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者漫長的一天
(這個短篇一萬餘字,篇幅較長,也不同於之前寫的暖心或虐心短篇風格,請謹慎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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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時間像果凍一樣凝住了,但身處其中,則無所知覺。
能察覺到時間流逝的人,都會被時間帶走。
楚唯像琥珀中的蚊蟲,無知無覺地在時間之河前行。
但琥珀顯然不會賦予蚊蟲生命。
時間的這塊果凍有著堅硬的外殼,但在這一天迎來了激烈的挑戰。
楚唯的感知是一片虛無,一無所有,也一無所獲。
但他開始有了感知。
這浩渺宇宙中細若微塵的一小塊虛無,隱隱搖晃。
時間的果凍便在這搖晃中融化,時間的長河繼續流淌。
楚唯仍在一片混沌中,但有一種彷如開天闢地的力量在鑿穿這片混沌,讓他不得不醒來。
這力量是一種聲音。
楚唯漸漸聽到了。
「咣!咣!咣!」
他一下子驚醒,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包括裹著自己的透明液體都在搖晃,他猛地坐起來,幸運的是沒有撞到頭頂的透明晶壁——在楚唯起身之前,它已經被劈開了。
楚唯看到了一個黑瘦的、拿著消防斧的年輕男人,舔著乾裂的嘴唇,手在斧柄上鬆了又緊——看他的架勢,好像隨時要把楚唯劈開。但另一隻手按住了他,這隻手同樣黝黑,但明顯強壯得多。
同時一個粗糲得像在風沙里打磨過無數遍的聲音響起:「四子,不能吃活人,這是最後的底線。」
聽起來這個聲音是為楚唯提供了暫時的保護,卻讓他打了個寒顫。
不能…吃活人…
眼睛逐漸適應了這個世界,楚唯首先注意到,周圍有五個人,四男一女。
以按住四子的那個男人最為強壯,肌肉分明,表情冷峻,隱隱是眾人中心。
他們的皮膚都很黑,如果不是這裡燈光明亮,楚唯恐怕很難看清他們的臉。
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眼神,這些人的眼神里混雜著兇狠、麻木和獃滯,但沒有一點靈動的光澤。
楚唯接下來認出了這裡。
這個房間是冬眠室,他坐著的地方,是他的冬眠艙。
人類已經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嗎?
楚唯還記得和妻女冬眠前設下的蘇醒時間,是在人類獲勝之後。
當三體世界即將入侵的消息傳開,整個社會都陷入動蕩。他實在無法面對無望的世界一步步緊逼,與妻女一起選擇了冬眠。
永遠地長眠下去,或者在人類獲勝後醒來。
他於是想起了妻子,那道燦爛明麗的身影。當然也忘不了他的女兒,那個俏皮可愛的小精靈,他的心肝寶貝。
她們好嗎?
楚唯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地面,又很快收回視線。
他意識到,自己並非正常蘇醒。因為他不在蘇醒室,而眼前的這些人,明顯也不是正規的醫務人員。
更糟糕的是,另外兩個男人粗魯地將他拖出了冬眠艙。
「滾出來吧!」其中一個人說。
冬眠艙只是一個形如水晶棺的艙室,底座卻相當高大,裡面密封著複雜的設備,以維持冬眠所需的低溫。
楚唯被丟到底座下,他搖搖晃晃地倒退了幾步,身體到底沒能適應過來,跌倒在地,旁邊正好是這群人里唯一的女人。
她就那麼隨意地坐在地上,瘦得就像一節節竹竿拼起來的,表情麻木,眼神獃滯。
楚唯索性便坐下了,緩慢地舒展著身體。
「現…在…是…哪一年?」楚唯發聲有些艱難,但漸漸適應了。
不過旁邊的女人沒有理他。
前面倒是傳來了一個憤憤的男聲:「誰他媽記這個?」
正是那個讓楚唯「滾出來」的男人。
他個子很高,粗看約莫有一米九,楚唯暗暗給他起了個代號,就叫「190」。
「190」伸手往冬眠艙里探了探,回頭看著那個最強壯的男人,面露喜色:「老大,是營養液,好像有點感覺。」
叫「四子」的年輕男人冷笑:「不然我們為什麼費那麼大勁把大門鑿開?」
劈開艙門的便是他,雖然精瘦,卻給人一種兇悍的感覺,看起來應該經常打架。
楚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而那個老大已經脫光衣服,徑自躺進了冬眠艙里。
冬眠技術是用超低溫凍結人體,讓能量消耗趨近於零,以度過時間。但也需要一定的營養交換來維持生命體征。
這就是營養液的價值所在,它可以通過毛孔自行補充人體所需營養。
對於闖進冬眠室的這些人來說,營養液就意味著食物。
過了一陣,老大從冬眠艙里爬出來,表情明顯輕鬆了許多,慢吞吞地穿衣服。
接著進去的是四子,然後是「190」,排在最後面的是個光頭男人,都已經脫得赤條條的了。
楚唯倒是穿著當年進入冬眠時的內褲,因此不覺尷尬。他瞥了旁邊的女人幾眼,發現她依然面無表情。
當光頭男子出來,營養液已經只剩下一小半了——正常人所需的營養與冬眠時所需營養顯然差別很大。
當初楚唯傾盡家財,要求將冬眠艙儘可能維持到人類勝利為止。但顯然這裡出現了某種變故,不僅讓陌生人闖了進來,甚至也沒人給冬眠艙補充能源和營養液。
讓楚唯不安的是,出售冬眠名額的可是政府。到底是什麼樣的變故,讓政府也失去了控制力?
