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雜談

我有一個堂哥,叫躬展,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樣星座同樣的姓氏。他生在早上丁卯時,我生在晚上癸酉時,我們八字僅僅差了一柱,好似一對雙胞胎兄弟。

家人給我取名躬馮,寓意躬馮甚賤,而給他取名叫躬展則甚為大氣,寓意大鵬展翅。見微知著,可以猜測家人大抵喜愛他多一些。

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特別喜歡新年一家子人聚在奶奶家裡,熱熱鬧鬧的。堂哥堂姐們買了煙花爆竹,一同放了。家裡同輩的一共四個孩子,大姐躬月大我們十來歲,聖母婊,就是那種沒心沒肺的爛好人,學問不多,有點腦殘型的上綱上線。二姐躬沂大我們六七歲,仗義女漢,對兄弟姐妹特別的好,護我們小的短,但是有時候脾氣特別大。躬展排老三,小時候躬展特別的傻,我屬於人精,壞點子多,門道多,躬展長我十二個小時,卻只是愛笑,話也不多,悶聲悶氣的,就彷彿人情世故,都一概不知。

小時候單純,覺得哥哥姐姐們對我很好,就盼著過年過節能聚在一起。躬月愛打牌,每每相聚就是撲克,我不愛撲克,躬月就哄著我玩我愛玩的,我就說那就小貓釣魚。小貓釣魚無聊的很,玩一會躬月就不樂意了。我就說那算二十四,躬月便開始白眼。這時候通常都是躬沂跳出來,帶我們出去吃麻辣燙炸雞柳。於是大家開開心心的跟著二姐,二姐慷慨,從來都是拿自己的零花錢,私房錢請我們吃。我和躬展跟著,躬展不說話,我興緻勃勃的要炸年糕炸素雞,躬展就只會弱弱的說,吃這個不健康,然後只要一塊錢的炸裡脊。現在想來內一會的物價也真低。

我和躬展都上學之後,兩人的差距開始漸顯。

三年級那一會躬展的成績開始穩定在七十分附近。過節相聚,姐姐們問起來,躬展都是先不說話, 然後才說考了七十八,我則沾沾自喜的告訴姐姐們我考了九十八,全班第一。姐姐們就會說,躬展啊躬展,你看躬馮,考的比你好那麼多,你可是哥哥喲,要用功知道嗎?

躬展從不反駁,現在想來,似乎他也不記恨,或者嫉妒。等到姐姐們都散去了,他就會用有點愚鈍也有點真誠的語氣說,躬馮你好厲害啊,我說怎麼了,他說我就考不到那麼高。我歪著頭,一時也有點語塞,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其實這考試也挺簡單的,我說。

對於我這番說辭,躬展只是點點頭,並不評價。也不知道他是默認,還是一種無聲的抗拒。

也就是那會,二三年級的時候,家裡發生小小的變故,爺爺出去玩,在外地住宿的地方摔了一跤,磕到腦袋,去世了。家裡一下亂成一團,我記得有一天,大家都在躬展家住下,三四點的樣子就都起床了,一起去火車站接爺爺的骨灰。五點多,爺爺的骨灰盒到了,我到現在都還能記得,爸爸和伯伯們都面色凝重眼眶發紅的樣子,我卻沒有幾分悲切。

回到家裡,靈堂已經布置好了,我們小孩子們聚在一個小屋裡,平時嘰嘰喳喳的小團體今天卻靜了下來。我拉著躬月說,躬月打牌嗎?躬月抹抹眼角的淚水搖了搖頭。我又問躬沂,姐姐我們去吃早飯吧,躬沂說,過會大人會煮東西的。這時候,躬展一本正經的訓斥了我。

他說,你就不覺得難過嗎?

我說難過什麼?

