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的藝術就是大便嗎?

1961年,義大利藝術家皮耶羅·曼佐尼將他的大便密封在90個罐頭裡面,等到將來出售。 90個罐頭裡,每一個都裝有皮耶羅·曼佐尼大約30克的大便,包裝上有皮耶羅·曼佐尼的親筆簽名和獨一無二的編號。

這個作品完成後,他給這些驚世駭俗的作品取了個很直接的標題:「藝術家的大便」,並擬定了售價,打算每克大便比照黃金的市場價格來賣。

2005年,編號57號的「藝術家的大便」罐頭成功拍賣了11萬歐元,約合人民幣120多萬。

2007年, 編號18號的「藝術家的大便」罐頭,在義大利米蘭的蘇富比拍賣會上,拍賣了12萬4000歐元,大概是當時的人民幣150多萬。如果以30克的糞便來計算,每克糞便的價格早已比黃金貴了。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大多數時候,對藝術的關心程度跟對大便的關心程度一樣,直到某件藝術品賣了高價,直到某人拉的大便被賣出比黃金還貴的價格,我們才會猛然從床上彈起,迫切地想搞清楚到底是幫什麼樣的牲口在製造這些所謂的藝術,又是幫什麼樣的牲口在為這些所謂的藝術買單,進而思考:那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所謂藝術,真的算藝術嗎?它們真的有存在的價值嗎?

聊這個問題以前,我們先來聊聊題圖。

這是1995年一群來自北京「東村」的自由藝術家創作的攝影作品,名叫《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創作過程是11個全裸的男女按照體重順序從下而上以3、2、2、2、1的人數層層裸疊,最重的人趴在最下面,最輕的伏在上面,身體羅疊為1米的高度,再拍照。

我知道你是因為題圖裡光溜溜的屁股點進來的,但你並不知道這張照片到底是幾個意思,也不打算搞清楚,只是單純的想看看屁股。但如果我告訴你這張照片是我國當代藝術的經典之作,打算看屁股的你可能會突然一激靈:聽起來好像很厲害,我得花三秒鐘凝視一下。儘管你不知道什麼叫當代藝術——這不怪你,因為當代藝術到底是什麼,連搞當代藝術的人目前都沒有明確的定義,你只要知道它是一種不同於傳統繪畫、寫作等藝術形式的觀念表達方式就好——但對於權威和裝逼的天然嚮往,你還是會想凝視一下。

既然是觀念表達,那就有表達方式和想表達的東西。這張由人體堆疊並取名為《為無名山增高一米》的照片表達方式當然是攝影加行為藝術,這一點理解起來不困難,但要知道它在表達什麼,可能就很困難。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困難不是智識和認知不同造成的,而是缺乏基本的審美訓練導致的結果。

什麼叫基本的審美訓練?

比如我們從小讀唐詩,因此可以接受白月光比喻成地上霜,也可以接受「無邊落葉蕭蕭下」被寫成「無邊落木蕭蕭下」,不僅可以接受,我們甚至還能從那些描寫里獲得美的享受。

比如我們知道「舉頭望明月」這個句子並不單單是在寫詩人他在看天上的月亮,在詩人抬頭看月亮這個動作的背後,有著某種無法直說、一旦直說便不再動人的情緒。

這種接受力和感受力並不是天生的,對於一個文盲而言,他或許看過月光,看過霜,但他無法將這兩者聯繫起來,可受過教育、受過基本審美訓練的人就知道,這兩者不僅可以聯繫,而且第一個將這兩者聯繫起來的人充滿著智識和想像力。

除文學外,受過基本審美訓練的我們還知道其他藝術形式里的元素在表達什麼,比如拍一張純白的雪景,你不僅會看到雪,還會想到純潔這種無法拍攝出來只能感知的東西。比如你聽搖滾樂,你不會覺得耳朵里那個嘶吼的哥們在犯病,而會感受到他的憤怒和不甘或者性壓抑……

回到題圖上,先不要看屁股,也不要思考什麼叫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就看人趴在山上這個動作,但凡受過基本審美訓練的人,不用刻意去想就能知道人趴在山上一定跟人與自然相關,因為山就象徵著自然。又由於這裡的人有男有女而且還是群眾喜聞樂見的裸體,那稍微思考,就能知道它還跟男女兩性有關。

其他更深的就無需再明白了,因為過度解讀當代藝術或者說過度解讀任何一種尚未定性的藝術都是一個非常主觀的行為。對於任何一個當代藝術的解讀結果,嚴格來說,並沒有正確與否的判定,連創作者自己說了也不算。

那在不考慮任何多餘一切的前提下,現在我要問的問題是:假如換你來,你想表達人與自然的關係並加上男女兩性的元素,你會怎麼表達?你如何確定你的表達方式會給人帶來觀念上的衝擊?甚至是藝術上的革新?