「三體人……打到地球了嗎?」楚唯這次說話順暢了許多。
但旁邊的女人依然不理他,徑自站起來,走向冬眠艙。
然後她開始脫衣服,脫得乾乾淨淨,當著五個男人的面,裸露著她黝黑的肌膚,乾癟的臀部和乳房。
楚唯別過頭去,雖然在他的時代,男女關係已經相當隨意,但當著這麼多異性的面裸露自身,還是極為少見。
不過其他人都已經在冬眠室四處轉了起來,顯然對這一幕視若無睹。
冬眠艙雖然艙體不大,但如果算上底座里的那些複雜設備,整體就約有半噸重了。所以這間冬眠室雖然不小,卻也只有四個冬眠艙。
「190」仍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搭話的:「三體人倒是沒影,指不定人類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哈哈!」
他乾巴巴地笑了兩聲。
身體的感覺漸漸回來了,楚唯站起來竟也不覺吃力,他繼續小範圍地活動身體,「外面到底怎麼了?」
但就連「190」也不再說話了——他筆直走向了冬眠艙。補充了些營養後的女人,剛從艙里走出來。
讓楚唯震驚的是,「190」邊走邊開始脫衣服,脫得赤裸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同樣赤裸的女人身前,然後他粗魯地將女人按倒,在這個過程中,女人的頭狠狠在冬眠艙上磕了一下,發出悶響,但她依然一聲不吭。她就像一隻任人擺布的木偶,而「190」像狗一樣趴了上去。
楚唯告訴自己別多管閑事,強行移開視線。他們應該是夫妻吧?或許現在人類已經習慣了幕天席地……他想。
但這個自欺欺人的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190」滿足地起身後,同樣脫得赤條條的光頭走了過去。女人仰躺在地,像一具屍體多過像一個活人。乾枯的頭髮胡亂纏在一起。瘦骨嶙峋的裸體顯得髒兮兮的,即便她的皮膚如此黝黑,有些淤痕仍如此清楚。
「你幹什麼!」楚唯怒吼出聲,他狠狠地盯著光頭,又重複了一遍:「你幹什麼!」
看著已經開始脫衣服的四子,他意識到這絕不是兩情相悅的性愛,這是輪姦。
他受過的教育,他讀過的書,都不允許他在這樣的事情面前沉默。
光頭回頭看著他,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190」也看向這邊,眼冒凶光。四子則把脫到一半的褲子又提起來,右手抓起了那柄斧頭。
唯獨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依然一動不動。
楚唯咬了咬牙,就要上前。
「老弟。」老大沙啞粗糲的聲音響起,他止住其他人,自己走了過來:「跟你想的不一樣。」
按年代算,他或許是這群人的爺爺輩,現在卻被稱為老弟,頗有荒謬之感。但楚唯現在哪裡顧得上這些,他指著地上那個乾瘦的女人,憤怒得手指打顫:「你們這是幹什麼?」
「莎莎是自願的。」老大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把整個右臉劃開,當他轉過來的時候,就清晰的映入眼中——這無疑讓楚唯冷靜了些。
臉上的刀疤隨著他的聲音掙扎:「你信不信,如果你讓她離開我們,她得跟你拚命?」
從始至終,那個叫莎莎的女人沒有一丁點反抗的姿態,或許是已經對殘酷的現實麻木了。
楚唯隱約覺得,老大說的也許是真的,他用力地甩了甩頭,好像要拋掉某種莫名的東西:「這太荒謬了!」
「老弟,時代變了。」老大拍了拍楚唯的肩膀,「你不是問外面怎麼了嗎?」
「什麼都沒啦!外面沒一塊好地,全是黃沙!地里長不起莊稼,誰都吃不飽,政府也不管。到處都是逃荒的人,密密麻麻的人要死不活地走,倒下的,是站著的人的糧食。」老大的聲音或許正是在這樣的黃沙中摩擦出來的,所以才如此的粗糲和艱難,「說是逃荒,能逃到哪裡去?哪裡不是這個鬼樣子?說白了就是換個地方死。」
「怎、怎麼會?」楚唯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其他人顯然沒興趣聽這個,光頭已經爬到了莎莎身上,像一條黝黑的、醜陋的蠕蟲。
老大從褲兜里摸索半天,摸出半根皺巴巴的煙來,似乎想要抽一口,但終於只是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唉,已經這樣了,過一天算一天吧。」
光頭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楚唯眉頭緊皺。
老大往那邊瞥了一眼,「她離開我們,只有兩種下場。餓死,或者更慘。」
還有什麼事情比餓死更慘?