他說以後我們沒有爺爺了。

是哦。

以後我們沒有爺爺了。

從小到大,我都是這般,有時候想想,這份淡定背後甚至顯露出了冷漠。我沒有辦法理解大家的悲痛,可是我也識相,找了一個角落安靜下來,正如躬展說的那樣,我們以後沒有爺爺了,這必定是一件悲傷的事情。

躬展的初中考的很不理想,去了一所在我看來滿是小痞子的學校。

我們進了初中,姐姐們也陸續快要走入社會了,奶奶家裡冷清起來。雖然過年過節偶爾還能見到兩個姐姐,可是平日里周末,也就我和躬展去的比較多。

我記得那會剛剛發育,我有點性意識了,有一天去到奶奶家,躬展他爸說要上夜班,就讓躬展來我家住。我父母自然覺得沒問題,安排躬展和我睡一張床,躺下之後,我們開始聊悄悄話,從動畫片,聊到踢足球,大概是我先精蟲上腦,突然摸起了躬展的雞八。

躬展有點抗拒,但是我和他從小玩到大,知根知底。他皺了皺眉問我幹嘛,我說摸一摸嘛。

躬展的雞八明顯比我的大,包皮也更長,粗粗的,像個大肉蟲。我抓著,好不滿足。這時候,大家自然開起了車,開始說起了奇怪的話題。

躬展說,哎你知道嗎,我聽高年級哥哥說。有一種做愛,是男人和男人的。

哈?我難以置信。

他說,好像是插進屁眼裡面。

騙人吧?屁眼這麼小,怎麼插。

我不知道。躬展開始忍者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皺著眉頭,一副不弄明白不罷休的表情,琢磨了一會,也沒什麼結果,於是我問躬展,要不,咱們試試?

躬展說,怎麼試啊。

我說,我來插你屁眼啊。

我不要!我插你的!

不行,我插你!

我們兩吵吵鬧鬧的,最終誰也沒說服誰,最後就睡了。睡著之前,我聞了聞剛剛摸過躬展雞八的手,大概是弄到尿了,有股甜甜的尿騷味。

臟死了,我想。

以後不摸了

初中三年,我和躬展見面次數越來越少,和姐姐們也難得一見。似乎都開始學業為重,偶爾可以聽到父親說起躬展成績不理想,分數都只能在及格邊緣徘徊。對這樣的事情,也漸漸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起來,沒什麼看法。

快中考了,躬展來我家複習了一段時間,他爸爸想要我教教他,我父母卻怕我耽誤,就只是看著我們一起寫試卷。

有一天吃完飯,我和躬展都沒有任何娛樂待遇,被打發回房間看書。回到房間兩人都覺得無聊,我就拿起他的試卷看,我稍稍過了一遍他剛剛做完的英語完形填空,一篇在我看來基本可以全對的毫無難度的完型,他幾乎只對了一半,這讓我感到大為詫異,這才真正的了解到躬展的英語是怎樣的一種水平。

我有些好奇,於是問躬展,哎~ 這個句型,so-that句型,你們沒學過嗎?

什麼so-that句型。第一次聽說。

這個啊,前面是so,所以後面明顯應該接that,這個to是用作too-to句型的,所以不能放在這裡。

我不知道。

這是書上的原文啊,初二下的第十七單元左右吧。

哎。他嘆了一口氣。

躬馮你不知道,在我們學校,是沒有人學習的。

比如晚自習吧,所有人都在玩。沒有任何人寫作業,作業全是抄,一兩個人這樣的話,老師還能管一管,但是全班都這樣,老師也沒辦法。

雖然我也想好好學,但是當你周圍沒有任何人學習的時候,你就很難學進去了。

比如晚自習,所有人都在說話聊天聽音樂,你做題,遇到不會的,連一個可以問的人都沒有。

我似乎從沒想過他面對的是這樣的境遇,一時有點語塞,忙道,

但你可以問老師啊!

