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傷可治,自損難醫

天傷可治,自損難醫

文/卓鑰

我本姓喬,亂世中真名也不必再提,平日里在城裡賣些果兒,家中就只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爹,前些日子老爹中了惡,一病不起,熬了不多久便死了,所幸沒受甚麼苦楚。老爹死前囑咐我,說我在青州郊外有個舅舅,讓我前去尋他。

我年歲不過十六,老爹也是從軍來的此處,他死了之後我便是孤身一人,再沒什麼親眷。前些日子開罪了本地一個惡霸,那惡霸雖是死了,手底下的潑皮卻還不時尋我晦氣。軍漢老爹在時還好,如今老爹死了,我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自然也待不下去了,於是尋了個當鋪,將家裡破屋薄田一併賣掉,換得些盤纏,投往青州去。

出得城後,走了不遠便遇到一支商隊,見他們人多,又雇了許多刀手護衛,我便也隨著他們一同前行。不出幾日,花了不少銀兩與酒食,便與幾位刀手混得熟了。眾刀手管事的一共三人,老大姓史,只有他騎馬,手裡綽一桿老舊鐵槍,話也多些,老二老三皆是手提朴刀,背縛團牌,低著頭尾隨史刀頭馬後,二人一樣的悶嘴葫蘆。

那史刀頭常騎在馬上緩步而行,我便走在他馬頭旁邊與他閑話,廝混熟了也與他玩笑幾句,史刀頭混跡江湖多年,性子豁達,念我年幼也不與我計較。我問他,「這世道混亂,魔星橫行,前往青州皆是旱路,途經幾處盜匪山頭,若遇到強人剪徑,你手裡只得一桿鍍鐵臘杆子,如何抵擋?」

史刀頭笑道,「小猢猻,你如何得知我這是鍍鐵臘杆子,我這可是家傳的鐵槍。」說著抖了抖槍,紅纓晃動,傲然道,「有它在手,加上祖傳槍法和祖宗護佑,還有這許多弟兄,莫說紫金山、傘蓋山、黃泥崗、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的烏合之眾、尋常野匪,便是遇上桃花山、白虎山這些有名的好漢也無需懼駭。我在這條路上已來回數次,次次平安,桃花山小霸王周通曾與我纏鬥數回合,那桿綠沉槍不是我這鍍鐵臘杆子的對手,白虎山孔家兄弟更是武藝平常,與我那二位刀牌弟兄斗過一回,也是狼狽歸山,不必掛懷。」

我點點頭,路上還得多仰仗這位刀頭,便討好道,「史刀頭鍍鐵臘杆子雖已然生鏽,這把年歲估摸著也不再硬朗,但手段必然是好的。那二位背了個圓牌的大哥所練烏龜刀法也必是厲害非常,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江湖上定是罕逢敵手,這樣的本事如何不一刀一槍搏個功名,卻來青州道上護衛商隊?」

史刀頭嘖了一聲,奇道,「甚麼烏龜刀法?」回頭望向那二位刀牌手,見他們背了團牌恰似龜殼,不由得也笑了,說道,「我等幾人本就是軍漢,奈何軍中官吏剋扣軍餉,也沒有甚麼背景蔭蔽,連飯都吃不飽,更莫提什麼功名。二龍山二位大頭領也是軍中出身,一個提轄,一個制使,本事極高,最後不也落草綠林。我有個堂兄,與我一同從軍,自幼習得家傳戟法,比我槍法厲害許多,在軍中我等三人尊他為長。那時節,他說要重新找個所在,不願再做軍漢吃苦,便隨他一同逃了出來,未曾想他仗著本領高強,去曾頭市當了教頭,再不顧我。兄弟三人只會使刀弄槍,沒別處去,只得來這賺口飯吃。」