楚唯突然想起剛剛蘇醒時聽到的話。
最後的底線是不能吃活人。
他感到一股死寂般的陰冷,把他之前的憤怒、的不安,所有的情緒全部澆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時代,所有的倫理道德都不再適用。
楚唯有些腿軟,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和老大拉開了距離,一屁股坐回地上,臉色煞白。
老大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半截煙放回兜里,也坐到了楚唯旁邊,「很難適應?」
楚唯心有餘悸地搖搖頭,等他大腦反應過來老大的問題,又不安地點點頭。
「以後跟著我混,這年頭一個人沒法活下去。」老大說。
他坐在楚唯的右邊,這樣楚唯就看不到他右臉上的刀疤了,他因此稍稍心安了些,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嗯。」
老大往光頭和莎莎那邊抬了抬下巴,「要不要試試?緩解壓力。」
楚唯表情僵硬,「不,不用了。」
老大點點頭,也不勉強。
「對了。」在楚唯稍微放鬆了些後,老大又很隨意地問道:「這裡一共有多少間冬眠室?」
楚唯心中一緊,「就一間啊。」
這裡當然不止一間冬眠室。
當初建造這處冬眠基地的時候,冬眠室就是自上而下分層建立的。男人一間,女人一間,小孩一間。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變化的話,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在地下兩層的冬眠室里。
但他怎麼能讓她們蘇醒?蘇醒在這個無光的世界?
值得慶幸的是,地下兩層的電梯入口非常隱蔽,要在四個冬眠艙的底座設備里按下不同密碼,才能夠開啟隱在地磚中的電梯口。
當初這樣設計只是為了應對三體入侵的最後努力,如果「三體人」獲勝後找到這裡來,或許也會忽略地底的冬眠室。
「智子」雖然號稱無所不在,但應該也只會監控那些對三體文明有威脅的人,不至於將全人類八十多億人口全部監控起來。
為免老大生疑,楚唯補充道:「冬眠艙對能源要求太高了,同一個地方根本供用不起太多冬眠艙。」
老大只是點了點頭。
時間過得很艱難,楚唯只想快些離開這裡,儘管地下兩層的冬眠室已經十分隱蔽,他還是覺得在這裡多留一秒,就有多一秒鐘的危險。
但男人的喘息聲一直沒有停止,光頭結束之後是四子。
人類的肉慾在這間冬眠室里做著最原始的表達。
老大叫住四處亂轉的兩個人:「把那三個冬眠艙也砸開。」
他轉頭看著楚唯:「你說,這些營養液,夠我們撐多久?」
楚唯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到了嗓子眼,勉強說道:「應該撐不了多久,畢竟冬眠狀態需要的營養很少,況且這裡已經很久沒人來補充營養液了。」
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裡並不是只有他一個冬眠者,其他三人也清楚地下還有冬眠室!如果他們醒過來,如果他們暴露了地下還有冬眠室的事實……這些人會怎麼對付自己的欺瞞?更重要的是,他們會怎麼對付女人和孩子?其中還有自己珍視的妻子,寶貝的女兒。
後果不堪設想,莎莎的境遇已經足以說明現實的殘酷。
黑夜已經堅決地籠罩過來。而他看不到一絲光明。
「190」拿出一隻鐵鎚,向最近的冬眠艙走去,光頭則隨手撿起了四子的消防斧。腳步聲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在楚唯的心口。
「等等!」楚唯不能再等下去了。
兩人轉過頭來,老大也疑惑地看著他。
拚命思考著對策,楚唯竭力讓自己的解釋顯得更專業一些:「冬眠艙被暴力破開,營養液會揮發掉許多。按你們的說法,現在營養液應該很珍貴吧?」
「190」有些疑惑:「營養液會揮發?而且,這跟怎麼打開有什麼關係?」
「我冬眠是在危機紀年第13年,那時候的最新技術營養液和能源已經可以相互轉換了,你們應該知道吧?」
楚唯決定賭一把,賭即使是在這樣的末日里,對前沿技術有了解的人,也會被政府重點保護起來,絕不至於淪落到眼前這些人的地步。
他賭對了,從這些人的眼神里,他只看到了困惑和茫然。
「當冬眠艙受到暴力破解時,會自動從營養液里轉化能源,以增強對冬眠艙的保護。」
楚唯知道,說出這點就夠了。他要做的沉重的決定,在這之後。
老大很配合地問道:「那你一定知道怎麼打開吧?」
在他『那就拜託你了』的微笑中,楚唯站了起來。這個笑容完全不能帶來親和感,只有恐怖和厭憎的感覺,像煮沸的水泡一樣在心湖冒起。
慢慢走向最近的冬眠艙,腳上好像負著千斤之重,每一步都如此艱難。
「我的愛人啊,我的小心肝!」楚唯在心裡喊道。
這給了他微弱的動力,推動著他艱難前進。
「我知道。」站在冬眠艙前,他的聲音又輕又冷。
楚唯終於伸出手來,在艙體上按動了5個鈕,其中4個都無關緊要,比如「艙內溫度」之類的小調節,真正重要的是那個紅色的小鈕,它代表著結束。
