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魔幻的海南小鎮背後,都有一群怕冷的候鳥
這是我第五次去海南,拖著行李箱從三亞來到萬寧興隆後,被安排住進了一間造型很浮誇的酒店,叫康樂園。
歐式的弧形大門,中間立著四尊古羅馬風格的白色半裸塑像,雕工粗糙得有些近似可愛,四人均顯出一種反差萌,像是被惡搞了的思想家和哲學家。
拙劣地模仿歐式風格,是國內流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建築模式。動不動就巴黎春天羅馬假日水上威尼斯,弄一個圓形的金頂、弄一些白色的花瓶狀圍欄,再豎幾根古希臘神廟樣式的柱子,就是一件優秀的山寨作品。
細節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宏觀美,要壯麗、要寬廣。
站在陽台向外眺望,樓下是個巨大的廢棄泳池,四周拉起了警戒線,彷彿剛收拾乾淨的命案現場,遠處山裡是幾棟陰森森的爛尾樓,如沒有了眼睛只剩下可怖大窟窿的頭顱——海南滿是這樣的中國式空城。
這裡當然也不缺好大喜功的政府項目,我住的酒店就是其中之一,據說是全亞洲最大的溫泉高爾夫度假酒店。
真的是夠大,出行基本靠擺渡車,很多時候在裡面閑逛,幾乎碰不到一個住客,彷彿只有我一人入住。
中國人對於「最大」這個詞有著莫名的嚮往,裡面蘊含著無限的自豪感,最大的廣場、最大的體育中心、最大的購物商場,甚至是,海口朋友帶我去參觀了一個亞洲最大的星巴克——它成了一個景點,當地不少淘寶店主會帶團隊來裡面買兩杯咖啡,拍一下午新品照。
每天傍晚,會有旅遊大巴拉來一車一車的遊客,大家的審美出乎意料地一致,有些團隊全是年輕人,墜著亮片的棒球帽、鑲著假花的大草帽、半透明的碎花雪紡衫、帶有卡通圖案的短袖汗衫,還有些來自北方的中老年團,均是五顏六色的衝鋒衣和速干褲、登山鞋、鴨舌帽,加上一副墨鏡。
假裝在歐洲
魚療池邊坐滿了來自內蒙古赤峰的老阿姨,撩起黑色的緊身褲,神情嚴肅地盯著兩隻腳後跟邊在啃噬死皮的小魚;
高爾夫球場的椰林草坪為安全起見是禁止入內的,穿著紅色polo衫的老爺爺扛著大單反走進去,對著一棵椰樹拍了足足半個小時,接著換手機拍,可以馬上發朋友圈;
泳池也是另一處拍照勝地,旅行團基本上沒有給他們留出時間去享用這些設施,有一天我正泡在裡面,聽到岸邊一位阿姨在指揮老伴,「你看啊,這兒老好看了,給我照張相,就站在這泳池邊,這椰子樹老美了。」
我混跡其中,偽裝成他們中的一員。恩,必須對世界充滿好奇,要盡情享受。
儘管比家裡少很多誘惑和瑣事,可以空出整塊的時間來,但關在酒店裡改稿子實在不是一件可以享受的事。
我倒是更習慣人來人往有點吵的咖啡館,有生活的實感,這樣一段用咖啡錢買來的時間讓人珍惜,最好是在沒有插座用的咖啡館,那就集中精力,在電量耗盡前火力全開。
住在康樂園的幾天,唯一的娛樂是晚飯後到酒店門口的小攤吃椰子。老闆是個剃著平頭的小哥,頭圓圓的,鼻子有點塌,典型的南方長相,一輛小卡車後面裝滿了椰子,插著一塊紙牌,上面寫著「椰子一個5元。」
我說來一個的時候,小哥才笑嘻嘻湊過來,指了指個頭大的青椰,「這國好次咯,7塊諾。」這裡許多人講話都像嘴裡含了一塊石頭,含糊不清,其實是一直在嚼檳榔。
「那不是寫著5塊么?」
「5塊是很小的印尼椰子沒什麼水,不好吃啦。」
我倒是更喜歡椰肉熟成的印尼椰,汁水甜美,吃完小哥幫我劈開,還細心地用刀挖出了椰肉,「客人多的時候就沒有空幫你挖啦,現在OK啦。」
卡車旁邊支著幾張歪歪扭扭的小方桌,紅色塑料凳,桌上放著一張售樓宣傳單,「準備買房子娶媳婦了?」我問。
「哪裡買得起,結婚慢慢看哦,我就初中畢業,先賺錢咯。」小哥85年生人,今年剛30出頭。
椰子攤並不是小哥的主業,他白天打一份正式工,卻始終不肯透露具體做什麼,「就是什麼服務員啦做點維修咯,都干過一點點。」據他說一晚上能賣掉60多個椰子,差不多掙個90塊錢。
「啊,有蚊子。」小哥轉身鑽進後面的樹叢,摸索了半天,原來蚊香一直藏在路邊,「反正沒人拿啦,不值錢」,立馬給我點上。
最後一天去椰子攤的晚上,遇見一位有點仙風道骨的阿伯,騎自行車而來,瘦高個子,穿著輕飄飄的中式綢布襯衫,上面畫著幾隻仙鶴。他幫著小哥整理攤鋪,招呼生意,我還以為是合伙人之類,原來不過是一位寂寞的客人。