是不是比看到這張照片時還要懵逼了?

或許你會說,老子對表達這些沒興趣,對理解這些也沒興趣,我就想看屁股。那好,我們來談談屁股。

世間屁股有很多種,有胖的、瘦的、堅挺的、平坦的,還有黑的白的和沒擦乾淨的。在不同場景里看到不同的屁股人會有不同的感受,這點毋庸置疑,就像同樣是女老師,日本片里的女老師和國產片里的女老師帶給我國男觀眾的感受也不一樣,縱使她們都穿得很保守。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同樣是女老師,當她們出現在不同的場景里時,我們會產生不一樣的情緒?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看日本大片。因為我們看日本大片,於是形成了在特定畫面里性喚起的習慣。換句話說,每一部日本大片開始前,在電影里的主角進入最終主題前,電影前的觀眾就已經準備好被喚起了。

也許我的解讀不準確,但我覺得,很多生活中尋常可見的東西,之所以它一被放進展覽館、被藝術家簽名就成了藝術品,不是因為這件東西的本質就是藝術,而是這件東西恰好被一名藝術家拿來,作為一種表達的工具。工具的價值是其本身的價值,比如大便,它的價值就是作為肥料,但當皮耶羅·曼佐尼把大便封裝起來,取名為藝術家的大便,用以嘲諷那些認為藝術品很值錢的人時,這坨大便所包含的觀念,在那些被這個觀念震撼到、忽悠到的人的眼裡,就值上百萬。

你不會買那坨大便,因為大便在你眼裡就是大便,你沒準備接受某種觀念,也沒有什麼觀念值得被人嘲諷,更沒有那個能力為那些震撼到自己的人、對整個人類藝術史造成影響的人,獻上世俗的讚美和靈魂深處的誠服。

也許你還是搞不懂那坨大便的意義,但我要問的是,你嘲諷一樣東西的時候,只能罵那樣東西是大便,為什麼從未非常認真地將一坨大便做成一個作品,借其來表達自己的嘲諷?

對於很多人而言,《蒙娜麗莎》和《向日葵》是藝術品,因為那玩意他們畫不出來。可大便,誰沒有?怎麼藝術家的大便就值那麼多錢?其實被你們嘲諷的皮耶羅·曼佐尼本人也是這樣想的:既然你們覺得藝術家創造的東西值錢,那好,我拉一坨大便出來,然後跟黃金同價,便宜了我還不賣,你們買不買?

如果這種觀念你難以理解,那我再放一張容易理解,出自於左小祖咒之手的《我也愛當代藝術》。

這張照片對當代藝術的惡毒嘲諷,比那些只能陰惻惻寫點字發點牢騷調侃藝術的人,不知高到哪裡去了。是的,這張照片跟那張《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很像,因為左小祖咒就是《為無名山增高一米》的創作者之一。

換句話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僅是旁觀者在調侃藝術,連創造藝術的藝術家們,也不斷在探討藝術的本質,不斷探討何為藝術,不斷更新表達觀念和思想的手段。區別不過是,左小祖咒用的是豬,皮耶羅·曼佐尼用的是大便。

(需要說明一下,以防某些鑽牛角尖的人認為《我也愛當代藝術》是在表達豬與自然,不是的,它是在表達:既然大家都愛當代藝術,那豬,自然也可以愛。當然,你非要說,這表達的是豬與自然,也是可以的。另外,這些豬在拍照時都是活的,是左小祖咒老爸養的,為了將這些活豬壘成這樣,左小祖咒也挺不容易的……)

