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無人是客
二零一三年,我離開紐約。
那一年,我和家裡都遇到很多糟糕的事,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讓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取了我們誰的頭髮,在施蠱術。
一月,我的祖母去世了。
我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一個晚上,我對叔君說,好奇怪,為什麼我沒有覺得特別悲傷,我說我祖母已經昏昏沉沉好久了,祖父是零三年去世的,打那以後十年,她一直像是懵的,人也記不清記不全了,每次看到我,我說我是辛成,她總是一臉疑惑,非說我是我父親這輩的人。我對叔君說,一個人這樣慢慢的消失在世界上,先從她的記憶開始,停住了,定格了,不再生長了,好讓周圍的人慢慢的脫開與她過去的牽絆,於是在她離開的時候,我們也就沒有那麼傷心了。奧茲海默症,其實是種挺仁慈的告別。
然後,我開始跟叔君說起祖母以前的故事,在我安放著她的音容的不多的回憶里,她扇著蒲扇哄我在炎夏入睡,她當時哼唱的那些童謠,即便是後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要起個調她就會跟著唱起來。她住在我家裡的時候,每天我和我父母無論是誰出門,她都要提醒我們,自行車要騎慢一點,小心汽車。我告訴了她好幾次,去學校的路很寬,快車道慢車道分隔得很乾凈,是不會有事的,她第二天還是會像忘記了我的話一樣,把那些叮囑再複述一遍。
我說,祖母不說普通話,這幾句話成了我唯一會說的常州話。叔君要我說給他聽。結果話才剛起了個頭,眼淚就漫了出來。
叔君說,你看,其實你還是悲傷的。
三月,我的外婆去世了。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一個清晨,前一天我剛下了決心要每天清早去健身房鍛煉,那天是我第一天去,回來打開電腦,就看到了母親的留言,說外婆突發心梗,已經不省人事,即便救過來,也是腦死亡了。
和祖母不一樣,外婆的精神和身體一直都不錯,來紐約之前我們每周末一起吃飯,她都是要將天下時事都點評一番的,新聞聯播,海峽兩岸,參考消息是她愛看愛讀的,會上網的外公和她的意見不一,兩人還要慪氣拌嘴。我推著她的輪椅出席她老同事的聚會,來的都是老頭老太和他們的保姆,唯獨我一個年輕人,坐在桌子後面百無聊賴的剝桔子吃。她笑著說,你們看,我孫子孝順吧。就在外婆突然病危的前一個星期,我們還在隔著屏幕聊天,她看著沒有一點生病的樣子,我說我最近剛學會了貝多芬的《悲愴》,她要我彈給她聽,我說現在太晚了,怕打擾鄰居,改天挑個早上吧。
這句話成了永訣。
電話的那頭,外公像個無助的孩子哽咽啜泣,我咬著嘴唇告訴他要冷靜,別急壞了身子。掛了電話之後,我自己癱倒在床上,那天我終於意識到,電視里演的哭天搶地都是假的,真的悲傷是會把你撕碎的。叔君在洗澡,我埋在枕頭裡嚎叫,嚎到嗓子磨破,眼淚流干。
那一天,紐約下過了雪,門口灌木上白色的霜開始變得透明,落回到凍得發硬的土裡。在地鐵上我對叔君說,如果你信的上帝是真的,為什麼他要讓人經歷這樣撕心裂肺的事。叔君說,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其實不是非得什麼事都得有個原因。
兩天之後,外婆離開了,我回去時只見到了玻璃棺里的遺容。我陪著外公在江邊的公園裡散步,他一個人走在前面,走過那些外婆很喜歡的鬱金香,紅底白邊,它們在初春飄著河腥味的風裡盛放,外公手裡的拐棍顫顫巍巍,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對紐約已經沒有了留戀。外公後來住到了我們家來。
四月,我拿到了喬治亞理工的錄取通知書,這意味著我要搬去亞特蘭大了。那時候我還在上海,心裡卻已經開始對紐約告別。
五月,我回到紐約,把我在紐約歷史學會的工作收了尾。
然後,我開始瘋狂的收集這座城市可以被我帶走的一切。我去吃了從來捨不得吃的高檔飯店,買了頭等票看了一場百老匯,在新澤西的遊樂園領略了全世界最高的過山車,又在曼哈頓的河岸邊來來回回的走,從哈德遜河走到東河,又從東河走回到哈德遜河邊,非要在兩條河岸上都看過了旭日,看過了夕陽,把自由塔在陽光下的每一個角度都拍到,才算安心。