我將盤纏又拿出一些來奉於史刀頭,道:「史大叔,不能讓你白白說這半晌,這點碎銀一會兒賣些村醪潤嗓。」

史刀頭彎腰接過碎銀塞入懷中,沉聲道,「當哥哥的說句實話,桃花山、白虎山自不必怕,但若是遇上二龍山煞星,你留下錢財,自去逃命便是。」

我聽史刀頭提及二龍山,嗓音略有些暗啞,便問他,「史大叔此前未曾碰到過二龍山強人?」

史刀頭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哥哥命好,還未曾遇到過二龍山魯、楊二位大頭領。」

我奇道:「甚麼鹵羊二頭領?莫不是賣肉的上山落了草?」

史刀頭在馬上晃了一晃,甩甩腦袋說道:「莫玩笑,二位大頭領一個姓魯,一個姓楊,有萬夫不當之勇,乃是山中的虎王。」

我點了點頭,隱隱感覺這二位大頭領竟然能讓史刀頭佩服至此,當真神氣,又道:「史大叔,你如此忌憚這兩位虎王,是怕他們一人一嘴,咬下你左邊右邊來嗎?」

史刀頭奇道:「什麼左邊右邊的?」

我往他胯下一指,一面跑開一面笑道,「便是你左右的鹵羊球。」史刀頭舉起槍來作勢要打,見我跑了,遠遠笑罵了幾句。

混在商隊中走了幾日,途經一片稀疏鬆林,天色漸暗,前後也無打尖住店去處,眾人正要搭灶煮飯,卻聽史刀頭遣人趕來催促,說此處凶煞不宜久留,走出松林再行歇息,便又強打精神繼續趕路。

走得一會兒,明月初升,眾人正睏乏間卻聽前頭一聲鋩鑼響,亮起火把,商隊打頭處忽地聒噪起來,有人驚惶喊道:「回頭,回頭,前路有強人。」

商客趕忙挑擔牽馬,調頭往來處逃去,卻見得三男一女四個頭領,引了百餘持刀盜匪已然堵了去路,前後皆無處可走。想要逃入山林卻又捨不得馬匹財貨,正沒理會處,卻聽前面有人高喊:「人過財不過,留了貨物馬匹,我等好漢自不為難你們。」

我只覺得這聲音莫名有些耳熟,便擠上前去,有人罵我,「擠什麼,不想活了,前面可是殺神煞星。」我也顧不上回嘴,只是悶著頭向前,擠到史刀頭旁邊,問他前面攔路的是何處大王,史刀頭面如死灰,沒了往日的威風,手綽長槍,槍頭紅纓卻只是不住顫抖,開口道:「雲遮佛爺眼,來得是二龍山當家的。」

二龍山的名號聽他說過數次,我雖然心中惴惴,但心知自己並非刀手,身上也沒多少錢財,要殺也殺不到我。幾位大名鼎鼎的魔頭倒是難得一見,需瞧個真切,日後也好與舅舅炫耀。扭頭望去,卻見前路山林之中影影綽綽不知站了多少人,火把搖曳,照的刀光雪亮,為首三人騎在馬上,火光從背後照將過來。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這三人皆是身材魁偉,居中一人是個胖大和尚,裸了上身,一手倒提一桿禪杖,如同馬背上駝了一座小山,雙腳都要拖到地上;左邊一人狀若軍漢,懷裡抱了把帶鞘單刀,略略含胸,看起來比那二人稍微矮小一些,也是難得一見的虎狼凶漢;右邊一人卻是頭陀打扮,腰裡兩柄戒刀,長發披散遮頭蓋臉,頭上一個界箍兒,胸前一串頂骨數珠,偉岸昂藏如同天神。

我問史刀頭,「這三個人里,哪二位是你所言的鹵羊頭領?」

卻見對面那頭陀對另二人朗聲說道,「兩位哥哥,小弟上山時日不久,不曾立得寸功,今日便由小弟為山寨取這浮財。」

胖大和尚點了點頭,晃得身下馬兒一個趔趄,軍漢依然含胸穩坐,默然不語,只見那頭陀翻身下馬,拔出那兩柄戒刀,走了過來。

聽他開口,我便知方才高喊之人定是頭陀,此時聽來愈發耳熟,但這頭陀與舊人形貌差別太大,不敢相認。

他雙手持刀,走得不急不緩,這邊商隊眾人不敢妄動,靜得他胸前念珠晃動輕響也聽得分明,如同殺神催命。我只覺後頸處汗毛豎起,沿著脊樑乍起一片,轉身欲逃,卻如同在郊外林中被虎熊盯住,雙腳發軟邁不開步去。

