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小傳(十四):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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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元年(371)十一月十七,即簡文帝登基的第三天,有人舉報司馬奕的黨羽企圖謀反,簡文帝哭而不語,桓溫下令將所有涉案者打入大牢。

所謂的涉案者,主要包括三方勢力,首先是司馬昱同父異母的哥哥司馬晞,此人喜歡操練兵馬,頗有才略;其次是潁川庾家,自從庾家三兄弟去世,潁川庾家的勢力江河日下,長江一線諸州先後脫手,但庾家還掌握著南方的廣州,勢力依然不容小覷;最後是殷浩的兒子殷涓,與前兩者相比,殷涓的勢力比較弱,但是因為早年的殷、桓之爭,殷涓素來跟桓溫不和,與司馬晞和庾家走得很近。

十一月十九,廢帝司馬奕的三個孩子及其母親被處死。

十一月二十,法紀部門奏請處死謀反者。簡文帝保不了所有的人,但司馬奕是他的哥哥,是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的人。因此,他駁回了法紀部門的奏章,讓他們仔細核實。

十一月二十一,桓溫入宮面聖,再次提請誅殺謀反者。面對咄咄逼人的桓溫,司馬昱含淚嘆息,「如果晉室可輔,請君侯輔之,不然,朕將退位讓賢。」桓溫汗流浹背,面色大變,不敢再發一言。

一百多年前,相似的一幕發生過,主人公是漢獻帝和曹操;百年之後,這一幕將再次上演,主人公是梁武帝和侯景。

在古人眼裡,皇權帶有神授屬性,天下理所當然地是皇帝的私產。無論是通過古老的禪位流程迫使皇帝下野,還是動用武力赤裸裸地篡位,一般情況下,權臣的心裡都有些忌憚,好像是在竊取別人的家產,生怕遭到上蒼的譴責和世人的非議,如果有可能,他們還是願意給改朝換代的過程蒙上一層溫情的面紗。

經過一番私下商議,桓溫最終對司馬晞做出了革職流放的處理,其他人沒有這麼幸運,只有寥寥幾人躲過一劫,大多數人都被送上了斷頭台。

十一月二十四,桓溫代朝廷下令,大赦天下,賑濟孤寡。次日,朝廷詔令桓溫留在建康輔政,桓溫拒絕,當天啟程,回到了白石壘,把郗超留在了建康。

十一月二十七,桓溫回到姑孰軍府。

在東晉帝國,一個士族能不能成為超級門閥,家族人丁興旺是必備條件之一,琅琊王家、潁川庾家無不如此,唯獨龍亢桓家是個例外。桓溫有四個弟弟——桓雲、桓豁、桓秘、桓沖,六個兒子——桓熙、桓濟、桓歆、桓禕、桓偉、桓玄。

桓溫的幾個弟弟當中,桓雲早逝,桓秘無能,只有桓豁、桓沖堪稱幹才,但是這兩個人對桓溫的政治理念並不是很贊同,而且他們需要鎮守長江中上游諸州,分身乏術,無法駐守在京城為桓溫提供必要、得當而及時的政治支持。桓溫的幾個兒子當中,只有最小的兒子桓玄後來有些作為,但桓玄最大的問題是他太小了,這時候才剛剛學會走路。因此,桓溫把郗超留在京城也是無奈之舉。

咸安二年(372)三月,朝廷再次徵召桓溫入朝輔政,桓溫堅決推辭。六月,庾希在京口作亂,聲稱奉司馬奕的號令討伐桓溫,由於兵微將寡,此次動亂只持續了一個多月就被平定了。緊隨其後,京城忽然發生重大變故。

七月二十三,稱帝八個多月的司馬昱暴病不起,百官接到宮中傳出的緊急消息,慌忙入宮探病。趁著還有力氣說話,司馬昱一連下達了四道詔書,派人火速送往姑孰,請桓溫入朝輔政。

