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現金貸背後的「擼口子」人群：以債為生，無法上岸
今年上半年，「現金貸」經歷了一段坐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的旅程。短短几個月，先是憑藉強勁的盈利能力被資本熱捧，而後又因為畸高利率、暴力催收等問題被媒體口誅筆伐。直到被監管點名整頓，現金貸平台紛紛低調行事，一切歸於沉寂。
所謂的「現金貸」業務，其模式主要借鑒引入了國外的Payday Loan（發薪日貸款），具有方便快捷、金額小、期限短、利率高、無場景等特徵，主要用於小額消費或應急周轉。2015年現金貸業務開始在我國興起，搭上了互聯網金融的順風車，主要通過互聯網平台進行運營及提供服務。
假如說發展飛速，資本熱捧的繁榮場景是現金貸的A面，那麼多頭借債者債務纏身、愁雲慘淡的真實生活便是潛於水下的B面。《地藏經》上說，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而以債為生，拆東牆補西牆的多頭借貸者們就如同生活在無間地獄般，前有連綿不止的催收轟炸，後有親戚朋友的擔憂惋惜，面對高昂的滯納金，沉重前行。
只要在QQ中搜索「現金貸口子」立馬出現上百個千人大群，便可知他們和我們的距離，其實並不遙遠。
上百個口子交流QQ群
「又被秒拒了，哪個有啥新口子介紹一下嗎？」一位網友發了張審核失敗的APP截圖到QQ「內部擼口子」群里，這已經是他今天被拒的第四個現金貸平台了，而明天就是還款日，有十個口子等著他還錢，他的話語里顯得有些絕望。
網友「被拒得懷疑人生」回復：「安心等死吧。」
而另一位顯然經歷過這些的「老司機」則告訴他們別怕，逾期之後挨過轟炸就毫髮無損。
數據顯示，現金貸共債者比例超過95%，這些共債者至少在兩家現金貸平台上有借貸記錄，平均借貸次數在6次左右。「擼口子」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主旋律，而「上岸」則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
一位走投無路的網友在論壇寫下自己擼過的「口子」
邊緣人群被忽視的信貸需求
小新和所有的高三學生一樣，他的生活大致是平時上課到天昏地暗，周末玩地下城與勇士玩到天昏地暗。有次遊戲隊友神秘兮兮地問小新，我發現了網上一個好玩的地方，比遊戲更刺激，你要不要一起來？
那個好玩的地方其實是網上賭博。與所有現實生活中的賭徒一樣，剛開始小新用攢下的幾千塊壓歲錢小贏了了幾把，後來便輸光了本金，還欠了一萬多的外債。這一萬多塊，在沉重的學習壓力之外，給小新心裡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下課放學後，小新開始混跡於百度戒賭吧，吧里的「老哥們」勸他去擼網貸口子。小新的業餘時間，慢慢都在借網貸，還賭債中度過。他不想告訴家裡人，自己犯的錯，要靠自己扛。現在他平時只吃一頓午飯，用早飯和晚飯錢攢起來分期還上現金貸的欠款。小新說：「比起那些老哥欠的幾百萬我還是幸福的」。
在國內，現金貸的主要受眾就是小新這樣無法從傳統金融機構獲得信貸服務的年輕人群。根據《2016中國信用卡行業報告》，我國信用卡累積發卡量超過4.55億張，信用卡活躍用戶不到1.4億人。這意味著我國8億適齡勞動人口中，有接近6.6億無徵信記錄人群、低收入人群由於缺乏良好的徵信記錄背書，被銀行拒之門外。但這部分人群難道沒有消費信貸需求嗎？恰恰相反，他們的需求更加旺盛。在這樣的情況下，大量現金貸玩家入場想要瓜分這一塊大蛋糕。
2016年被稱作資本寒冬，在P2P和校園貸都因為監管而逐漸退出舞台的時候，現金貸卻一躍龍門成為了資本市場的新寵。據筆者不完全統計，截止2017年4月份就有超過7家現金貸平台獲得融資。目前市面上打出「現金貸」旗號的互聯網平台上千家，活躍用戶約為3000萬人。