身旁史刀頭對那二位刀牌手說,「此前只知花和尚、青面獸,從未聽過二龍山上有第三條龍,或可與之一戰,二位兄弟可願前往?」

那二位刀手頭領也不答話,自背上取下團牌縛在左手,右手提刀領命向前,那頭陀見陣中出得二人,便站定不動,長發遮面眉目不清,只默然舉起右手戒刀,靜待二位頭領腳步細碎,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那刀色作天青,有白色暴雪紋路斜飛,自帶一股戾氣,頭陀定定地站著,戒刀直刺長空,如同玉柱擎天,戰神臨凡。

左邊刀牌手墊步往地上一滾,攻下三路,右邊刀牌手團牌護身,欺身撞將過去,到得近處,兩柄朴刀自團牌後一同刺出,想來二人在軍中時便日日習練,又在青州道上數回生死與共,已是默契非常。

頭陀神色不改,左手戒刀一架,攔住下路朴刀,右手戒刀猛地劈了下來。頭陀不動時,如巍峨高山,一動便如山崩,江湖上最尋常的一刀豎劈,竟被他使出了開天闢地的氣魄。我只覺夜色中一道雪亮弧線一閃而沒,如扯下了九天雷落,刀牌手先出刀,竟先中刀,還未沾著頭陀直裰分毫已被連人帶牌劈成了兩半,鮮血沿著這一刀的力道濺出數尺,在地上塗了個血紅的「一」字。

另一刀牌手見這頭陀如此神力,嚇得呆了,團牌護住胸口,朴刀胡亂揮舞,便要往後退卻,被頭陀一刀斬落朴刀,一腳踹開護身團牌,左手戒刀探出,釘死在地上。

我心中低低驚呼,烏龜刀法不靈了!

周圍眾刀手見兩位曾戰敗過白虎山孔家兄弟的刀牌手,在頭陀面前竟皆是一刀喪命,各個慌張起來,瞧向史刀頭,史刀頭咬了咬牙,腮邊鼓起一團肉,一催座下馬,綽槍出陣,眾刀手互看了幾眼,也一併拔刀向前。頭陀見眾人湧上,眼中利芒一閃,也是加緊幾步趕上,兩邊人眾如同海浪拍向礁石般撞在一處。

史刀頭一馬當先,後手一攪,鐵槍便如靈蛇一般搖頭晃腦刺向頭陀,頭陀雙刀一架,避閃開去,轉過馬頭時,頭陀已遭眾人圍困,闖不出去,只得策馬盤旋,偶有間隙便一槍刺入。

初始之時,頭陀刀刀皆是招式分明,攻守有序,氣象森嚴,直裰鼓漲如同烏雲落地。眾人忌憚他神力,不敢近身,殺到後來,這頭陀步伐稍顯凌亂,但每一招皆是隨心而發,信手拈來,神鬼莫測,比方才愈發剛猛狂暴,劈砍撩剁皆是開山裂石的氣魄,如若瘋虎入畜欄,刀光幾閃必殺一人。

風從虎,雲從龍,兩柄戒刀龍虎相濟,攪弄得林間風雲變色,雙刀盤旋閃耀,殺人不沾血,越殺越亮,上下翻飛,割得山風凄厲低嘯,壓過了人嘶馬鳴,寒光影里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潑。忽地一聲悲啼,人影往來中,見那頭陀往陣外躍出,一刀斬了史刀頭馬腿,回身斬翻一名刀手,又轉身纏頭裹腦一刀劈下,史刀頭落馬之後還未起身,見這一刀劈來忙橫槍去架,被頭陀劈斷槍桿,兩柄戒刀如銀剪般叉在脖頸,雙刀一錯,史刀頭頭顱飛起,一腔子血如同一匹紅練甩向天空。

史刀頭一死,眾刀手更是抵擋不住,血腥氣漸漸瀰漫,隱隱然,竟有酒氣摻雜其中,我駭然心道,這頭陀難不成殺人殺得醉了?