根據史官的記載,桓溫廢司馬奕而改立司馬昱的目的,是希望司馬昱有朝一日能夠禪位於他。而今,司馬昱只是徵召他入朝輔政,他自然不能答應,於是拒絕入朝,上疏推薦謝安、王坦之為輔政大臣。

謝安、王坦之沒有什麼大功,如果連他們都能擔任輔政大臣,功高震主的桓溫必然得得到更為高級的待遇。桓溫這樣做,其實是走了以退為進的一步棋,也是對以王、謝為首的建康士族的一種試探。或許在他看來,登上皇位十拿九穩,儘管有敵對勢力存在,但他們手裡沒有兵,為了人身安全起見,諒他們也鬧不出什麼動靜,自己只需要在姑孰軍府安靜地等待禪位詔書的到來即可。

事實證明,桓溫的這步棋走錯了。

當年琅琊王家盛極一時的時候,長江上游的王敦控制軍事,坐鎮建康的王導控制政治;潁川庾家如日中天的時候,長江上游的庾翼控制軍事,坐鎮建康的庾冰控制政治。這兩個大家族都是有人主外,有人主內,兄弟配合,如魚得水。桓家人丁單薄,有軍事實力,而沒有穩固的政治實力,尤其是在朝廷內部,沒有可以左右大局的政治強人,郗超勉強可以充當內應,但是說話沒有一言九鼎的分量。

正是在這個薄弱的環節上,桓溫栽了個沉重的跟頭,經歷了政治上的「枋頭之敗」。

王坦之姓王,不過他不是琅琊王家的人,而是太原王家子弟。王導去世之後,琅琊王家雄風不再;潁川庾家去年才遭到桓溫的打擊,一夕之間土崩瓦解。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太原王家與陳郡謝家得以嶄露頭角。

王、謝是新出門戶,政治號召力並不是很強,桓溫推薦謝安和王坦之擔任輔政是另有所圖,但在無形中提升了王、謝兩家的聲望,謝安和王坦之可不客氣,順水推舟,隨即以輔政大臣的身份代為處理簡文帝的身後事,暫時沒有輔政之名,卻有輔政之實。

桓溫拒絕入朝,簡文帝的最後一口氣就咽不下去,唯恐桓溫興兵作亂,又給桓溫送去了第五道詔書,這也是他履行皇帝職責以來的最後一道詔書——遺詔。

遺詔當中,簡文帝做出了重大讓步,給桓溫提供了兩個選擇,先任命桓溫為攝政,然後又說,如果新君可輔則輔之,不然,你就取而代之。

信使在送詔書出宮的路上,碰巧遇到了王坦之。王坦之一看遺詔,怒氣大作,急沖衝來到司馬昱的病榻前,把遺詔撕得粉碎。

司馬昱苦笑,「我能當上皇帝完全是非分之福,捨棄也不可惜,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王坦之說,「天下經由宣皇帝(司馬懿)、元皇帝(司馬睿)之手而來,陛下你有什麼權力處置天下?」(看王坦之說話的口氣,可以想像的到當時的皇權衰落到了什麼地步。

王坦之與謝安商議之後,對詔書進行了一些改動,刪掉了「君可取而代之」這一句話,把攝政改成了輔政。攝政與輔政只有一字之差,區別卻很大。攝政無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輔政則至多是個權臣而已,在一些關鍵性的事務上需要聽取皇帝的意見。

經過這一番改動,桓溫的願望落空了,做不成皇帝,連攝政也做不了。但是機會沒有完全喪失,桓溫還有逆轉局勢的一線生機,那就是立一個聽話的皇帝,再迫使新皇禪位。

國不可一日無主,簡文帝駕崩後該讓誰繼承帝位呢?大多數官員在這個問題上不敢自作主張,幾乎一致同意由桓溫確立新皇人選,太后褚蒜子也認同此議。琅琊王家的王彪之早年間與桓溫形同陌路,後來見桓溫勢大,趕快湊過來抱粗腿,這時候他見王坦之和謝安站到了桓溫的對立面,膽子壯了一些,說立新皇是皇室的事,跟桓溫沒有什麼關係,不必請示他的意見。就這樣,桓溫翻盤的最後一個機會被堵死了。

