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在菲斯迷路,只不過迷失了自己
一
無論再怎麼奇妙美麗的地方,無論再怎麼習慣漂泊,旅行到一定時候,總有那麼個「需要歇一歇」的臨界點。
出發一個多月,在歐洲趕了七八個國家後來到摩洛哥,每天都在找下一個住宿、下一趟交通工具中損耗腦細胞,我急需懶洋洋地賴在一個地方几天,什麼也不幹,等著落在後面的「旅行好奇心」追趕上來,就在這個時候,抵達了古城菲斯。
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心情,走出汽車站後隨便上了一輛計程車,居然主動打表,10迪拉姆就到了古城的藍色大門前,菲斯啊菲斯,果然不一般。
對它前期所有的了解只歸結於一個詞「迷宮」,左腳踏入藍門的同時,右腳已經準備好迷路了。
好運的是,偏偏住進了一間很適合休養生息的傳統旅舍——Dar Jannat。六人間只有我一人,帶衛生間,空調隨意打、廚房隨便用。
翹著腳坐在riad天井裡吃著牛肉餅看劇時,旅舍小哥moussa過來問需不要摩洛哥薄荷茶,我習慣性地多問了一句,「要多少錢?」
moussa長相微微有點賊,英文說得不錯,卻常常會發出那種抒情的譯製片腔,「噢,親愛的朋友,你可是我們尊貴的客人,只要你想喝,請告訴我,任何時候都免費!」
恩,我只不過是付了一晚上12美元的房客而已,在我準備好好休息一陣的菲斯,我決定先放下所有戒備,去相信任何人。
隨後旅舍又熱熱鬧鬧地住進了一大家子阿爾及利亞人,帶著兩個十幾歲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男主人留著長長的鬍子,女人包著頭巾,拖著幾個讓人懷疑帶了全部家當的大箱子,典型的穆斯林家庭。
「hi,要不要來點無花果?」男人遞過他剛買的一袋水果。
賣仙人球果的小攤
從吃開始的交情總是不錯的。男人雖是阿爾及利亞裔,卻出生在法國,現在和家人定居倫敦,「我們每年都要來這裡度假,我那個小女兒已經不會說阿語了,我們自己則說法語、英語和阿語。」
moussa對他們的態度很親密也很謙恭,一看就是熟客,後面幾天,我們常常分享各自買的水果,有時候瘦瘦高高的二兒子會給我端一盤蜜瓜來,「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小夥子會用極紳士的神態和極純正英文回復我。
五六歲的小女孩則在市場上買了幾隻染成藍色和粉色的小雞,白天沒事的時候我就逗逗她,去市場買一堆葡萄、油桃、無花果回來吃水果大餐,反應過來已經在菲斯虛度了兩天。
穆斯林國家的好處是沒有群魔亂舞的酒吧,也不以古城艷遇為第一吸引力,剛好符合我的喜好。
很慶幸自己終於成了這種旅行者,不再對旅途中虛度光陰而懷有罪惡感。
如果仍舊要開每天早上七點的鬧鐘、去某某景點無縫銜接地打卡,不就像在北上廣工作一樣么,還沒有工資拿,那出來旅行到底圖什麼呢?
二
於是我也變成了另一個舍夫沙萬的西雅圖小哥,天天下午躺在頂樓的躺椅上,捧著kindle看小說,天氣炎熱卻因為乾燥而不出汗,說不出得酸爽,每次都是困到kindle掉到臉上把自己砸醒,然後太陽開始落山。
總是在午飯後跑到門口買一杯鮮榨橙汁,喜歡這位臉像土豆一樣圓滾滾的老闆,每次都讓他把果汁裝入自帶的虎牌保溫杯。
買得多了,有時會遇到一起等榨汁的小夥子,話不多,直接幫我買了單,「give you,you go(你拿著,你走吧)」,看來絞盡腦汁把所有會的英文單詞都蹦出來了。
當旅行被納入日復一日的循環,不再受困於整日思考明天的住宿和交通,精神上也輕鬆了起來。
傍晚我會跑到旅舍露台的最高點,帶著還冰涼的鮮橙汁,習慣了阿拉伯地區的作息後,就知道宣禮聲快要響起,在數不清的土黃色牆壁和電視天線背後,會有一速似乎藏在烏雲密布間的夕陽之光。
我癱在那張搖搖欲墜的躺椅上,任由思緒被時光的碎片分解,菲斯遠去了,摩洛哥也遠去了,只剩下此刻,把自己拋到了距離北京一萬公里的某個露台上,就這麼躺著跟日落的一分一秒較量。
菲斯旅舍露台的日落