不遠處,胖大和尚將禪杖插入土中,見那頭陀殺得興起,撫掌大笑,聲震林野。軍漢見得刀招精妙處也微微點頭,不過一會,二十多刀手盡皆倒地,沒一具全屍,殘肢斷臂四處亂橫,血在地勢底處已聚成了小窪,周邊眾商客見狀顧不得許多,捂住口鼻各自四散奔命。

頭陀被濃血濺了一頭一臉,身上也新添了幾處傷,腳步踉蹌朝我走來,血氣酒氣也越發重了。走得近前,避開火光刺眼處,在月光清亮照射下,我才瞧清這頭陀面容,雖然臉上血跡斑駁,但遮不去眼如寒星且帶八分醉意,眉若金漆有十足殺氣,口鼻更如刀鑿斧劈,剛硬如山。一陣罡風平地起,掀起頭陀遮面長發,卻見額上兩排金印。

我心下一片雪亮,已知來人是誰,忙跪倒在地,高喊一聲。

「武都頭!」

喊罷之後我俯卧在地不敢動彈,卻未聞腳步聲音,抬頭望去,卻見那頭陀一臉恍惚,如同大夢初醒定定瞧著我。好一會兒,才見他殺氣漸隱,浮起一臉爽朗笑容,如同當年他打虎下山,接受眾人擁戴時的表情一般無二。

「好兄弟,鄆哥兒。」

武二爺笑道,將戒刀插回鯊魚皮鞘,將我扶起,轉身對那二位頭領喊道,「兩位哥哥,我偶遇故人,可否請上山去寶珠寺內盤桓幾日。」胖大和尚高聲應了,從地上拔出禪杖,留下一匹馬,與那軍漢一道回山去,只留下商隊後面那伙強人上前卸貨取財。我雙腳依然癱軟無力,武二爺將我扶上馬,與他一同歸寨。

走得好一會子,沿途明暗哨崗都布置得極有章法,快到寶珠寺時已是明月照頂,眾多嘍啰仍然往來忙碌,各個精悍,手裡火把照的匪巢如若鬧市白晝,人聲鼎沸。進入寺中,牛油大燭熊熊燃燒,二位大頭領已在殿中上首處吃酒。

胖大和尚面上鋼髯如針,裸露的上身刺滿了繁複花綉,禪杖就丟在身後,不似正經和尚。那軍漢麵皮上一塊青記,腮邊略有幾簇赤須,吃酒時懷裡依然抱著那柄單刀,也不似正經軍漢。

武二爺讓我坐於下首案旁,拿酒洗去頭臉血跡,先與大和尚說了幾句,吃了數盞酒,又與軍漢吃了一盞,便坐到我身邊來。此時,堵了商隊退路的四位頭領也入得殿中。一人屠戶打扮,腰間插柄尖刀;一人白淨面皮,三綹髭髯;剩餘二人男的三叉骨臉,微有鬍鬚,女的一臉胭脂淺粉,坦了胸脯,這二人神情間頗為親昵,似是夫婦。幾人也是先到上首與二位大頭領吃了幾盞酒,又與武二爺吃酒說話,吃完之後,便依次坐來下首。

我見殿中幾位頭領皆是眼露凶光,談笑間也是神色暴戾,若魔神齊聚,寺中幾尊破敗的怒目金剛也不及這幾人兇悍,滿堂充溢佛祖都壓不下的殺氣,心中暗道,這修羅殿才是武二爺理應之所在。

我敬了武二爺一盞,道,「還未多謝武二爺贈的銀兩,老爹走之前也吃得幾頓好的。」武二爺道,「你爹不在了?」見我點了點頭,武二爺便黯然吃酒,我怕他想起了父兄武大,想玩笑幾句,又懼他方才狠辣手段,便趕忙問道,「武都頭緣何這身打扮,又是為何會在二龍山落草?弄得小的也不敢相認。」

