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小傳(七):一簣
(接上期)
王猛指責桓溫沒有真正收復關中的意圖,桓溫後來的舉動似乎也證實了王猛的說法。
桓溫本人是不是真的沒有收復關中的意圖呢?
前秦的兵力為七萬人,桓溫親自統領的東路軍,加上司馬勛的西路軍,總兵力六萬多。從兵力上來說,雙方的實力差不了太多。但是,問題出在西路軍這一邊。——嶢柳之戰過後,在桓溫率領東路軍向長安挺進途中,為了避免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苻健搶先下手,命令符雄擊潰了司馬勛的西路軍,既打亂了北伐軍東西夾擊的戰略部署,也使原本勢均力敵的態勢變成了敵眾我寡。
兵力上的對比,是第一個不利因素。
第二個不利因素是地理形勢。桓溫要想進擊長安,必須渡過灞水。背水一戰倒不是不可以,可風險係數太高,要是帶兵的是韓信這種軍事技能全開掛的怪才,可能帶著兵就過河了。我們並不否認桓溫的軍事天分,但是與韓信比起來,桓溫無疑稍遜一籌,且不說渡河的時候有沒有半渡遇襲的危險,就算過河了,打贏了還好辦,要是打輸了,就只能被敵人追著往河裡趕。
第三個不利因素是糧草匱乏。桓溫入關中的時候帶的糧草不多,苻健退守長安之後堅壁清野,迅速派兵收割了長安周邊的莊稼,截斷了桓溫的糧草來源。
正如劉惔所說,桓溫好賭、敢賭,但他只賭贏面大的局,勝算比較大的時候才出手。伐蜀是這樣,北伐關中也是如此。
伐蜀的背景,是成漢帝國局勢混亂;北伐關中的背景,是關中局勢動蕩(因冉魏降將而引發的動亂)。在這兩次豪賭中,開場的時候,桓溫的贏面都比較大,然而成漢之亂與前秦之亂是不一樣的——成漢之亂,是朝廷和地方都亂,前秦之亂,是亂在地方,而朝廷不亂;成漢皇帝李勢是個抓住好牌打爛、抓住爛牌直接打死的昏君,而苻健是個有為之君,所以,在伐蜀的過程中,即使有計劃不周的地方,也能轉危為安,而在北伐關中的時候,如果一著不慎,局面就有發生逆轉的可能。狂飆突進的閃電戰可以迅速打垮李勢,對苻健卻不是很有效果。
簡而言之,桓溫在灞水踟躕不前,一方面是受制於客觀形勢的變動,一方面是因為北伐計劃本身並不周密,比如軍用物資供應。
三秦豪族為什麼不來投靠桓溫呢?由於那幾個冉魏降將,三秦豪族發動過一次動亂,北伐軍進入關中的時候,動亂剛剛平息,三秦豪族元氣大傷,在局勢沒有徹底明朗之前,殘餘勢力不會輕易表態。他們在等桓溫發動總攻,桓溫卻不具備發起大決戰的條件。桓溫在灞上看長安,三秦豪族在看桓溫,長安裝飾了桓溫的夢,桓溫裝飾了三秦豪族的夢。
王猛拜訪桓溫,目的絕不僅僅是求官這麼簡單,至少不是主要目的,他的主要目的,應該是受三秦豪族的委託來獻策,敦促桓溫發動決戰。如果桓溫孤注一擲,三秦豪族可能會雲集響應,王猛和苻堅或許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但是這樣做太冒險。更為雪上加霜的是,這時候又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王猛拜訪桓溫之後沒過幾天,擊敗西路軍的苻雄掉頭向東,主動出擊,在白鹿原上再次與桓溫激戰,殺傷晉軍一萬多人。至此,桓溫所能調動的兵力就只有兩萬多人了,兵力越發落到了下風。
第二件大事,是江北的一部分流民軍嘩變,挾持地方官投靠了姚襄。姚襄當初擊敗殷浩之後,在淮河流域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投靠了前燕帝國。這一次,嘩變的流民軍所處的位置屬於揚州,離建康近在咫尺,所以,嘩變發生過後,東晉朝廷大為震駭,宣布京師戒嚴。
如果換做你是桓溫,在兵力、物資供應、地理條件極為不利,國都面臨攻擊的前提下,你敢跟兵力是你兩三倍的敵軍拚死一搏嗎?
出於我們可以理解的謹慎,桓溫放棄了總攻,王猛也隨之放棄了桓溫。
王猛是一把玄鐵重劍,威力太大,能駕馭他的人必須對他言聽計從,後來的苻堅做到了這一點,不計代價地支持王猛,但苻堅做到的事,桓溫難以做到。
其一,苻堅是皇帝,可以為王猛發揮作用而大開方便之門;桓溫是臣,受制於人,連自己尚且屢遭掣肘,又怎麼能奢望他為王猛開闢用武之地?
其二,東晉的政體是門閥政治,雖說桓溫用人不拘一格,但大的政體是他難以徹底改變的,王猛出身寒族,在東晉的上升空間並不會很大,北方的胡人政權雖然部分延續了士族制度,但是各種限制比較寬鬆,寒庶的上升渠道比較廣,王猛這種經天緯地的大才,怎麼可能追隨桓溫南下,去做門閥政治的犧牲品?