問老師?那好了,全部的人都會來說你裝逼了。

這時候的躬展已經褪去了當年的愚鈍氣,我看著他,似乎感覺他變得有點高深莫測起來。好吧,我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好告訴他:那你有啥不會的,我爭取給你說明白吧。

躬展卻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躬馮,我差的太多了。

氣氛冷清了下來,沒有人說話。

躬展繼續轉著筆,表情中有洒脫,有絕望,也有認真。

後來我和躬展便少有交集了。

父母開始和伯伯們鬧房產糾紛,和幾個伯伯關係差了,又過了幾年,父母與他們冰釋前嫌,關係重新好了起來。可是伯伯相互之間,又新生罅隙,那些年,世道一直不太平。

零八年我高中畢業,躬展還有一年才職高畢業,卻被他父親託人早早安排進了軍隊,那年我沒看到躬展。

一二年我大學畢業,躬展去了軍隊里,五年才出來,躬展五年沒有回家過春節,我便也就五年沒有看到躬展。

從來都是從父母的口中聽聞他的消息,一四年的時候父親陪同伯伯們去接他從軍中回來,我因為工作,沒有去。回來之後,父親說躬展現在好胖。那時候,我已然與他許久未見了,心裡免不了期待起來。我心裡想,好想看看他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很胖嗎?我真的好難想像躬展很胖的樣子。他一直都是那麼瘦高瘦高的,還挺帥的。

直到二零一五年那一年的尾巴,我終於見到躬展了。

那是二零一六年關將至,一家子老小終於大團圓了一次,十年來,親友間為了房子和錢的吵吵鬧鬧終於平定下來,伯伯嬸嬸間多了幾分陌生的溫暖、刻意的友好。那天早上,家裡約好一起出去旅遊,躬展他爹的車坐滿了,他被打發到我家車裡來,上了車,我看到了五六年沒見的躬展。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尷尬。

他沒有變,根本沒有胖,哪裡胖了,瘦瘦的,剪了短髮,面色有點蒼白,卻又掛著笑容。他偷偷用斷斷續續的目光不停打量我,我也偷偷地用斷斷續續的目光不停打量他。沒有人起話題,我媽在前面用那種俗套的寒暄維持著氣氛。

哎呀,我家大展帥了啊!我媽說

躬展說,沒有沒有。

怎麼樣啊,有沒有談對象啦。我媽說

躬展說,沒有沒有。

能談賴,能談賴,我媽說,你看躬馮死樣,到現在不談,急死我了。

躬展看著我,神秘地微笑了一下。

看毛?你小子就是在找死。我做出了一個恐嚇的表情。

那麼久沒見,似乎也沒有生疏,只是,本來我們的關係,也沒有特別好。。吧?

那天躬月躬沂都到了,躬月沒有拉著我們打撲克了,躬沂也沒有拉著我們吃麻辣燙,他們拉著我們拍了好多自拍,四個人擠在一起。大家的話題開始在什麼房子,車子,如何對付催婚上打轉。這時節,躬月已經離婚了,帶著女兒過,我們的小侄女跟著她屁股後面要媽媽的手機,鬧的我們幾個舅舅一直笑。

總的來說,那是我很難忘記的一個新年。

躬展就是在那個春節過去的第二個月自殺的。一個人開車,包了一天鐘點房。燒炭,原因不明。

那一天,我像任何一個平常的日子那樣在公司里寫著某個html頁面,想著這一塊的JS數據怎麼封裝比較好,突然收到了躬沂的電話。接起電話,對面的聲音很是奇怪,很像那種唱戲的念白。

「喂,你說什麼?」,我問了一句。這一次傳來的聲音稍微清晰了一些,似乎是帶著哭腔在說話,但是因為哭的太急,氣喘不上來,說的句子也不能連貫。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剛來電顯示的名字,趕忙問,是躬沂嗎?

她大抵是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說出句子來了,索性直接開始哭。大聲的,無窮無盡的。我慌忙安慰,別哭別哭,怎麼了?慢慢說。

她哭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大展沒了!

什麼?

躬展!躬展他自殺了!

為什麼啊!

不知道,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遺體已經運送到火葬場了。警察剛剛才電話通知的。家裡都亂做一團了!