按下這個按鈕後,冬眠艙就會切斷對艙內生命的營養供應,讓其在無知無覺中死亡。這個過程很快,在五秒鐘內就能完成。這或許是最輕鬆、最沒有痛苦的死法了,但本該是用在「三體人」佔領地球後。
「需要反應時間。」楚唯解釋說。
過了一陣,肯定不止五秒,楚唯才按動了另外一個按鈕。
艙門緩緩升起,而冬眠艙里的人,永遠不會再醒來。
楚唯沒有停步,走到另一個冬眠艙前,以同樣的順序『打開』了艙門。
當三個冬眠艙全都打開後,四子也從莎莎身上爬了起來,他一邊穿著褲子一邊問道:「這三個人怎麼還沒醒?」
楚唯看著老大:「冬眠並不是一項完全穩定的技術。有的人可以憑藉它跨越時間,但也有的人會在冬眠中死去。要等半小時再看,如果能醒就醒了,不能醒就是沒撐過去。」
「190」有些疑惑道:「政府不是很久以前就宣傳冬眠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嗎?」
楚唯讓自己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政府的話你也信?」
「那倒是。」老大點點頭。
「死了倒好!」四子嗤了一聲。
他巴不得冬眠艙里的人全醒不過來。因為活著的人會和他搶糧食,而死了的人,是糧食。
人類總是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在半小時的時間裡,楚唯不停地挑起話題,唯恐他們在亂撞間發現地下冬眠室。
許是因為老大認可了的緣故,其他人也願意跟楚唯搭幾句話。唯有莎莎沒有變化,依舊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穿好了衣服。
在聊天中楚唯了解到,整個世界氣溫越來越高,環境惡化、糧食減產甚至絕產,這是世界範圍的危機。政府依然存在,但也沒辦法管大家死活了,現在沒有哪個政府能夠養活自己國家的人民。據說已經開始開闢地下世界,但進度也很慢,這個時代沒什麼人真正願意做事。唯一能證明政府存在的,是每個月固定的初一、十五。那時候政府的直升機會四處拋灑食物,但數量也有限。能搶到的就能飽餐幾日,搶不到的就只能挨餓。每次拋送補給的時候,都會造成大量的流血衝突。
因此一個人很難在這個時代活下來,即使搶到食物也守不住。但也不會出現大型組織,因為根本沒辦法養活那麼多人,所以大多是10人以內的小隊。
老大他們比較幸運,接連有兩次補給就落在他們身邊,因此一直活到現在。這次意外發現山體滑坡後露出的部分建築,便果斷挖了進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建在山腹內的冬眠機構會被發現,倒不是保密偽裝做得不好,而是環境惡化得太嚴重了。山一座一座的禿,地一塊一塊的廢。
老大低頭看了看手錶:「半小時了。」
他佩戴的是一塊老式機械錶,看起來就很經用。
「嗯。」楚唯說不清心裡是內疚還是慶幸,嘆了口氣,「他們都沒撐過來。」
老大沒有說什麼,只是擺了擺手,光頭他們立馬就把三具屍體從冬眠艙里拖了出來。
四子更是拿起斧子就對著一具屍體砍下去,斧頭砍在屍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伴隨著鮮血湧出。
「你做什麼!」楚唯嚇了一跳。
「肢解好方便貯存啊。」四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掄起斧子繼續劈落。他的動作很熟練,像極了菜場肉販剁生豬的場景。但這實在無法讓楚唯聯想起曾經的生活氣息,儘管四子也是在製作食物。
「一定要這樣嗎?」楚唯轉頭看著老大,臉色慘白。
他完全無法接受吃人,這種只見於書上的事,但他繼而又想到,這些屍體,不正是他製造的嗎?楚唯在心裡慘笑,「楚唯啊,你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人嗎?」
「你等會也要幫忙。」老大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要想分到食物,就必須要付出勞動,大作家。」
在之前的聊天中,楚唯也透露自己在冬眠之前是一個寫作者。但事實上他寫作沒什麼成就,充其量只能算聊以自娛。在「三體人」的危機靠近時,寫作者的敏感讓他比常人崩潰得更快。之所以能夠進入冬眠,還多虧他的父母給他留下了相當豐厚的遺產。
在這個時代,寫作算是最無用的技能。在冬眠前的人生里,寫作也沒有帶給他什麼——如果漫漫長夜裡那些安慰都不計算的話。
「我不會吃這個的。」楚唯幾乎是有些哀求地看著老大:「營養液就夠了。」
四子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咧了咧嘴,但沒有說話。
老大的表情依然沒有太多變化,只是慢慢走到楚唯身前。
這沉默的對視給了楚唯極大的壓力,後背有些發涼,他吞了下口水,慌亂地想要說些什麼。但一隻呼嘯而來的拳頭把他的話都砸回了肚內。
砰!