總而言之,桓溫放棄攻打長安似乎並不是為了炫耀武力,震懾朝廷,而是種種不利因素決定了他無法徹底消滅前秦。如果真是為了震懾朝廷,那他消滅前秦豈不是擁有了更多的與朝廷抗衡的資本?不是不為,是不能也。至於他和王猛擦肩而過,也可以理解,各有所求而已。
六月一日,桓溫帶著關中三千多戶百姓撤退,隨行的還有三秦大族呼延毐率領的殘餘勢力一萬多人。前秦太子苻萇隨即發動追擊,雖然身受重傷,但殺傷晉軍萬餘人(苻萇不久因箭傷發作而去世)。其後,苻雄再次進攻司馬勛與王擢,司馬勛潰退,王擢逃亡,最終向前秦投降(苻雄不久因勞累過度病逝軍中)。
此次北伐,差一些攻破長安,前秦太子、丞相先後因戰事離世,難怪幾十年後苻堅提起這件事依然後怕。
同年九月,桓溫撤退,第一次北伐結束。
這個結果很難讓人滿意,包括桓溫本人。駐軍灞上的時候,他的一個部將曾經擅自出兵,渡過灞水迎擊前秦軍,斬獲頗豐。回到荊州之後,這個部將屢次在公開場合自誇勇武,譴責桓溫的謹小慎微。桓溫惱怒不堪,於是要了他的命。桓溫的親和力比較強,與下屬的關係總體上算是融洽,在關於他的記載當中,這是他第一次對下屬下狠手,由此可知,對於功敗垂成的第一次北伐,他是很懊惱的,可以說是他心裡的一個禁區。
隨同桓溫一起南下的三千多戶百姓當中,一個老婦人當年做過劉琨的侍女,有一次,她看見桓溫而潸然淚下,桓溫問其緣由,老婦人說,你很像劉琨。劉琨是桓溫的人生偶像、精神教父,所以桓溫很開心,退回內室整理一下衣冠,又走出來讓老婦人細看。老婦人上下打量幾遭,說了一句有意思的話,「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桓溫一聽悶悶不樂,一連好幾天無精打采。
事實上,不止好幾天,第一次北伐歸來之後,桓溫的情緒在很長時間裡都很低落,一方面是由於北伐的結局不理想,另一方面是因為北伐歸來不久,他的母親孔氏去世了,其後,他上書朝廷,請求解除官職,為母守孝。
司馬昱是個慢性子,處理政務的速度能把人急死,對於桓溫的辭呈,他的處理速度卻快得驚人,迅速給予回復——不可。
打心裡說,司馬昱對桓溫並不信任,從滅蜀開始,以他為首的朝廷,對桓溫更是百般警惕。如今桓溫主動提請辭職,他何嘗不想順水推舟,拿下桓溫,但這事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難。因為能夠接替桓溫的人,至少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即長袖善舞的社交能力和卓爾不凡的軍事才能。建康的名士熱衷於交遊,長袖善舞的人不在少數,有軍事才能的人卻如同鳳毛麟角。況且,桓溫提交辭呈是真心,還是為了試探朝廷,這也是難以肯定的,所以,司馬昱駁回了桓溫的辭職申請。
桓彝是北人,孔氏也是北人,按照古老的喪葬觀,逝者的遺體應該回歸故土,由於南北分裂,桓彝和孔氏的遺體卻只能安葬在江東。
樹高百丈,葉落歸根,人死了,卻遠離故土,埋骨他鄉。四野蕭索,風急天高,枯瘦的樹枝在風中搖擺著,如泣如訴,長跪在雙親的墳塋前,桓溫心頭一片悲涼,因為不能回歸故土的雙親,也因為偏安半壁的朝廷。
或許有人說了,你也太能聯想了吧?你還能知道桓溫在想什麼嗎?對於桓溫的心理活動,我們所做的只是一種推測,但推測是有依據的。因為,安葬孔氏之後,桓溫奏請第二次北伐,修復皇陵,並請求朝廷重回故土,遷都洛陽,其中固然有雪洗第一次北伐之敗的心理,但也很難說埋骨他鄉的雙親沒有在他心裡引起任何波瀾。
奏摺送到朝廷,衣冠楚楚的豪門大族瞠目結舌。遷都?這離衣冠南渡多少年了,大家早在江東置辦了龐大的家業,江北的故土是什麼樣,大家早就忘了,回不回故土有什麼大不了的,如今你桓溫居然提議遷都,你不是瘋了吧?
以前,桓溫奏請北伐的時候,接連上了很多奏摺,朝廷一概裝聾作啞,不予回復。這一次朝廷學精了,明確地告訴桓溫,遷都是大事,興師動眾,就別提這回事了。桓溫不依不饒,被駁回一次就上奏一次,一連給建康發了十幾道奏摺。朝廷被他的偏執搞怕了,只好任命他為征討大將軍,主持第二次北伐。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洛陽還沒有打下來,等打下來再說。
永和十二年(356年)七月,桓溫從江陵啟程,開始第二次北伐。在桓溫一生主持的三次北伐中,也以此次北伐最為成功。
二次北伐的目的有兩個:收拾姚襄,收復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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