惡多端而被後來人傳為了一種名叫麻虎子的怪獸,成為了嚇唬小孩子的利器。鯀是因為形,麻叔謀則是因為事,因雖不同,但結果卻何其類似。

在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先生也認為妖怪便是「神的淪落」,人們對於自然力的敬畏和不解創造出了神,而又根據自身對於這些神的需要程度將其分出了好壞,「好」的神,會長久的受到人們的祭祀,保持住自身的神力;而「壞」的神則會受到冷落,成為「荒神」,經過漫長時間的沖刷,便在人們心目中化為了妖怪。

由此,我們便可以看到,神並不是永遠高高在上的,他也會受到時代變遷的影響,或者一躍登天——如太一——或者完全的泯然無存,也可能是像鯀這樣,和自身有關的神話在民間逐漸被忘卻了,其形象卻以神獸的形式繼續保留了下來,爾後又經過了不知多少年,連這點傳說也逐漸被湮沒在了歷史中。

這種情況在當時——先秦時代——或許非常普遍,《禮記·祭法》中云:「山林、川穀、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葛洪在《抱朴子·登涉》篇中說的更直接:「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山小即神小也。」可知古人心目中神的數量之多。

而關於這些神的外形,《山海經》中到處是例子,以《南山經》為例,其文道:「凡?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其神狀皆鳥身而龍首。」或道:「凡南次二經之首,自櫃山至於漆吳之山,凡十七山……其神狀皆龍身而鳥首。」或道:「凡南次三經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其神皆龍身而人面。」

如此多的神,能始終被人所信奉的能有多少呢?那些個曾經興盛一時但轉瞬就又無人問津的神的結局難免不會變成和鯀一樣,附在身上的傳說全都被人們所拋棄,而只有自己光怪陸離的形象被記了下來,往後隨著流傳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徹底變為了怪獸。

如果本文一系列的推論是正確的,那麼《山海經》中一部分怪獸的來歷我們大抵也便可以弄明白了。只不過,那是另一篇文章要說的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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