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桃木秋(上)
她已經快忘了自己拈著桃木枝在江湖上走了多少年了。
起初的時候,她不過是個街邊討飯的小鬼,與這殤暘城內千百的凡人一樣,看著日起日落,為了吃頓飽飯要低三下四,甚至偷拿搶打,徘徊在清冷的月色下,蜷縮在破敗的廢廟裡。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正午太陽焦烤著大地,一隊行衙押著羸弱的少年奔向刑場。
她跟隨著人流,看到了少年被押在黑色的枕木上,魁梧的劊子手把巨斧高舉,風中帶來了早已浸入他肌膚中的腥臊味,烈日之下,令人作嘔。
她聽到了躁動的人們在嘶吼,她看到了無數的人舉起雙手,去慶祝刑台上那個和她一樣年輕的生命的死亡。
為什麼?她不知所從,她拉住了身邊正在歡呼的人衣角,喃喃問道這人是誰。
「那是北離蠻子的世子啊,必須處死他啊!不然怎麼對得起在契陽關死去南殤的人?!」
「我們南殤好心接來他們世子,教他讀書、練武、帶兵,可到頭來那幫畜生還是覬覦我們的土地!該死!」
她怔怔的望著刑台之上的少年,她也聽說了北邊正在打仗,她也親眼看到城中半大的孩子被抓取充軍,可是如此多的沉重,真的就應由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來背負嗎?
她看到那少年高昂著頭顱,雙目直視太陽,臉上無悲無喜,一頭不羈的紅髮散落開來,好似這天地間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恐懼,讓他低頭,即便是死亡。
她開始不自覺的顫慄,她怕那高台上的巨斧,怕那被斬下的頭顱,她不懂那少年為何從容赴死,她也不懂為何人要自相殘殺。
終於,那掙扎的少年被人強硬的摁在了枕木之上,劊子手獰笑著揮起巨斧,刃口划過,她聽到了破風的聲音。
她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耳邊響起了人們恐懼的呼喊和行衙的怒吼,還有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她忽覺肩膀一沉,像是被誰人重重踏了一下,她吃痛睜眼,卻看到了今生都無法忘懷的光景。
魁梧的劊子手仰面倒地,他的頭顱被純黑的箭矢射穿,臉上還保持著生前最後一刻的恐懼。在他身邊,身上還扣著枷鎖的紅髮少年死死的咬住了身邊行衙的喉嚨,像一條發狂的惡狗一般喉嚨中發出低沉的怒吼。而高台之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布衣僧者連揮數掌逼退了台下想上來增援的禁兵。
她不禁看得愣住了,她只曾在說書人口中聽聞過江湖有俠士,文能提筆縱詩篇,武能仗劍走天涯,卻不知夢裡鮮衣怒馬的英雄卻是眼前這般模樣,眼神凶煞狼狽不堪的少年,素衣草履平凡無奇的小僧。
這時嘈雜的人群中又傳來咒罵與驚呼,尋聲望去,那是一花衣女子腳點著眾人的肩膀,如蜻蜓點水般向邢台躍去。女子手中提著柄劍柄上紋著枯梅的桃木劍,神情肅穆,她躍至紅髮少年面前,一劍揮出肅清了他身邊的行衙,隨即又是一劍震倒了與禁兵相搏的小僧,最後一劍輕輕的落在了紅髮少年的眉心。
只見那少年眼神越發狠戾,他直視著女子的雙眼,沉聲說道:
「要殺便殺!我離髯還輪不到你們來憐憫!」
彼時人群之外突然一支響箭衝天而起,女子眉頭一皺,反手一劍,強大的劍壓將人群一分為二,劍風盡頭,一隊身披黑色重甲的騎兵正向刑場急馳而來。
那小僧瞬間發力掙開禁兵的束縛,一躍而出抓起紅髮少年向著重騎奔去,女子卻只是靜靜看著那隊重騎為首的那人,朱唇微張,似有千言萬語。
最終,一隊重騎帶著二人遠去,女子把桃木劍收入腰間,轉身而去,那背影,寂如山河。
她怔怔望著女子遠去的背影,忽然回過神來,隨即連滾帶爬的追上了那女子,她剛要張口,卻見那女子猛然回頭。
起風了,殤暘城內的桃花開的正盛,夕陽透過女子的黑髮打在她的臉上,刑場內的血腥味和花香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她看見女子精緻的面容上掛著兩行清淚,女子輕輕拭去,隨即轉過身來沉默的看著她:
「我.....我想,我想跟你學劍...」她喃喃說道。
「你叫什麼?」女子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她轉頭望向了天際邊被夕陽燒得火紅的晚霞。
「我還沒....沒有名字。」
女子無言,轉身就走,她則在女子身後靜靜的跟著。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忽然停下了腳步,一瓣桃花輕輕從女子面前落下,她伸手緩緩接住。
沉默良久,女子嘆道:
「明明是六月,可怎把人凍得冰涼?」
一隊行衙從兩人身邊匆匆而過向著淮州渡的方向趕去,女子不留痕迹的瞥了一眼。
「今天起,你跟著我。」
「嗯。」
隨後又是無言的沉默,她看女子裹緊了衣裳便小聲嘟囔道:
「天這麼冷,怕是殤暘的早秋到了。」
「早秋阿....」
女子忽然雙眼一亮,跑去路邊的桃樹邊折了短短的一根枝椏遞給了她。
「喏,你的新名字。」
她疑惑的接過,抬頭望向女子,卻看到了雙笑得像是彎月的眼睛。
「桃木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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