七月二十三,簡文帝重病,七月二十八,簡文帝駕崩,司馬曜被立為繼承人。短短五天里,桓溫一敗再敗,皇帝當不成,攝政做不了,立新皇也沒有他什麼事。留守建康的郗超勢單力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桓溫被一步步排擠出局。

設想一下,如果桓溫「無賴」一些,決心堅定一些,乾脆撕破臉皮,在接到第一道詔書的時候,就快馬加鞭奔往建康,以強盛的兵力為後盾,震懾異己勢力,使他們噤若寒蟬,再誘使朝廷頒布禪位詔書,暮氣沉沉的東晉帝國可能就會在咸安二年七月二十三這一天猝死。但他太看重面子,大概是想等著朝廷來請他做皇帝,要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不願意像司馬氏那樣落下恃強凌弱的口實,結果機會稍縱即逝,王圖成空。

退一步說,如果桓溫在七月二十三入朝,一時遂了心愿,恐怕帝位也坐不了多久。因為他老了,精力不濟,後繼無人,有軍事實力而無政治實力,沒有足夠的宗族子弟以便於把持機樞要衝,就算門閥士族暫時同意讓他做皇帝,等他一死,復辟勢力也難免會捲土重來。

簡文帝駕崩後,他的兒子司馬曜繼位,即晉孝武帝,改元寧康。

從司馬奕被廢到簡文帝駕崩,再到桓溫出局,前後將近一年。在東晉帝國的歷史上,無論是對於門閥,還是對於皇權,這都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一個重要時間段。

東晉的實權自開國之日起就在門閥手裡,皇權極為有限,但畢竟還是有一些,比如王敦當年發動叛亂,司馬睿低聲下氣,苦苦哀求,即使如此,他也還有確立明帝司馬紹為繼承人的權力。在桓溫手裡,這個局面變了,皇帝變成了純粹的點綴,說廢就廢(司馬奕),說立就立(司馬昱)。

經過桓溫的這一番教訓,門閥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了維護門閥的利益,皇帝受到限制理所應當,但是不能欺負得太狠,而是應該割讓給皇帝一定的權力,使他在不危及門閥利益的同時,也能對門閥形成一定的限制,以防再出現桓家這種難以制約的霸王門閥。

由於在簡文帝彌留之際的謀劃,桓溫入主朝廷的圖謀破滅,陳郡謝家與太原王家一躍成為新的當權門閥。鑒於桓溫造成的教訓,他們當政之後在權力的蛋糕上切下了一塊,讓給了皇帝,所以皇權在東晉後期出現了復興的氣象,隨著雙方實力的此消彼長,皇權與門閥之爭也得以再次抬頭。

此外,為了防止再出現桓家這樣的霸王門閥,二線門閥對當政的一線門閥的約束也日益嚴密,繼龍亢桓家之後,東晉後期再也沒有出現那種能夠碾壓其他門閥的超級門閥。淝水之戰期間,謝安運籌帷幄,一舉擊潰強大的前秦,即使如此,陳郡謝家也無法在內部力壓群雄,一旦皇帝和其他門閥聯合起來,要求謝安下野,謝安就得捲鋪蓋走人。擊敗前秦是蓋世之功,謝安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依然得受制於人,究其根源,就在於東晉的政治環境在桓溫之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所振興的皇權和其他門閥不允許再出現第二個桓溫。