楚唯應聲倒地。
老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楚唯甩了甩頭,努力睜大眼睛。從這個角度看,老大臉上的刀疤好像變成了一道遙遠的峽谷,冷冷的聲音就在峽谷邊傳來,「來到這個時代,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是聽話。」
楚唯沒有選擇,勉強點了下頭。
老大伸出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還體貼地幫他拍了拍後背的灰,「第二件事,所有的資源,都要交給我,由我來分配。每個人都要表現出自己的價值,才會得到食物。」
楚唯依然點頭。
老大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楚唯咬了咬牙,便向斜乜著他的四子走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拖著他的腿,讓他的腳步如此艱難。但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在推著他的後背,那是對活著的渴望。他不想死,但如果不聽話,真的會死。
這短短的一段路里,他好像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前半生的經歷在腦海中走馬觀燈般掠過,讓他無比煎熬。你是一個讀書人,你有你的道德底線。他想。
可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活著,才有底線可言。
他終於伸出手,接過了四子手裡的斧頭。
四子就在旁邊,沒有走遠,楚唯側身就可以劈到他。老大的手放到了身後,楚唯早注意到他後腰插著一柄匕首。「190」半蹲在地上,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鐵鎚柄上來回撥弄。光頭看似沒有動作,眼睛也一直看著這邊。
空氣似乎凝固了,靜得楚唯可以聽清自己的呼吸。他握緊斧頭,狠狠地劈在了屍體上,這是被他親手害死的冬眠者之一,而現在他還要親手將這具屍體剁碎。
他咬緊牙關,賣力而機械。斧頭落下,血肉劈開。但楚唯知道,自己劈開的不僅僅是血肉。
過了不知道多久,在幾人的努力工作下,三具屍體被肢解好裝進幾隻大袋子里,它們將被貯存起來作為糧食。
除了莎莎一直看不到表情外,其他人都很滿意的樣子。楚唯獨自到角落吐了個天昏地暗,但胃裡並沒有什麼可吐的,全是苦水。
吐完後也沒有舒服多少,噁心的感覺縈繞不去。但他仍不能休息,因為老大交給了他第二件任務——搜尋這處冬眠機構里有用的東西,因為他對這裡更熟悉。並且指派莎莎跟他一起去,楚唯猜想,這是為了監視他,女人畢竟會讓他沒那麼警惕。
四子和「190」負責搜查另一個方向,光頭和老大則留在冬眠室里照看食物。這讓楚唯有些不安,他生怕地下的冬眠室入口被發現,但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讓他們離開。
楚唯最先去的是蘇醒室,所有結束冬眠的人都應該在這個房間里安全地蘇醒過來,在醫生和精密的設備幫助下快速適應新世界,他也本該是這樣。
看著牆壁上的電子時鐘,楚唯終於知道,這是危機紀年第67年,他已經冬眠了54年。
「這裡是用來做什麼的?」撫過雪白的病床,莎莎忽然開口道。
楚唯起先以為她是個啞巴,沒想到聲音竟意外的好聽。
「蘇醒室,冬眠者一般被送到這個房間來蘇醒。」楚唯隨口解釋道。
蘇醒室里映暈著柔和而淺淡的光,莎莎將散發撩到耳後,楚唯這才發現,她有一張相當動人的臉。雖然跟其他人一樣也曬得很黑,但竟有一種特別的魅力。即使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過於削瘦,也給人一種惹人憐惜的感覺。這張臉上唯一顯得不協調的,就是她的眼睛,太過麻木無神。
莎莎再一次帶給了他意外——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楚唯,眼睛裡竟漸而凝聚了一點神采,嘴裡仍是輕描淡寫的:「這裡可不止四張床位。」
這話就像一根針,直接扎破了紙窗,將楚唯藏在心裡的恐懼全都釋放出來。
她知道自己之前在說謊!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門外,發現並沒有其他人找過來。
莎莎又說道:「如果我出了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你怎麼解釋都沒用。」
楚唯抿了抿唇,他確實閃過了某些灰暗的念頭。但他不能跟莎莎去賭對那幾個男人的了解,畢竟今天才是他蘇醒後的第一天。更重要的在於,莎莎完全可以等見到老大再挑破這件事,但是她沒有。
楚唯於是問道:「你想怎麼樣?」
「幫我。」
楚唯看到那雙眼眸里瞬間湧出了無數情緒,有悲傷有難過,有怨恨也有乞求。
這是楚唯自蘇醒以來,在這個時代看到的,唯一可以稱得上「美麗」的事物。
……
……
找了好幾個房間都一無所獲,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和帶不走的笨重設備,一丁點食物的殘渣都沒有。看來這處基地里的工作人員在很早以前就逃離了。倒是找到了幾套丟棄的衣服,楚唯連忙穿上了。