現金貸業務的壁壘較低，想要撈一把就走的渾水摸魚者自然也多了起來。恰好遇上了前兩年互聯網的流量紅利，現金貸利率高、期限短的特點讓不少公司「閉著眼睛放貸」都能賺錢。雖然大家嘴上都喊著「大數據風控」，但某些平台卻不斷刷新著行業的底線，學生可以放，無業人士也可以放，甚至連「網黑」都先給他一定的額度。脫離了真實的消費場景，完全通過線上獲客，如果不是以債為生的人，又有誰會去線上瘋狂的搜索借貸公司呢？現金貸的客戶資質差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因此一人多貸的現象在現金貸平台特別普遍。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借貸」變成多貸客生活的主旋律呢？
十債八賭，以債為生的根源
「馬上金融下了4000，平安i貸下了4000，拍拍貸下了6000，用錢寶2000，現金巴士只下了1500……」除了這些金額稍大的，還有曹操貸、貸你嗨、大腿貸等等只下了幾百塊的小口子，全部加起來王智已經擼了十幾個口子，總共欠款2萬多了。
原本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的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軌跡會因為一個名為「敗家樂」的網上賭博遊戲完全脫軌。
「愛拼才會贏，敢下就會紅！搏一搏，單車變摩托，賭一賭，摩托變吉普。哪家小孩天天哭，哪個賭友天天輸？」這句流傳於百度戒賭吧的網路名言看似荒謬，還真是大部分賭徒的心理寫照。
賭博的刺激讓王智欲罷不能，可惜生活並不像網路語那般一帆風順，王智的手氣越來越差，做銷售的那點工資很快就填不上賭博的缺口了。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名為「用錢寶」的網上借貸APP，對於當時的他這就和救命稻草一般。只需要填寫姓名、身份證、銀行卡等簡單信息，很快賬上就多了2000元的現金。
「可以說從那個時候我就被毀了。」王智回憶說。這兩千塊錢並沒有扭轉他的手氣，恰恰相反，很快就輸光了。為了填上越來越大的窟窿，他開始了自己「擼口子」的生活。
他先是加入了一些口子交流群，群里大部分人都是王智和小新這樣的賭徒，最初他們用借來的錢填賭博的窟窿，之後擼的口子越來越多，利息和滯納金也越滾越高，只好再擼新的口子來償還之前欠下的貸款。而貸款利息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重要的是下款速度。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無異於飲鴆止渴。他們還具有一定還款意願，但背負的債務早已超過了自身能力，最終一切崩盤，這筆債務也就變成了現金貸平台上的一筆壞賬。
畸高的利率一直是讓現金貸業務成為眾矢之的的根源。一本財經曾整理了市面78家比較知名的現金貸平台，平均利率158%，其中最高的「發薪貸」年利率可達598%。高利率中包含了一定的風險溢價，畢竟和現金貸打交道的都是「高危人群」。
但與此同時，普通人看到這麼高的利息都望而卻步，只有像王智這樣的「壞人們」才會蜂擁而上，而這批人又使得現金貸業務的壞賬率攀升，平台只得用更高的息差來掩蓋壞賬，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
共債者的手機截屏
「擼口子和吸鴉片一樣，會上癮的，」王智說到，「因為錢來的太容易了。」擼了十幾個口子的他早已摸清了其中的門路，除了姓名、聯繫電話、銀行卡號，其餘信息都是假的。聯繫人隨便從群里找幾個老哥幫忙扮一下。至於工作單位那就更好辦了，百度搜索一家離自己比較近的公司就可以了。還有一個群友分享了他屢試不爽的經驗：「你在哪家餐廳吃飯就填那家餐廳當工作單位，特別簡單。」
即便是包裝如此簡陋的假資料，也幫他們從幾個甚至幾十個口子擼下了上萬元，有大量剛入行的現金貸玩家願意來當「接盤俠」。在他擼了十一個口子之後，下款開始變得沒那麼簡單了。雖然他還勉強維持著沒有逾期的記錄，但在新口子的借款申請無一例外地被秒拒。而還款日近在眼前，擼不到新口子就代表著之前十多個口子的全面崩盤，王智實在想不出新的方法。