但與普羅大眾對藝術的批判不同的是,藝術家的批判不是為了否定藝術,也不是要顛覆藝術,而是嘗試在前人的基礎上更逼近藝術本質,更逼近適合自己的表達形式和手段。

為什麼現在把一樣東西畫得很像不算藝術,而一定要有變形,要有色彩的大膽運用?不是因為現在的藝術家都不會畫畫,只會玩噱頭,事實上,賣大便的皮耶羅·曼佐尼,之前也是一個很厲害的畫家,其他的藝術家也大多一樣:他們都是從最基本的審美和創作手段開始,然後在某個時刻,突然就覺得那些表達方式太過平庸,不足以傳遞自己的觀念,才轉而走向一條令普羅大眾甚至連當時同期藝術家都看不懂的路。

從文學的角度來講,就是如果你連最基本的「胸前的紅領巾更紅了」這種象徵手法都不會的話,你根本不可能寫出「趙家的狗為何多看我一眼」這樣的句子。

之前有人說,為何現在裸體畫像沒什麼人畫了,因為被那些不可描述的片子取代了。這種就是非常不負責任而且愚蠢的說法。

之前的裸體畫像之所以是藝術,是因為在那時,人之美是被神之美壓迫的,所以那些敢於通過描繪人體體現人之美的藝術家,在當時,他們的觀念乃至技巧,是非常具有顛覆性和革命意義的,對人類藝術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怎麼捧都不為過。而現在,人可以美如神已經成為普世價值,所以這種觀念再沒有表達必要和價值。

就像現在你再把月光寫成霜,大家只會覺得俗,而要寫成其他的什麼東西,或者乾脆就寫月光。

也許那些真正的藝術家對藝術本身的批判的最終價值就在這裡:他們從來不是為了讓誰懂,也不是為了賺錢,他們用無數稱之為藝術但又極端到令常人難以理解的手段批判藝術,就只是因為他們想讓藝術這顆在人類文明史上跟科學齊名的珍珠歷久彌新,不斷夯實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並為自己最終找到一條與前人不同但依然能完美表達自己的路,而不斷逼近自己想像力和執行力的極限。

看不懂一些藝術很正常,因為你的審美訓練沒到那個地步,所以你無法從個別藝術中找到那種被擊中、被震撼的感受。但因為不懂,因為覺得某些藝術品實在太匪夷所思,進而覺得藝術就是皇帝的新衣,自己是那個看透真相的孩子。這不能說你狂妄,但至少,你損失了另一種認知這個世界和了解另一種表達方式的機會。

一切藝術品,都是某種觀念和思想的載體,你不懂一件藝術品,錯過一種觀念和思想並不可惜,因為我們總要錯過一些什麼。但因為不懂藝術品,在錯過一種觀念和思想之後,甚至都不願繞過那些藝術品去了解背後的藝術家,了解他們為了完美表達自己、實現自己而做出的努力和對當下時代的超越,反而還要在完全無知或為了取悅普羅大眾而裝無知去諷刺、調侃他們,這種行為,嚴格來說,也算是對「人美如神」這種觀念的嘲諷,也能稱之為「藝術」。

最後,再談談皮耶羅·曼佐尼。

這哥們壽命很短,只活了29年,那九十罐引起爭議的大便,是他在五十年前製造的。一個在五十年前就會用大便嘲諷藝術的人,我不知道他算不算一個藝術家,但需要注意的是:時至今日,那九十個罐頭裡封住的到底是大便還是別的什麼,沒人知道。沒買的人不知道,買的人不會打開,因為一打開,那個罐頭便失去了價值。

這也就是說:在沒人看過的情況下,皮耶羅·曼佐尼使人相信罐頭裡的東西是他的大便,並且還使人相信那個罐頭裡的大便是對藝術和那些對藝術一竅不通但盲目崇拜的的人嘲諷

從這點來看,不談智識、想像力以及對藝術的了解,單憑對這個世界和人性的認知以及敢於表達自己的勇氣,這哥們就比那些啥也沒幹,啥也不願了解,只會捂著眼睛對所有一切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作嘔吐狀的人,高出至少三個維度。

我們或許不會為一件與己無關的藝術品鼓掌,但作為一個人類,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對那些不同於我們但明顯比我們優秀、勇敢的人類,報以基本的尊重——尤其在這個講究「實用主義」的時代中。

我們或許不需要藝術品,但我們還是需要那些藝術家們,以一種倔強並超乎我們想像的方式,不斷從另一個角度提醒我們,有些更重要東西和更閃亮的表達方式,還沒有被前人探盡,我們,不能停在原地。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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