就這樣到了八月,我已經整裝待發,第二天就要飛往亞特蘭大。
結果那天晚上我聾了一隻耳朵,傾盆暴雨一般的雜訊包圍了我,一切來得毫無預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恰逢保險空窗期,求醫之坎坷叫人心寒,我在床上躺了三日,動彈不得。折騰了十幾天之後,我狼狽的跨過半個地球逃回了家。我把我這十幾天內的經歷寫成了日誌《左耳失聰小記》,這篇文章在北美留學圈中傳得挺廣,成為了大伙兒控訴美國醫保制度之荒唐的範文。
後來我在上海,打了許多針類固醇治病於是食慾亢進,胡吃海塞一番之後人胖了三圈,脖子上的肉堆擠出兩條深深的褶子來,這兩道痕迹一直到現在也無法再褪去,像是生命里的兩道年輪,刻在了我身上。
深秋的某一天,外公因為急性肺炎忽然病倒,那天幸虧我在家裡,我推著外婆的舊輪椅在馬路上一路狂奔把他送去醫院,保住了老人家的性命。陪床的時候,我靜悄悄的坐在一邊,看著曾經是空軍飛行員的老人家像一片破碎的宣紙一樣飄搖,生命的痕迹全部化為了心跳監視器上的一串串數據,那個時候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我在紐約暴病一場的緣由。就像叔君說的,有很多事情都是沒什麼原因的,於是當我們找到了它發生的意義時,才會有如釋重負的欣喜。
休養了小半年之後,聽力恢復無望,一向生龍活虎的我真的被紐約給弄殘了,但我決定鼓起勇氣繼續我的學業。那天在家告別時,與外公擁抱得很深,我心裡隱約知道,可能這一次也是永別了,因為彼時他已經查出了癌症,晚期。他逢人就提起這事兒,好像很坦然似的,說自己這輩子活了九十年也是沒有遺憾了,其實我聽得出來,他心裡也有害怕。
他聽說我有一位學妹也得了癌,淋巴癌,家裡拮据有些困難,他掏出一萬塊錢塞進牛皮紙做的信封里,要我去把錢給那個姑娘。我照做了,偷偷的把錢放在書底,借著給她書看打發時間的由頭,把錢也送了出去。後來,那位姑娘從病魔的手裡逃了出來,外公的身體卻不可逆轉的越來越糟,一四年冬天時走了。
我兩年之內第三次翹掉期末考試狼狽的回國,又是一場追悼會。外公失去意識之後還堅持了幾天,可我還是沒有趕上。姑奶說,他可能是在等我。
追悼會上,失去了兄長的姑奶我得扶著,沒有了雙親的母親在我手臂間縱聲大哭,我覺得一下子自己成了家裡的大人。聽說年前美國表弟訂了婚回國來看老人家的時候,外公去金店裡買了項鏈送給弟媳,當時他說,真希望辛成也找個女朋友,這樣我也能給他的女朋友買一條。
原來,我竟是那個讓他走的時候抱著遺憾的人。
之後我在家裡度過一個很不是滋味的夏天,我一直在家接電話,告訴那些來找我外公聊天的老同事老朋友們,還有保險公司的推銷員,賣假藥的奸商,老人家已經不在了。
外公過世之前,寫了一本叫做《浮生記憶》的回憶錄,挺短小的,但記錄了很多極有趣的事。譬如老人家大學時投筆從戎,從廣西跑去印度臘河做起了國民黨的飛行員,卻又因為政審有左傾思想,沒能參與作戰。我和父母每次讀起這些文字都會感慨萬千。一個時代的動蕩與混亂,也只有在倖存者的筆尖下,才會變成津津有味的好故事。
後來開始學習城市史的我,覺得自己不像是在念書,而更像是在與另一個世界裡的人神交。歷史變短了,變近了,於是過去不再是過去,當下也不再只是當下,生命因為連續而波瀾壯闊,也只有徜徉在那樣的文字之間,不斷描狀舊上海的輪廓,我才能讓幾位老人們一直不退色的活在我的記憶里。
那個時候起,歷史於我,有了溫度。
一四年初,當我再回到紐約時,這座城市於我,也不再那麼單純。
剛來的時候,我快樂得那麼無拘無束,幾年之內,這裡就也有了我的許多故事。時間變得沉重,哀傷里裹著微甜,像是布魯克林植物園櫻花節時賣的和式點心,包裝細巧,拆得太用力裡面就都要一起碎掉。
可我還是喜歡這裡的。
從肯尼迪機場打車去曼哈頓,隔著東河,我看見綿延的天際線,帝國大廈依舊如初見時那麼驕傲挺拔,那時心裡只有一個聲音:
我回來了。
紐約人因為音譯(New Yorker)而通常被稱為「紐約客」,既然是客,那就是不得長留的。也確實,許多年輕人,背井離鄉去紐約闖蕩,活出各自的色彩來,卻很少有人會選擇在那裡養老,因為人來人往如潮,你很難停下來。
可我並沒覺得自己是客。說是客人,就像是我喝口茶水,坐坐就走,我覺得我與紐約之間不只是如此。