「我決定明天向家裡坦白，再要兩萬多塊錢把口子還上，從此就過上正常的生活。」另一位網友「洗心革面」的信誓旦旦只換來一連串的「呵呵」，畢竟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下定決心上岸了。
他家境還不錯，之前向家裡坦白之後拿出了兩萬多塊錢償還了欠下的貸款。但好景不長，因為賭博，沒多久他又開始想辦法從現金貸里擼錢，如今又逾期了七個口子。
在這個口子群里，幾乎沒有人不想「上岸」，逃離這個以貸養貸的怪圈。但隨著欠款積壓得越來越多，上岸也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被催收毀掉的生活
除了「擼口子」，這群人還有另一個術語——「網黑」。指那些已經在任何網貸平台上都無法借款的人，網上徵信記錄已經差到沒有挽救的餘地。
網黑 「老司機」陳石的眼裡，王智欠的那兩萬塊錢簡直不算事兒。至於他自己擼過的口子，已經太多記不清。陳石並不打算還錢了：「都眾叛親離了還怕什麼。」
而成為網黑最開始的起因，只是生活花銷太大，便在拍拍貸上借了9000元，嘗到了甜頭之後陳石便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本金都已經欠了近十萬元。
他甚至已經摸清楚現金貸平台的催收套路：剛逾期兩三天的時候，業務員還好聲好語地讓他還錢；過了一段時間，就收到了一些不堪入目的辱罵；見他油鹽不進，催收員甚至開始給他髮網上的雞湯。
風格不一的催收簡訊
「甚至有人都求我還錢了。」陳石的語氣略帶嘲弄，「其實我也不是不想還，為了這點小錢把名譽毀了實在不值得，只是實在是沒錢啊。而且他們把我通訊錄都給轟了，我還怕什麼呢。」
轟炸通訊錄是現金貸常用的催收手段，除了用呼死你的軟體讓欠債者的手機開不了機外，他們還會給其通訊錄里的親戚朋友們群發「不怎麼文明」的簡訊。如果說現金貸畸高的利率是你情我願的事情，那麼其引發的暴力催收等問題則具有強大的負外部性，可以說是嚴重擾亂社會規則了。雖然由於成本問題「上門催收」極少發生，但單單是轟炸通訊錄就足以把欠債者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奇葩催收方式，比如在家門口張貼帶著你照片信息的大字報、把催收信寄到家裡去等等。
陳石說他如今已經被現金貸搞得遍體鱗傷，親戚朋友早就像躲瘟疫一般躲著他。即使這樣，他還是決定和催收們斗到底。群友們面對轟炸也有自己的招數：「告訴你家裡人你的信息泄露遇上詐騙就行了，起碼不至於身敗名裂。」一個網友被催收惹急了，甚至花錢在網上買「呼死你」軟體反轟炸催收員。
讓陳石憤怒的不止這些永無止境的催收簡訊，還有每天瘋漲的逾期費用。在一個名為「藍領貸」的APP上他曾經借了850元，如今逾期21天後滯納金都高達630元，連本帶息要還1630元，幾乎是本金的兩倍。
逾期費用幾乎超過借款本金
滯納金的存在本來是為了起威懾作用的，但過高的滯納金只會把用戶壓垮，甚至將更多人拖入債務深淵。
前期為了擴大規模降低風控標準，後期現金貸平台只能依賴高額滯納金和近乎軟暴力的催收方式逼迫借款用戶還錢。現金貸平台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最後的「接盤俠」，真正無法逃離這個畸形遊戲的是深陷其中的共債者，除了不斷地尋找下一個口子來填補自己的債務黑洞外，他們別無選擇。直到無口可擼，無路可走。
從天堂跌進地獄的現金貸
兩個月前，群里的一位網友發現了一件怪事，他連續三次在下過款的口子二次申請時被拒，而客服給他的答覆是「我們暫停放款了，在等國家的政策，可能會降利率。」但他發在群里的聊天截圖很快被其他消息覆蓋，沒有人關心一個被秒拒的口子。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口子」，正在因為上面的一出通知而坐立不安。
網友與客服的對話
現金貸的高額利息終於引起了監管的注意。4月10日，中國銀監會下發《關於銀行業風險防控工作的指導意見》首次點名「現金貸」，要求做好相關業務的清理整頓工作。緊接著14日， P2P網路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就向各省P2P網路借貸風險專項整治聯合工作辦公室下發《關於開展「現金貸」業務活動清理整頓工作的通知》。這份通知還附上了一份排查名單，涉及429個APP、72個微信公號和117個網站，幾乎涵蓋了市面上所有涉及現金貸業務的平台。