晉孝武帝司馬曜登基後,為了安撫桓溫,謝安親自擔任使節前往姑孰,請桓溫入朝輔政,桓溫心情頗為鬱悶,禮貌而冰冷地拒絕了。

同年(372)十一月,天師道教徒打著擁立司馬奕復辟的旗號,自京口起兵,攻入宮城,但叛亂旋起旋滅,只持續了幾天。

寧康元年(373)二月,即天師道教徒叛亂之後的第三個月,桓溫派遣使者入朝通報消息,說即將率軍來建康,拜謁先皇陵墓。

二月二十四,謝安與王坦之率領百官出城迎接。京城謠言流布,說桓溫此來將誅殺謝安、王坦之,篡位稱帝。

王、謝二人當中,謝安的才略更勝一籌。一年多以前,郗超代替桓溫留守京城的時候,權勢熏天,門庭前每天都是車水馬龍,有一次王、謝二人去拜訪郗超,由於來訪者太多,等得太久,王坦之急躁不堪,想打道回府,謝安說來都來了,多等一會兒吧,你這這麼急著送死嗎?這一次迎接桓溫,王坦之也有些失態,惶恐不安,手板拿顛倒了都不知道,謝安卻神色自若,料定桓溫不會行篡逆之事。

桓溫抵達建康之後,大擺宴席,在大廳兩側的屏風後布置了全副武裝的士兵。王坦之驚魂不定,食不甘味,謝安卻與桓溫談笑風生,並且不動聲色地暗諷桓溫不應該埋伏士兵,桓溫聞言大笑,隨即令士兵退下。

如謝安所料,桓溫此來確實不是為了篡位,只是想威懾一下朝廷、撒撒氣而已。

來到建康之後,桓溫主要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追究天師道叛亂的責任人,以京城防務不利、玩忽職守為由處置了一批官員。在桓溫與郗超確定的名單中,起初受到牽連的官員很多,由於謝安和王坦之的阻止,名單上的人被刪掉了不少。第二件事是拜謁簡文帝的陵墓。拜陵之後,桓溫忽然染病,於三月七日啟程,回到了姑孰,此時的他距離生命終點只剩下了短短四個多月。

在他重病卧床的這段時間裡,圍繞著家族主導權之爭,他的幾個兒子大打出手,引發了他最為痛心的內訌,幸好有他的弟弟桓衝出面彈壓,桓家才沒有分崩離析。回想起少年時代喪父之後那段艱苦歲月,桓溫悲從中來,那時候很窮,但一家人和和睦睦,兄弟之間親密無間,如今家業大了,這幫孩子們怎麼反而越來越不成器了呢?

曾經,桓溫做過帝王夢,隨著病情的加劇和家族內訌,病榻上的他不再對帝位抱有任何奢望,或許還有那麼一絲慶幸——當了皇帝又能如何,難道就是為了讓不成器的子孫揮霍嗎?

帝王夢破滅了,一切回到了原點,桓溫最後的夢想,只是希望自己在彌留之際得到為臣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禮遇——加九錫,於是他給予朝廷暗示,希望在臨終前得到那種虛幻而誘人的光榮。可惜,願望無法實現了。過去的這麼多年裡,他得罪的門閥太多了,他們要讓他死也不得安寧。他們知道他命不久矣,所以百般拖延,一次次說授予他九錫,又一次次讓他等待。

桓溫不知道這是政敵的拖延戰術,還在為註定沒有結果的期望等待著。在病痛的折磨中,他一再陷入半昏迷狀態,往事像快鏡頭一樣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回,他似乎覺得自己仗劍河上,卻不知道是黃河、長江,還是淮河;他似乎在衝鋒陷陣,卻不知道是巴蜀、關中,還是中原;他似乎聽到了清角吹寒,卻不知道是江陵、建康,還是洛陽;他似乎看到了幾個人,卻不知道是劉琨、溫嶠,還是父親桓彝;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卻不知道那是少年桓溫、青年桓將軍、中年桓征西,還會老年桓丞相......

在此時的建康,朝廷或許已經給他準備好了謚號——宣武,就等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七月十四,桓溫去世,傳奇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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