阿伯來自陝西漢中,兒子2010年在萬寧興隆買了房,老兩口每年固定10月到4月過來住半年過冬,我好奇問,「那你們每天做些什麼呢?兩個人會不會無聊呢?」
「早上跟我老伴一起去市場買菜,然後我么看看股票和新聞,老伴做飯,她喜歡那個十字綉。晚上沒事我就過來小黃的椰子攤坐坐,每天都要開一個椰子吃,降火呢。老伴她喜歡看電視劇,我不喜歡,就出來轉轉。」
阿伯跟我聊高興了,說起前幾天出門時乾的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
據他說,買東西路上看到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老頭子在吵架,吵得很大聲很難聽,「我就過去看看,原來是這麼回事,老頭子前天晚上跟小姑娘說好,陪他過夜300塊,結果早上反悔了,說服務不好,最多給100塊,那怎麼成!後來我幫忙打圓場,又是光天化日的,老頭子只好給了錢。」
「小姑娘拿了錢後又追上來,說怕那個人糾纏,要我跟她走一段。你說說看,人家這麼小的女孩,肯定也不容易,否則誰出來做這個啊。」
阿伯還仔細詢問了小姑娘的身世,「湖北農村來的,家裡四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讀到小學就沒有再讀了。據說同村另一個很早出去打工的姑娘都掙好多錢了,被那個姑娘帶著,她也來了做這個」。
大爺聳聳鼻子,表示同情且無奈。「那個老頭,聽口音是北方來的,50多歲的樣子,真是不要臉。」
聊起這個「服務業」的話題,我也忍不住感慨,「這裡真便宜哎,我們那兒都得1000吧。」
阿伯來了興緻,神秘兮兮地拉著我說,幾年前去北京看望老戰友,「他現在是一個什麼部的部長,非要帶我去很有名的天上人間看看。嗨,裡面那些服務員都穿得很暴露,胸前就只有一點點布,遮住一個點而已。」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好笑笑說,太晚了得回去工作。
從椰子攤回酒店會經過一個巨大的廣場和巨大的劇院,每天都有帶著維吾爾小帽、穿著綉亮片的長裙、甩著小辮兒的老人在跳舞,那能歌善舞的專業勁兒絕對不是玩票的。
他們都是新疆來的「候鳥」,每年冬天過來度假,身在海南心在新疆,音響里公放著《我從新疆來》,人們容光煥發地在近30度的高溫里群魔亂舞,這場景實在太魔幻。
後來我去網上一搜,發現居然有好多《我從新疆來》廣場舞的教學視頻。
看來,只有廣場舞能跨越宗教文化的鴻溝,征服世界。
三亞大東海前的公園裡,入夜後也熱鬧非凡,黑色音響前豎著一塊紅色牌子,寫道「三亞異地養老協會」。
那一輩人習慣了在集體中生活,離開老家換一個地方,並不是為了清凈養老,還得拉幫結派一起娛樂,才安心。
回來後,我從電腦里翻出2010年冬天去三亞市時寫下的手記:
「可海景也就這麼回事,沙灘也就這麼回事,南國風情也就這麼回事,三亞本來就不是麗江廈門滿地文藝青年的樣子,它是到處掛著設計精美的廉政廣告,是亞龍灣邊整排的五星酒店,是鳳凰島即將開啟的迪拜模式,是平均月收入1500的當地人得面對動輒上萬的高房價,不得不讓人覺得這是個畸形發展特權橫生且諷刺的城市。」
每次去海南都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歡樂假象,三角梅開得如火似荼,海邊遊人如織,北國來的金髮情侶在椰林里親吻。
酒店的海鮮自助餐廳里,幾位體重達200斤的俄羅斯大媽穿著快撐破的弔帶裙,打開自帶的伏特加,就著一大盤五彩斑斕的蛋糕乾杯,然後運來五六盤基圍蝦和扇貝,四顧無人後,把海鮮偷偷倒進塑料袋裡帶走。
也許這會成為他們夜晚在沙灘邊的下酒菜,因為幾千公里外的俄羅斯還冰天雪地,新疆的人們還躲在暖氣房裡吃羊肉和烤饢、黑龍江遼寧的有錢人都跑來三亞的海景房裡取暖了。
有一天晚上,我吃煩了酒店的自助餐,準備去三亞市裡逛逛找點兒吃的,燈紅酒綠的商店街上豎滿碩大的牌子「東北菜館——家鄉的味道」、「東北餃子城」、「百姓村東北餃子館」,「東北小廚」,最後我只好跑進一家餃子店,要了份又貴又難吃的馬鮫魚餃子。
溫暖而魔幻的東北省三亞市、東北省興隆鎮,就是為一群怕冷的候鳥而生的。
(部分照片 by闊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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