《通知》里明確指出了，要對於存在涉嫌惡意欺詐、發放高利貸和暴力催收等違法違規行為的網路小貸，及時移送公安機關進行處置。換句話講，就是現金貸平台的年化利率不可超過36%。
一瞬間，現金貸行業從天堂跌入了地獄。
在2016年財報中「自曝」互聯網金融服務業務毛利率高達98.51%的上市公司二三四五就算了一筆這樣的賬：目前市面上的現金貸業務，資金成本按月測算為1%(占貸款額的比例，下同)，獲客成本按月為2%-5%，信審、支付成本按月為0.5%，人力、運營成本按月為0.5%-1%，壞賬按月為4%-6%，綜合而言，每月成本占當月貸款額的8%-13.5%。按年測算，平台的息、費年化綜合成本為96%-162%。
二三四五貸款王盈利結構拆解
「如果以年化利率36%來劃線，那現金貸業務根本無法覆蓋成本，整個行業也就不存在了。」二三四五人士這樣說道。
這正是現金貸業務的痛點所在。國內絕大多數的線上現金貸業務沒有消費場景加持，通過純線上獲客吸引而來的都是「壞客戶」。但高昂的獲客費用讓現金貸平台別無選擇，即使明知客戶資質差也只能降低自己的風控標準放貸，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大數定律下目標客群質量決定平台壞賬水平。因此，目前階段現金貸業務只能依靠高利息覆蓋高壞賬的模式生存。在壞賬和獲客成本都居高不下的情況下，引導老客戶循環多次借貸成為現金貸扭虧為盈的關鍵點，這意味著獲客成本為零。但這樣的運營模式卻變相地將更多客戶推向了負債纍纍的深淵。
面對壞賬，現金貸平台選擇不斷擴大規模，把分母變大，就可以將風險滯後。但用戶超高的共債比例已經給現金貸平台敲響了警鐘，崩盤只是時間問題。
現金貸的烽火燎原之勢其實印證了中國大批人群未被滿足的信貸需求。但現如今，人性的貪婪和慾望鑽過平台漏洞在此滋生，最終造成了借貸者深陷泥潭，平台被壞賬所累的怪象。而消費金融其實是將錢借給真正需要的人，同時通過各種貸款限制避免借款用戶通過持續周轉、多頭借貸等方式承擔遠超過自身可負荷債務總額，陷入債務陷阱。
監管的介入可是說是及時而必須的，國外的監管機制非常值得借鑒。首先需要建立准入機制，美英Payday Loan機構需向主管部門申請資格認證。其次是建立適當的行業規範，對貸款利率、借款額度限制、貸款展期限制、罰金管理等進行限制，從而避免多頭借貸、滾動續貸的問題。從目前的《通知》來看，我國的監管路線基本一致，也是從加強信息披露，杜絕高利貸和防止暴力催收三個方面入手。但36%的利率上限對於「現金貸」這種超短期產品可能不太友好。
監管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國內的現金貸平台們或許可以思考如何共同優化行業環境。杜絕多頭借貸的一個有效方式就是加強徵信資源共享，這或許需要一個老大哥的牽頭，但我們期待一個更加規範、透明的現金貸行業。
未來何去何從？
高三學生小新現在唯一的期待是，趕快高考完，可以靠在DNF賣裝備還上這筆錢。小新說：「這些東西只有自己經歷了才知道，以後不會再錯了。」
而發現自己再也擼不出錢之後，王智終於放棄了。他往群里發了一張英雄聯盟的截圖，「既然沒有口子可以擼了，就打lol吧，誰要來一起開黑？」似乎已經忘記了等待他還款的那十幾個口子。
「網黑」陳石則在規劃「上岸」的路線，經歷了這一遭的他已經不敢再揮霍無度了，每個月的工資都存下了一部分用來還貸款，他還準備再找一個長期還款的現金貸先貸款，把之前的短期現金貸給還上，再分期慢慢還這筆錢。
至於監管排查整頓之後的現金貸，能否擺脫現有的畸形模式，在用戶體驗和反欺詐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相信不久之後我們就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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