好不容易說完這段話,躬沂又開始瘋狂的哭,再也不能說任何話。

我都不記得我怎麼結束的這番電話,結束了之後,又是我父母的來電,我父母竟然也在哭,很悲傷,說是正在去警局。

只是我,從頭到尾,都很冷靜。

我整個人,處在一種獃滯的,被雷劈了一下的,茫然的。狀態里。

怎麼說呢。

那一瞬間,我忽然就像從這具身體里跳脫出來了一般。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甚至非常冷靜的自己告訴自己,原來我的命運是這樣書寫的,是這樣的走向,真是嗶了狗了。

二十七歲,我沒有失明,也沒有很巧的斷了手腳,什麼都沒有,我還在公司裡面寫著代碼,但是我的堂哥自殺了。這把刀終於砍過來了,可是沒有割傷我,雖然我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倒下去,但這次不是我,這次是我的堂哥,躬展。

我還是沒有哭,只是那段時間,我很少說話。

關於躬展的死,躬沂像名偵探柯南那樣調查了好幾個月。

躬沂說。

躬展的死有兩個可能。

第一個可能是情傷。

在死前,躬展和一個女子保持了非常高頻率的聯絡,女子用了躬展不少錢,但是似乎最後出軌了,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了。躬展了解了之後,女子提出分手,但是躬展有挽留,可是女子反而拒絕。躬沂查了躬展的微信。也問了很多躬展生前的朋友

第二個可能是賭球。

警察查到躬展自己有個賬戶,在二零一六年的時候,賭球賺了將近一百萬,但是在二零一六年十二月的時候,一下子輸光了,輸光了之後躬展又從一個儲蓄賬戶,把自己這些年存的錢(主要是在軍隊的補貼)移入,但是又輸光了。後來他又借了將近十萬的高利貸。還是輸光了。

只是令人難過的是。

當我嘗試著去回憶躬展,不斷跳脫出來的,就是我講給你們聽得那些零碎畫面。等我說完了,喉結落下了,眼神也空洞起來的時候。我可能才能後知後覺的想到躬展五六年級那會父母就離異了。可能才能後知後覺的想到初二那年躬展長身體的時候,他父親總是在奶奶家吐槽躬展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五塊錢的牛肉麵的事情。可能才能後知後覺的想到躬展參軍的時候五年沒有回家。可能才能後知後覺的想到他參軍回來找不到工作,在酒店打了好幾個月的雜。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會夢到躬展,夢到我們都在爺爺奶奶的老房子,那個房子變得陰森森的,他和爺爺奶奶待在一個房間里,然後喊我過去,而我的父母就在樓下,讓我下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是他,我轉身看到了遠處川流不息的馬路,突然想起我還要下樓和父母出去玩,馬上就把他忘了,就像這些年每個過年之後我就把他忘了一樣。再轉身,我已經在樓下了。父母們催促著我上車,我回頭看了看背後熟悉的大樓,那個充滿了年少回憶的地方,發現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但似乎,也已經不重要了。

去年四月,我們一家齊聚,給躬展上墳。

一座新墳,躬沂蹲下身子,拿抹布擦著墳,我便看著她淚水從眼眶裡滾落下來。躬月儼然成了中年婦人,跟著女兒後面叫女兒不要亂跑。逮住了女兒,罵了兩句,才安靜下來說,哎,不該這樣的,也不想想活著的人多難過balabla...

她說了好多。躬月說話的時候,躬沂默默的哭著,而我在默默地給躬展背大悲咒,天很陰,我念到發薩法森佛吶舍耶的時候忘記了下一句,於是天開始飄雨。

我想告訴躬展,其實沒有人覺得日子輕鬆,大家都是咬著牙。比如我,我早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優等生了,再也不能嘲諷你的完形填空了。我的生活也糟糕透頂,你大概也聽說我是個基佬這樣的風言風語了吧,你看,往後日子還長,我回頭給你超度超度,也做不了更多了。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燒著紙錢,這時候,風把碳化的紙錢吹了起來,打著旋,我媽說大展他來拿錢了。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小時候我們在奶奶家過年放鞭炮的樣子,也是這般火焰,也是這般溫暖,這般全家團圓,而那時躬展就站在我的身邊。

而現在,卻再也沒有躬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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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願所有人早日離苦得樂

願躬展的魂魄早日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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