這間旅舍依舊沒什麼客人,我很快跟moussa小哥混熟,他也充分展現了阿拉伯男人的細心。
第三天用早餐時,我的薄荷茶已經減半了糖量(曾隨口說過太甜),而當我快要剝完白煮蛋時,在遠處觀望的moussa立刻跳起來,吩咐廚房幫工的大媽帶一小碟鹽出來。
一定是觀察到我前兩天都自己拿鹽蘸雞蛋,那些付了15%服務費和小費的餐廳都不會這麼貼心吧!何況一個床位才12美元。
第四天的早餐端上來時,又被這位暖男感動得沒話說。前日問moussa多要了一塊乳酪塗牛角包,於是,這天早上只有我面前的餐盤裡是兩塊芝士,其他人都是一塊。
我感激地朝他使了個眼神,moussa卻得意地回以暗笑,為他贏得客人歡心而收穫莫大成就感。
對於我這樣古怪的客人,除了小細節上的無微不至,最好再推薦幾個沒什麼遊客去的地方,moussa深諳此道。
見我天天癱在樓頂看日落,便建議我去後山走走,有個叫Tombeaux Des Mérinides(梅里尼德王朝陵墓 )的地方,已經是一片廢墟了,但可以俯瞰古城全貌。
聽到廢墟兩個字就來勁了,於是掐好時間,插上耳機,調到最喜歡的專輯,開始從古城北面慢慢沿山繞上去,獨享最美妙的徒步音樂時光。
山邊土堆沒有圍欄,就這麼裸露著,有點像開羅的莫卡頓山,邊緣角落裡坐著情侶,趁人不注意偷偷親一口,也有帶孫子的阿拉伯大爺,兩人坐在樹蔭下玩著我看不懂的遊戲,或是只留一個孤單背影給過客的長袍大叔。
我站在他背後發了好一會兒呆,底下就是土黃灰濛連成一片的medina老城,有點落寞地從心底感嘆了半天。
在這些仍保有古老生活方式的地方,和大都市最大的不同是人們十分甘於寂寞,甚至享受寂寞,你常常能遇到無緣無故在路邊望著街景發獃的人,久而久之自己也變成了那樣熱愛發獃的一員。
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卻發現這背影下面的兩隻手握著一隻雜牌智能手機,大叔專註地低頭看著屏幕。簡直為剛才的那一番感悟羞愧地想找地洞鑽進去,但想想也不錯,發著摩洛哥版微信的大叔,或許就是我和這片古城的連接點吧。
這個陵墓廢墟沒什麼看頭,有很多當地人從另一條通汽車的路開上來散步,孤身一人的自己又充當了好幾次「攝影師」的角色,替永遠樂此不疲的阿拉伯人拍各種組合的全家福。
好不容易脫身,又有一位瘦高小哥來搭訕,「hi,我叫穆哈穆德,你來自哪裡,你的名字叫什麼?」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穆哈穆德就是艾哈邁德要不就是穆斯塔法,我的名字對於你並不重要,然而還是很禮貌地回答,「我叫ye,來自中國。」
小夥子抱著一本外語書,從剛才起就在念念有詞,「我在老城的一間酒店工作,正在學俄語,這樣以後可以接待更多外國客人了。」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是俄語教材。
「真棒!You are so smart。」象徵性地稱讚後,我的目光被山另一側的一大片白色吸引住。
樸實無華的穆斯林墓地,幾乎一模一樣的大小和版式,連中間種的樹也是同樣,這裡埋的應該都是普通人。想起小時候每到清明上墳,臨近目的地時,車會駛過好幾座半邊變白了的青山,七八歲的小孩哪裡見過死亡,記憶中的清明活動更像舉家春遊。
許多年後,去了世界的不同角落,墓地成了常規的旅遊參觀項目,金字塔、死人城、胡志明紀念館、泰姬陵……似乎也沒有當作陰森恐怖或意義特殊的地方來看待,死亡曾遙遠得讓人無法感同身受。
而這一次,在菲斯的後山墓地,在前不久經歷了一次家人離世後,第一次認真審視在不同宗教和文化下的生命終結,至今仍記得那種無解和無望的心情。
過了很久很久,把最喜歡的幾首土搖都循環聽了好多遍,得出的結論是只有再多走一些地方、多看一些書,總會找到雋永的東西對抗無常的。
三
最後那個下午,決定出門履行一下遊客的義務。逛了幾個擠在古城裡完全沒氣勢的清真寺,走到哪兒都是烏泱泱的義烏小商品包圍著,暗無天日,我想去找傳說中臭味熏天的皮革作坊tanneries。