武二爺道,「好兄弟,自打我殺了西門慶與那淫婦,吃了官司,便被發配孟州,途經十字坡時,結識了這哥哥嫂嫂。」說著,往那一對男女處努了努嘴。我接著問道,「卻是如何識得這二位?」武二爺高聲笑道,「哥哥嫂嫂差點將我做成了人肉饅頭。」那對夫婦聽得此言,男的笑了一笑也不答話,那女的卻笑罵道,「伯伯又玩笑。」

我聽得心驚,這江湖上殺人放火的勾當真嚇人,綠林之中,人如豬狗,左右也不過是個血食,看來武二爺雖是頭陀打扮,必然也不是正經頭陀。

武二爺續了盞酒,接著一指那白凈頭領,道,「到得孟州牢城營內,得蒙這位小管營每日好酒好肉管顧,也算活得自在,聽聞他在快活林內有一家酒肉店,被一張姓團練帶來的潑皮蔣門神霸了去,便想要替他奪回來。那一日我吃得五七分醉,便用五七分本事醉打蔣門神,助我小管營兄弟重霸孟州道,此後,我便也住在店裡,日日吃酒吃肉,也無人煩擾,自在逍遙。」

我見武二爺提及此事,臉上滿是快意,笑得如若孩童,便與他又飲了幾盞,贊道,「好個五七分本事醉打蔣門神,看來蔣門神不及景陽岡的大蟲厲害。」

幾盞酒吃完,武二爺收斂笑意,又說道,「一月後,孟州守御兵馬都監遣人尋我,說聽聞我是個好漢,有意抬舉,我便搬到他府中去住,做了親隨。住了些時日,八月十五晚上,張都監在鴛鴦樓安排筳宴,邀我前往,我便去了,席上張都監說要將養娘玉蘭與我做妻室,那玉蘭是個唱曲的,與我這戴罪之人倒也般配,那時節我心想,武松終於噩運離身,可安穩度日了。」

說到此時,武二爺低頭長嘆一聲,臉上陰雲漸起,道,「未曾想張團練與那都監乃是同姓結義的兄弟,二人暗中定了計謀,只為蔣門神報仇,所說所言都是騙我。當夜哄我吃酒,夜半發難,誣我為賊,捉我入監,若不是小管營上下打點,武松只怕已死在獄中。」

我聽他言語中帶了幾分狠辣,也不敢搭話,武二爺自顧自吃了數盞,抬頭時已是血灌雙瞳,切齒道,「捱到六十日限滿,知府判了我脊杖二十,刺配恩州,快活林也被那蔣門神奪去,發配途中我見那兩名押解公人有些鬼祟,便留了心眼。途經飛雲浦時果然有二人持朴刀相迎,想要害我性命,我扭斷七斤半鐵葉盤頭枷,搶了朴刀殺了這四人,一人死前說是蔣門神徒弟,張團練與蔣門神要他二人與那兩名公人一同殺我,此時他二人與張都監在鴛鴦樓吃酒,只待他們提我首級相見。」

我愈聽愈是血熱心驚,我本知武二爺是個好漢,想不到戴枷上鎖還能暴起傷人,鐵葉盤頭枷也扯得斷,殺這幾人殺得若痛飲烈酒,燒嗓灼心,快意非常,我聽得入迷,便不多言,只待武二爺繼續。

武二爺又開口道,「我心頭不忿,只殺了四個豬狗又有何用,不殺了那三個撮鳥如何能解我心中惡氣。於是我撿了柄刀奔回孟州城內,來到張都監後花園牆外馬廄,哄得家丁開門,將他殺了。跳到牆中,見兩個丫鬟煨茶,便隨手殺了往衙里去。鴛鴦樓我是去過的,到得樓上破門搶入樓中,劈臉剁了蔣門神,一刀砍了張都監,殺翻張團練,再將三人頭都割了,兩個親隨聽得樓上吵鬧,上來查看,被我幾刀殺了,又在樓下殺了張都監夫人、養娘玉蘭和兩個奶娘,走之前又尋得兩三個婦女,也一併殺了,方心滿意足,連夜越城而走。」