我讀白先勇先生的《紐約客》,他也經歷過那些放縱的燈紅酒綠,可戀人慘死於一場搶劫,讓他在艾滋大爆發的當口,被悲傷追逐著逃去了艾奧瓦的農田,生離死別之後,又與死神擦肩而過。用那樣一篇感傷的文字收尾一本書,我感受到的是他與紐約的生分。
那樣的距離感,我大略能懂,但留著這點生分,也未必是壞事。拒絕習以為常,拒絕遲鈍,不然我們終究會被自以為是的熟悉感慢慢淹沒,以為唯有我朝九晚五的規則,才是這個世界的全貌。
於是,我開始讀書,開始行路,標記每一個我到過的城市,站在它們自詡最好的景緻里,用紐約的某個地方把它比下去。可是在微醺的夜裡,聽人抱怨他們的生活,我也會扛出紐約來,告訴他們當下再糟,也糟不過那裡。
開始動筆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叔君,說我要寫一本關於紐約博物館的書了。他並不驚訝的說道:「這麼牛?能賺錢么?」
不賠錢就不錯了,我說。
我的書叫《紐約無人是客》,這名字你見了想買嗎?
叔君說,不錯啊,我就沒覺得我是個過客,我覺得離開了之後,是紐約跟著我走了。
後來我看見木遙兄說,當一個人懷念紐約的時候,他懷念的並非這城市本身,而是他自己的日子。紐約並不定義我們,我們定義自己。
果不其然,寫到最後,不論我多麼努力寫紐約,這本書還是像是在寫我自己。
於是在為這本書收尾的時候,我又打電話給叔君,想要把他關於紐約的回憶一起放進來。我說我已經在寫尾聲了,寫到我要離開紐約了,可是為什麼我一點沒有情緒。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你送我走那天,我們說了些什麼。他說,那我哪還會記得。
那天是一四年一月四號,我養病半年之後從國內飛來,在紐約轉機,取些行李,順便來拿我的吉他。與一夥朋友從廣式早茶店裡出來,我與他們告別,隨後攔下一輛計程車,抱著琴坐下。
叔君忽然鑽了進來。
「我送送你。」他說。
在去往拉瓜迪機場的路上,城市從富裕變成貧窮,從灰色變成綠色然後又變成灰色,我與叔君說說笑笑了一路,我的記憶也止步於此,似乎只有輕快,沒有不舍。
叔君在電話里說,關於這個,他只記得他自己離開紐約時候的感想。
那是我離開紐約的三個月之後,叔君去了加州工作,他也沒什麼行李,幾個箱子讓郵局的人來一拿,房間里就空蕩蕩的了。我問他,你那時候是什麼感想?
「一點不難過,甚至還對要去的地方很憧憬,也就把發財送走的時候,心裡有點捨不得。不過現在跟人聊天,聊的最多的其實還是紐約的故事,有意思,你還記得吧,家對面死了人啊這樣的事,總覺得在紐約發生的那些事,也只有在紐約才能發生。
有忍無可忍的糟糕,所以才讓離開的人對未知充滿了期冀,少了許多感傷。我於是就在想,紐約一直保持著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未嘗不是一種慈祥。
那你會想念紐約么,我問。
叔君激動道:「當然會啊!」
想念紐約什麼呢?
「妹子啊!加州全是碼農沒妹子啊!卧槽!」
然後我們都笑了。
*本文摘自沈辛成老師的新書《紐約無人是客:一本37.5℃的博物館地圖》
前幾周我們請沈老師來旅人說分享了紐約博物館的故事,他的幽默風趣的背後是這樣一段感傷的故事。
是不是每一個在紐約待過,被紐約鞭笞過的人,背後都是傷痛。但是他們還是帶著滿身傷痕,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愛著紐約。
這次,旅人說為你介紹這一本,既是遊記也是散文,既是博物館攻略也是沈老師個人故事的《紐約無人是客》,邀你一起來看看那些在紙醉金迷背後的紐約努力生活著的人們。
圖文|沈辛成
五月新書《紐約無人是客:一本37.5℃的博物館地圖》作者,喬治亞理工科技史博士在讀,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碩士,復旦大學考古學碩士,北京大學博物館學本科。曾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9/11國家紀念館和紐約歷史學會參與研究和策展工作。前獨立唱作人,美國時政播客「說沈馬」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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