回到冬眠室的時候,正好四子和「190」也兩手空空的走來。「190」隔了老遠就開始喊:「這破地方什麼也沒有!」
他一瘸一拐的走著,「媽的!我還摔了一跤!」
這人話最多,楚唯想。他同時發現,留在冬眠室里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對。
「190」顯然也看出來了,「老大,怎麼了?」
老大終於把那半截煙點燃了,正慢慢地小口吸著。
光頭眼神有些畏縮地回答:「我……我們被發現了。」
被誰發現了?楚唯心裡還在疑惑,卻發現旁邊的莎莎身體抖了一下。就連四子和「190」,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190」有些不死心地確認道:「獵人?」
老大顯然冷靜得多,他用拇指與食指拿住煙頭,掃了一眼基地大門的方向,「剛剛我跟光頭去外面觀察情況,正好撞上了。」
「獵人有什麼好怕的?」楚唯終於按捺不住疑惑。
顯然沒人有心情理他。還是莎莎有些發顫地小聲跟他解釋:「我們說的獵人跟你想的獵人不一樣。這個時代的獵人,就是最直接的字面意思,以人為獵,獵殺人類。」
楚唯瞪大了眼睛:「怎、怎會有這種人?」
莎莎輕聲道:「他們相信宇宙間除了三體文明外,更有神明的存在。他們信仰獵神,認為可以通過獵殺人類獲得進化。他們覺得只有進化之後,才有機會對抗三體人,甚至獵殺三體人。」
「這是邪教!」楚唯有些憤怒,但他的憤怒沒誰在意。
「190」繼續問道:「有幾個獵人?」
「七個。」光頭回答道:「他們就堵在門口,應該是不清楚我們的虛實,進來前我看到一個獵人跑開,應該是去召集人手了。」
「他們人很多?不用擔心糧食問題嗎?」楚唯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既然以獵殺人類為食,又怎會擔心人多?
「可惜天亮還得很久,獵人在有陽光的時候從不出來。」「190」自顧自說著,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效果不怎麼好。
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再長長地吐出,狠聲道:「趁他們其他人沒來,我們殺出去!」
光頭惶聲道:「我們哪裡是獵人的對手?」
「要我說。」沉默許久的四子出聲了:「我們也加入他們不就行了嗎?」
「說過多少遍!不吃活人是我們最後的底線!做獵人?無人可獵的時候,是我吃你還是你吃我?」老大狼一樣地看著他:「再說了,你看看你黑成什麼樣?他們會要你嗎?」
獵人躲避陽光,只在陰天和夜晚遊獵,所以一般都膚色慘白。
「不試試怎麼知道?」四子明顯有些不服氣。
老大指著莎莎:「以獵人的習性,她第一時間就要被吃掉。」
「有什麼關係?」四子喊道:「保自己的命要緊啊!」
楚唯注意到莎莎不知何時抓住了自己的衣角,被攥緊的那塊衣角訴說著她的恐懼。
「那我們為什麼不逃?」楚唯問道。
光頭瞥了他一眼,聲音顯得虛弱而絕望:「往哪裡逃?他們堵著大門。」
「有後門啊!」楚唯說。
幾雙目光齊刷刷地掃了過來,楚唯繼續道:「我帶你們從後門逃。」
「還有一個問題。」老大考慮得要遠一些,「如果帶著食物,我們肯定逃不了太遠,獵人很快就能追上我們。如果不帶食物,我們逃遠了也沒用。剛過十五,沒有空投物資,我們會餓死。」
光頭有些激動:「先逃了再說啊!」
楚唯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口袋裡掏出兩枚片狀的晶體事物:「我在控制室找到了這個,我們可以拖著食物從後門逃出去,等獵人全部衝進來,就引爆它。」
他手裡拿的是晶片炸彈,雖然只有兩片,但已經足以炸塌這裡。
老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當機立斷地指揮撤退。
一行人匆匆拖著幾個大袋子,又用不知從哪裡找到的容器裝上了營養液,急急跟著楚唯往後門去。
唯有四子有些抱怨:「做獵人有什麼不好?」但也僅僅只是抱怨而已。
「快點!」老大急切地催促著。
楚唯和莎莎端著兩盆營養液走在最前面,老大提著一桶營養液,不時地往後張望。剩下三個男人一人拖著一大袋屍體。
四子和光頭倒還好,「190」就顯得非常吃力了。他在之前的搜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腿疼得厲害,只能一瘸一拐地前進。
按動密碼,後門緩緩移開,夜色便涌了進來。沒有蟲噪,沒有蛙鳴,安靜得只有眾人的腳步聲。楚唯端著營養液,走在最前面,夜空像一張漆黑的布,看不到星星,讓他有一種置身虛空的孤獨。倒還看得見月亮,但也是霧蒙蒙的,「玉盤」、「桂宮」那些比喻,全不適用了。這不是楚唯熟悉的夜晚,他從身到心都有些冰冷。
後門偽裝成山體的樣子,夜色下的這座山,光禿禿得有些瘮人,全不是楚唯記憶中花繁樹茂的樣子了。
眾人一直退到安全範圍外才發現「190」還沒有跟上來,老大掃了一眼四子:「去幫忙把那袋食物拖出來。」
四子放下手裡的袋子,沒二話就去了。他很快就跑近門邊,門後是長長的甬道。遠遠就看見「190」艱難地拖著一袋屍體,緩緩前行。四子揮揮手,就要跑過去幫忙,忽然幾道身影跳入視線。他們膚色慘白,拿著各種打磨過的冷兵器,跑得飛快!