未曾想,自武大郎死後,武二爺竟事事脫不了一個「殺」字,酒性愈濃,殺心愈重,武二爺又吃數盞,開口道,「那夜我殺得累了,棒瘡發作便在古廟裡睡去,被這哥哥嫂嫂手下嘍啰尋到,在哥哥嫂嫂處換成了這身頭陀打扮,投二龍山來。」

這一段話人頭滾滾,殺氣騰騰,平日里人人喚我作「碎嘴猢猻」,此時聽得我竟汗流浹背,無言以對,只得與武二爺共吃一盞酒,思索良久才問,「一別至今,武都頭殺多少人了。」

武二爺恍惚道,「那一夜,飛雲浦殺得蔣門神徒弟二人,公差二人,後院處殺得養馬家丁一人,廚房灶下殺得丫鬟兩人,樓上殺了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及親隨二人,粉壁上題下殺人者打虎武松幾個字,樓下殺了夫人和玉蘭,奶娘兩人,兒女三口,刀下亡魂一十有九,多的我便不記得了。」

我問,「今夜武都頭殺了幾個刀手,可還記得?」

武二爺揚起臉來,思索良久,道,「我只依稀記得殺了一個騎馬使槍的。」

我又問道,「武都頭為何只清楚記得那一夜所殺之人?」

武二爺仰頭灌下一盞酒去,嘆道,「如何記不得,武松本想放下鋼刀,做個良人,未曾想,那一夜,我卻殺缺了一口刀。」

我也猛地灌下一盞酒,胸中熱氣彭拜,只覺嘴裡全是血腥氣味,鼓起膽氣問武二爺,「打虎的武都頭,殺惡霸、殺潑皮、殺贓官、殺淫婦,卻不知為何要殺無辜婦孺,那時節殺西門慶與潘金蓮,卻也沒殺王婆。」

武二爺低著頭,頭髮攏在臉上,似是醉了,只聽得他喃喃說道,「婦孺無辜,武二何辜?殺婦孺,便是連打虎的武都頭一併殺了,這世間便無人再可害我…….」

那一夜長如萬古,殿內燭火通明卻又晦暗如墨,我看他吃得沉醉,低頭坐著如同卧虎俯荒丘,燭光搖曳照得他身上陰陽流轉,陰處黯沉似魔,陽處堂皇似神,我已分不清面前這神魔混雜的頭陀與快意恩仇的武二爺是否同為一人。他依舊偉岸昂藏,但神魂已然枯槁,憨直笑容也只在提及往事時候浮現,自大郎橫死後,他便因恨而殺,卻不知斬出的每一刀,都在斬向自己。每枉殺一人,便是傷得自身一分,傷得自己脫胎換骨、伐毛洗髓,直傷得心中萬念皆死,獨獨只剩一個殺,殺卻了打虎武都頭,人血題名姓後,便只剩殺人頭陀橫行世間。

酒氣上行,一陣陣衝撞著我的頭,眼前事物也漸漸模糊,蠟燭依然在燃燒,卻莫名一根根變暗變淡,再無光輝,無邊的黑暗如潮水般湧來,漸漸吞沒了武二爺。當黑潮淹沒到武二爺臂膀處時,他如同被刺了一劍般驚醒,抬頭向我望來。

此時的二爺容貌已改,口中森白獠牙破唇而出,雙眼血紅,額角長出盤羊般犄角來,如同修羅惡鬼,面上神色卻是極為悲切,兩行血淚划過臉頰,便如心死了一般。

我看不懂,一頭魔,有什麼可以讓它如此傷心。

那頭魔嘴唇蠕動,似在說些甚麼,我全然聽不見,便湊過去想聽得真切些,忽然眼前一黑,便再無知覺。

這是我醉倒前看見似幻如夢的最後一幕。這必是醉後幻象,不是真的。因為第二日醒來,我看見的依然是眉如刀,眼如星的武二爺,哪有絲毫魔鬼樣貌。

只是他眉眼間那股悲切,還未來得及褪去。

從寶珠寺出來,武二爺使了幾名嘍啰將我送到青州,尋得了舅舅。走時武二爺送的銀兩足夠我花銷,便與舅舅置辦了些田產,過不得幾個月便聽聞二龍山、桃花山、

白虎山三山聚義,衝撞青州府,那胖大和尚與青面軍漢同朝廷名將呼延灼兩回大戰,難分勝負,打出了天大的名聲。卻未聽得武二爺出手,不然雙刀戰雙鞭必是一場好殺,不知是不是那一夜與我重逢,喚起塵間往事,惹得煞星返俗,一時難以再起殺心。