在古城走路最需要技巧,永遠會冷不防被一個龐然大物撞擊,後面傳來「pardon,pardon(法語對不起)」的吆喝聲,老頭很不耐煩地趕著一匹馱著煤氣瓶的驢子。
在他們的意識里,似乎世界上只有兩種語言,一種是本地人說的摩洛哥式阿語,另一種是所有外國人都應該能聽懂的法語——通用語。
常有人出其不意地推我一把,回頭一看又是一匹身上堆滿紙巾牛奶牙膏的驢子,停在一家小賣部門口開始卸貨,於是整條路的交通就癱瘓了。
無數呼啦啦的小推車橫衝直撞、捧著大餅啊麵糰慢吞吞挪動的阿拉伯婦女、路邊躺著的失意者流浪漢、一群站在籠子上怒髮衝冠的雞、叮滿蜜蜂的甜品蛋糕、神油神燈、香油香料,成為時尚界潮流單品的摩洛哥尖頭鞋,全都潮水般向我湧來。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就為了讓旅人在裡面迷路才把古城建成這樣,好名正言順地跳出來帶路。當我發現自己已無限接近目的地時,仍舊找不到入口,卻竄入了一條尋常人家的巷子,只好拉下臉來問人,倒不是有多不好意思,而是想到之後的小費環節累覺不愛。
一位正氣凜然的小哥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迎上來,聽說我要去皮革工坊後,神秘兮兮地小聲說,「我可以帶你去,不過呢,我不是有資格的導遊,所以你就跟我後面,保持一段距離,也不要跟我說話,懂么?」
「好!」我點點頭,心想不就去個皮革工坊么,弄得像搞地下情報似的,故弄玄虛,姐見多了。
小哥步速極快,路人看我大概就像個落在後面還不甘放棄的競走運動員,終於,小哥在拐了九曲十八彎後停下來,「快點,就是這裡。」
皮革廠裡面是不能進去的,他把我帶到的是隔壁一個商店的頂樓,像天造地設的觀景台。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圓形染料缸,堆滿了大小不一的整皮,需要在裡面浸泡20天才算染好色。
工人們大半個身子浸在裡面,渾身污水,即使隔著這麼遠,我都能聞到刺鼻的化工和屎尿味。剛好我這個視線望去,染缸上方還拉著一條橫幅,中間的小字看不清,只見兩端畫了個相機,上面打了叉叉,意思很明顯,不許拍照。
見我在認真張望並拿出手機來做筆記,帶路小哥很識趣地湊過來,「偷偷拍兩張沒關係,要快速!」都是套路啊套路,一會只能多給兩塊小費了。
下樓順勢帶我往賣東西的房間兜一圈,一番劍拔弩張的討價還價後,我提著一雙8歐元買的鵝黃色摩洛哥尖頭皮鞋離開,想著或許可以作為回國後冒充時尚達人的道具。
四
所有的旅行都有期限,我在摩洛哥的期限是20天,已經在菲斯花掉了四分之一的時間,不得不走了。跟阿爾及利亞一家告別,直到最後我才知道,這棟riad是他們的房產,租給當地老闆開旅舍用,每年回來度假也相當於回自己家視察。
我朝著那個看起來像剛受過恐怖襲擊的汽車站走去,moussa還在拚命挽留,「再住幾天吧,不要錢!」
「我得走啦,男朋友在中國等我呢。」
「那就下次讓他一起來菲斯吧,可以來摩洛哥工作,住上一段日子。」大概是聽說了P先生曾在埃及工作的經歷,moussa一廂情願的認為我們是熱愛這塊熾熱的土地。
moussa小哥在旅舍門口給我拍的照
提著行李路過天天光顧的果汁攤,準備買最後一杯橙汁時才發現,這位圓滾滾一直朝氣蓬勃的老闆居然只有一條腿,並不賣慘博同情藉機提高價格,他的橙汁是我在古城喝到最便宜也最貨真價實的。
平時就淡然地站在車後面,露出上半身榨汁,絲毫感覺不到有重心不穩的異樣。遞給我果汁後,見他拄著拐杖趕到馬路對面,原來他還同時照顧另一個音像攤的生意。
拜拜,擁有阿拉伯男子最細膩內心的moussa;拜拜,敬業的橙汁老闆和請我喝橙汁卻不留名的雷鋒小伙;拜拜,那些曾在數個落日時分和我一同豎起耳朵聽古蘭經的人們;山頂的那位穆哈穆德,請努力練習俄語噢。
拜拜,度了一個短假的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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