無意一瞥掃到的眼神讓四子如墜冰窖,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啊?貪婪而饑渴,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同類,而是獵物。
「快跑!」四子大喊一聲,轉身就跑。真正接觸到獵人,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麼可笑,想加入?那要等獵人吃飽了以後再說。
在四子出聲之前,「190」就已經感受到了危機,寒毛倒豎,丟開袋子大步跑了起來。腿疼得要命,但他拚命地跑。
可已經晚了。
嗖!
一支鋼筋磨成的標槍將他狠狠扎在地上!
獵人們發出興奮地怪叫,高喊著「獵神保佑!」瘋狂前沖。
聽到四子的喊聲,楚唯瞬間意識到了裡面的情形。但他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老大已經一把奪過了他手裡的遙控按鈕,重重地按了下去。而這時不僅「190」沒有跑出來,四子也沒有跑遠!
「轟!」
巨大而沉悶的轟鳴聲似在耳邊響起,每個人都有瞬間的失聰。晶片炸彈將整個冬眠基地的最上一層都炸塌了,失去了支撐的山體也順勢塌陷。楚唯計算過,不會影響到基地的底下幾層。
泥石覆蓋了基地,將數量未知的獵人們全部掩埋,也包括「190」。
塵埃落定後,四子在不遠處爬起來,幾塊巨石恰好落在身邊,沒有砸到他。他又驚又怒,抓起一塊石頭直直地走向楚唯,眼神憤怒而兇狠,「你他媽想害死我?」沒有人懷疑,他會用這塊石頭把楚唯活生生砸死當場。
楚唯後撤幾步,與四子和老大拉開距離,但沒有試圖解釋什麼。
「四子過來!聽我說。」老大沖四子招了招手,見他不理會,便自己靠了過去:「聽我跟你說!」
死裡逃生的後怕,險些身死的憤怒,情緒交織在一起,混雜成洶湧的殺機。四子誰的話也不想聽,他差點就死了!他一定要殺了那個想害他的人!他緊緊攥著石頭,幾乎要將它捏碎。但一股突如其來的劇痛從腰側傳來,四子又驚又怒地轉過頭去,老大抓著一柄匕首,在他的腹部又狠狠捅了幾下。
身體瞬間失去了力量,手上的石頭沉默著滑落,四子也隨之倒地,雙目依然圓睜。
老大在他身上擦掉匕首的血跡,才起身走到幾人身邊。
楚唯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就連光頭,也有些眼神躲閃。這個臉上有著可怕刀疤的男人,要比他臉上的刀疤更可怕。
老大把匕首重新收好,「四子已經沒有底線了,他遲早會做獵人,我們不能再留著他。」
他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我們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必須得團結。」
沒有人敢反對他。
只聽光頭訥訥地問:「四子的屍體怎麼辦?」他其實是問,要不要當做食物帶走。
老大沉聲說:「就留在這裡,我們跟獵人不一樣。」
「我們吃死人,是沒辦法,是為了活命。但我們永遠不會殺人來吃。」
「我們跟獵人不一樣。」他重重地再重複一遍。
楚唯知道,這只是他的自我安慰。他一樣肆無忌憚地殺人,一樣地吃人肉,那麼他和獵人,哪有本質的區別?所謂的最後底線,只是他作為人類最後的自我救贖。這樣的時代,在不斷摧毀著每個人的底線。
走了約一小時,跟著老大回到了他們的老巢——一處廢棄廠房。他們最終不僅留下了四子,還同時留下了另一袋屍體。因為楚唯、莎莎、老大都帶著營養液,光頭只能拖得動一袋。誰也不敢回頭去拿,因為誰也不知道獵人有沒有死乾淨。
天仍未亮,光頭拖出積存的木柴,點燃了篝火。
老大、楚唯、光頭、莎莎,四人圍著篝火坐下。火光跳躍間每個人的表情都時隱時現。
老大瞥了一眼楚唯,「你不太像作家。」
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楚唯解釋道:「我寫的都是軍事小說,算半個軍迷。」他這是解釋為什麼會認識晶片炸彈。
老大突然竄了起來,一把將他按倒地上,用手肘抵住他的脖頸:「我教你的第二條規矩,是不是忘了?找到晶片炸彈,為什麼不第一時間交給我?」
楚唯用力去扳他的手臂,但沒有扳動。漲紅了臉,呼吸困難起來,「我沒來得及…」
老大沉默地注視著他,一直到楚唯已經開始翻白眼,才緩緩松肘,冷冷道:「沒有下次。」
楚唯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喘道:「記住了。」
莎莎和光頭都默默坐在篝火另一邊,不發一言。老大走過去,拉起莎莎往旁邊去。那裡有一張木板床,上面還鋪著褥子。也許是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需要排解情緒。
楚唯坐了起來,火焰跳躍著,在他臉上扭動著陰影,像某種神秘的舞蹈。
粗重的喘息漸漸響起,木板床嘎吱作響。楚唯伸手拿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柴在火堆中無聊撥弄著,火星時而炸響。
忽然傳來一聲慘叫,光頭猛地轉頭,只看到木板床上的兩個人已經滾到了地面,老大慘叫著瘋狂捶打身上的莎莎,莎莎卻一動不動,死活咬著他的脖頸不鬆口。
「草!」光頭抓著斧頭,一骨碌竄了起來。但一根半燃著的木柴狠狠砸到了他的頭上,將他一擊砸倒。
這一擊是如此用力,讓鮮血瞬間溢出。
光頭掙扎著想要爬起,楚唯已經趨步上前,掄起那根木柴再次砸了下去!