三山眾人聚義梁山泊後,四大寇鬧得神州遍地戰火,天翻地覆,百姓也受了牽連,日子愈發難過,青州也更加亂了起來。我與舅舅趁早變賣家什,尋了幾戶鄰居搭夥往山裡去避難,覓得一塊平整荒地,搭建幾間木房院落,開墾出幾片薄田,也能種些糧食,聊以度日。亂世之中,再無奢望,只求苟活。

這幾年裡,稍稍太平的時日,我會去城裡買一些鹽,途中偶爾聽聞梁山百單八將天罡地煞齊聚,氣勢如虹,戰敗童貫、高俅,殺出水泊大澤,歸順朝廷,遠征遼國立下蓋世功勛。之後征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烽火不斷,戰事連綿,奇聞異事樁樁件件流傳於市井坊間,也有說書先生將水滸群雄故事寫作新鮮話本講說。

二龍山頭領之中,那一對夫婦男的死於亂軍,女的死於飛刀,屠戶打扮的頭領死於毒箭,白淨面皮的小管營折在了常熟,青面軍漢位列八彪騎,卻病死途中。連年殺伐征戰,戰神也熬受不住,幾人之中只得大和尚和武二爺活了下來。

我也聽聞武二爺與大和尚統領梁山步軍,沖營陷陣,戒刀隨身,走到何處便殺到何處,征遼國,闖益津關、破太陽陣,斬殺遼國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征田虎,一刀斬殺沈安;征方臘,烏鵲橋上斬殺三大王方貌,杭州弔橋一刀斬殺貝應夔,每一戰皆殺得乾脆利落,殺得一往無前,殺得血海滔天,最終難逃因果,殺得越多傷得越狠,反遭妖道斬了一臂,雖然未死,卻已是個廢人。

當夜,我與舅舅圍爐而坐,篩了幾盞自己釀的醪酒來吃,將說過無數遍的武二爺生平與又舅舅說了一遍,到暢快處二人一同讚嘆不已,拿這滿是血腥的故事下酒,吃得自然更快更多些。酒至半酣,舅舅已是臉頰通紅,雙眼惺忪,說到後來便意興闌珊,不一會兒躺倒爐邊兀自睡去。

我獨自一人坐在爐邊簇火,想起死在武二爺刀下的史大叔,行船走馬三分命,是死是活天註定,一路提及二龍山頭領,卻不知山上來了個奪命的頭陀,或許他就是註定要死在那雙戒刀之下。

想到那雙雪亮的戒刀,我又會想到武二爺,莫不是真如他所言,將自己名字用人血寫在粉壁時候,真正的武二爺便被他自己殺卻了,血名祭來的幽冥惡鬼佔了他的皮囊,也將殺戮帶到了人間,被我醉後瞧見了真容。那一夜幻象之中,黑潮淹到臂膀處時,武二爺悚然驚醒,如今果被斬斷一臂,或許也是命中注定。

夜色漸涼,我便熄了灶火,將粗布衣裳披在舅舅身上,走到院中去閂門。頭頂黑雲低壓,風聲呼嘯,似是山雨欲來,卻見天邊電光一閃,滾落一個驚雷,撕破沉沉黑夜,如武二爺破天一刀般奪目耀眼,震懾人心,雖轉瞬即逝,必萬古留名。

我回屋躺卧,思緒紛繁,正有些睏乏時,忽聽得舅舅輕聲囈語道,「可惜了,天神一般的人物。」

霎時間,屋外雷聲大作,暴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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