砰!
木柴同他的腦袋再一次較量著硬度。
砰!
一下,兩下,三下,楚唯的動作像打樁一般機械而兇狠。
當楚唯終於停下來,木柴那頭的火已熄了。楚唯隨手丟開,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看著光頭被砸得稀爛的臉,他竟不覺恐怖。不僅僅是因為剁碎的屍體比這血腥得多,更因為在這個時代,活人遠比死人可怕。
木板床那邊,老大抽搐了幾下,終於直挺挺地再沒有了動作。莎莎那一口直接咬破了他的喉管,能堅持這麼久已是極為罕見的求生意志。
莎莎從他的身上爬起,呸了一口,吐出一大塊血肉。可見她咬得是多麼狠,多麼用力。她又喘息了一陣,穿好衣服,才挪到篝火這邊來坐下。
「謝謝。」她抹了抹被血染紅的嘴唇,說道。
楚唯仍有些氣喘,「你幫我保密,已經兩清了。」
幫她殺掉這四個男人,這是她之前在蘇醒室里對楚唯的請求。
「基地里還有冬眠艙,藏著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吧?」莎莎問道。
楚唯看了她一眼,「我的妻子和女兒都在冬眠。」
「妻子,女兒……」莎莎看著偶爾噼啪炸響的火堆,眼神有些迷惘:「你說,你們那個時代是什麼樣子?」
楚唯想了想,「當時覺得是地獄,現在想起來是天堂。」
莎莎聲音低了下來:「好想知道天堂是什麼樣子。」
楚唯沒有說話,因為那是他也無法再回去的時代。
「我們做愛吧?」莎莎忽然看著他。
「不,不。」楚唯猝不及防,有些慌亂:「我們不能。」
「為什麼?」
「我們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侶。而且這種事情,也要看感情、環境和狀態吧?」
「有反應不就可以了嗎?我聽說以前很多人也是這樣吧?」
楚唯一瞬間啞口,剛剛還談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哪裡會有這種心思?但他不知道要怎麼跟莎莎解釋,兩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已經完全不同。
「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莎莎問:「你很愛你的妻子嗎?」
莎莎沒有等楚唯的回答,自顧自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但有個男人,一直保護著我。搶到的糧食都先讓我吃飽,誰打我他就拼了命的打回去。」
「後來被他們幾個殺了。」莎莎語氣很淡:「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只是很想他們死,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你應該愛他吧。」楚唯想了想,又肯定道:「你是愛他的。」
「愛一個人就會怎麼樣?」莎莎似乎覺得有點冷,往這邊靠了靠。
「會一起組織一個家庭吧。」楚唯的聲音淡下來,他的手慢慢移向身後。那個曾經美滿的家,就像眼前的篝火一樣,在炙烈的燃燒著,也在脆弱的搖曳著。
「家是什麼?」莎莎問,又挪近了些。
「家就是…」手上已經傳來冰涼的觸感,楚唯知道,那是光頭屍體下的斧子。他不再猶豫,提起斧頭狠狠劈在了莎莎的脖子上!鮮血飛濺,塗了他滿臉。他戛然而止的話語,便也湮沒在黑夜中。
藏著冬眠基地的小山已被炸塌,除了政府外,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基地的存在了。妻女的冬眠,再不會被人打擾。
火光搖曳,莎莎的屍體斜躺在地,藏在身側的手裡隱隱閃著寒光,那是老大的匕首。
楚唯或許注意到了,或許沒有注意到,但都已經不重要。
家是什麼?
他最初蘇醒的時候,無比的思念家人。想念他深愛的妻子,想念他的寶貝女兒,他瘋狂地想跟她們在一起。但現在,他絕不想讓她們醒來。
他不知道是一群什麼樣的王八蛋把世界搞成了這個樣子。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選擇冬眠。絕不會把他曾深愛過的世界讓給別人。只知道逃避和等待的話,永遠不知道別人會留給你什麼。
家是什麼?
在意外醒來的這個時代里,誰也不需要家。
在某個剎那,夜色忽然褪去了,天空瞬間就亮得嚇人。
這也不是楚唯熟悉的清晨。
但無論如何,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了。
楚唯抹了抹臉,把匕首插在腰側,手裡提著斧頭,走出了廢棄廠房。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會死在什麼地方。
他想回憶起妻女的面容,但是失敗了。
他再也想不起來。
喂你一滴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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