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頑童，最終獲得了父親的理解---遲來的父親節特刊

今天的故事是歷史上一對有名的父子。

這位父親出生在一個富裕的耕讀世家，從小天資聰穎，頗有神童之名美名。成名之後也沒有像諸多少年才子一樣心浮氣躁，而是一步一個腳印地鞏固自己的學識。彼時的父親雖然被士人期許甚高，但卻鄉試連連不中。當年一起苦讀的好友同窗謝遷都已經是新科狀元了，但他依然是一介秀才。明明家有餘財可以安心做富家翁，但他甘願教書育人之餘繼續發奮苦讀。一盞青燈，一卷藏書，他度過了足足五年默默無聞的生活，只是如饑似渴的汲取各類經藏典籍。

五年後，三十五歲的父親一舉中第，連克鄉試、會試（會試的主考官正是他當年的同窗謝遷），直至殿試第一，狀元及第！從此，厚積薄發的父親開始了自己持正為國的宦海生涯。

造化弄人的是，這樣一位老老實實堪做傳統讀書人的父親，卻有一個天性活躍的兒子。兒子甚至在12歲的時候就作了一首後世有名的詩《蔽月山房》：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兒子有才學，父親當然高興。 （兒子幼年喪母，父親於是成為了唯一的依靠。）

然而沒想到的是，過了幾年，兒子干出了更讓父親吃驚的事。「我要向陛下上書，統領大軍出塞，徹底掃平韃靼人（明朝人對於蒙古高原東邊的蒙古政權的稱呼）！」 換來的自然是父親的一頓好打，兒子的第一個夢想在父親的「鎮壓」下失敗了。

但父親畢竟還是開明的。他竟然準備讓兒子親自出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謂出關，是出當時的居庸關和山海關。考慮到當時蒙古騎兵經常喜歡來串門和問鄰居借糧食，父親的這個決定可以說相當大膽。 （當然，這個決定也許讓他後悔了二十年。）在他的支持下，十五歲的兒子在塞外體驗了整整一個月的邊塞生活。為他以後的雄心壯志埋下了伏筆。

可是父親發現，從塞外回來的兒子性子越來越奇怪了。娶親當天和道士學打坐玩結果一打坐就是一天多，直到被心急如焚的岳父家人找到；又有一次兒子痴痴獃獃的盯著竹子看了七天七夜，實踐格物致知失敗反倒大病一場；還越來越喜歡讀兵書練射技。

自己是正統讀書人的父親無法理解兒子的這種行為，在他看來兒子的路走歪了，過多了注重了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明代當時的風氣，讀書人是頗有幾分鄙夷純粹的武人的。）

在父親無數次的苦口婆心和棍棒教育下，兒子終於勉強讀了讀「正經」的書。20歲的兒子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這可比當狀元的父親強多了，他也頗有幾分欣慰。誰想到之後的兩次會試，兒子接連落榜。

父親安慰兒子，卻得到了讓他目瞪口呆的回答：「你們以不登第為恥，我以不登第卻為之懊惱為恥」。 你到底想怎樣！ 此刻的父親簡直暴跳如雷，此時的他早已是太子的老師，前途無量，可兒子卻如此不堪！ 應該慶幸，他並不知道自己兒子的真正志向是當聖賢，和他讀書時崇敬不已的孔子孟子同一個地位幾千年來寥寥無幾的聖賢！ 否則，真不知這位古板嚴肅的父親會作何感想。

之後的兒子勉強怒了把力，成為朝廷的正式官員。可他卻整日遊盪，並沒有什麼積極進取的打算。旁人大概都覺得，這人的仕途大概也就只能靠著如日中天的老爹罩著了。又一個仗著老爹權勢混日子的二世祖---周圍的小吏們如是想，這樣的人他們見的太多了。可他們卻錯了。他們並不知道在那個整日夢遊的軀殼裡，是一個天人交戰不斷重構的靈魂。

過了幾年，作為六品小官的兒子卻膽敢直言上書，冒犯當時不可一世的大宦官「立皇帝」劉瑾！這位整日打醬油的仁兄能有如此義舉，捨棄榮華富貴於不顧的仗義執言，大大出乎同僚們的意料。在他們視線之外，父親當年的那些諄諄教導和言傳身教，成就了今天在關鍵時候挺身而出的兒子。（話說回來，作為高級幹部的父親也根本不肯攀附劉瑾。果然是老子英雄，兒子好漢。）

假如按正常劇情，應該是兒子被奸人搞死，父親鬱鬱而終或者是卧薪嘗膽的故事。但針並不是正常的劇情。兒子三十多年來的積累，即將迎來從量變到質變的關鍵一步。是的，這個自帶bug的兒子，叫王守仁（即王陽明）。

王守仁充分展示了他這麼多混跡江湖四處遊盪積累的各類花式技能不是白給的：挨了一頓打，官丟了，發配龍場當驛丞的他腦子轉的飛快，預估到了惱羞成怒的劉公公會「使人伺之途，將置之死」，於是開始杜絕風險。假模假樣的作了一首絕命詩，偽裝了投水自盡的現場。（因為過於逼真，包括殺手和地方官、他家家人都信以為真）

這個時候，他的父親王華其實早已經在內心原諒了當年的劣子。他欣慰的看到自己的兒子王守仁仗義執言，感到由衷的自豪。 但天不遂人願，先是兒子被打了五十棍發配貴州龍場，然後又投水自盡的消息幾乎摧垮了這個老人的意志。此刻，他也許很想和兒子坐下來好好談談人生，像平輩那樣心平氣和的談談，可是已經做不到了。（當然後來王守仁沒死的消息也傳來了）

受到兒子牽連的王華被整人尚未盡興的劉公公暗貶到南京去養老。然而劉瑾兀自覺得給王華的待遇不夠到位，找了個由頭強迫王華致仕（退休）了。不過這時候的王華，對於官位富貴都已經不在意了。相信知道兒子突然死去，悲痛中又得知兒子其實是假死還活著去貴州龍場復命的他，已經看開了很多東西。

放下執念的王華回到老家，忙的時候耕耕地，閑的時候讀讀書，陪陪自己快百歲的老母親，活生生把被罷黜的鬱悶轉化成了充滿詩意的田園生活。更美好的是王華並不缺錢，一點也不缺。

但，最為讓王華滿意的是---他終於大概明白了自己兒子多年來的種種怪異舉動，原來他並沒有走錯路；相反，兒子一直堅定不移的走在自己的聖賢之路上，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光榮之路。 古板嚴肅的父親，精靈古怪的兒子，這一刻時隔近萬里之遙，心卻從未像現在一樣彼此理解。 他們終於真正的和解了。

另外一邊，在貴州龍場轟轟烈烈開展掃盲大運動的王守仁，在長期的抑鬱痛苦中不斷沉思。窮山惡水給身體帶來的痛苦與疲憊，遠遠比不上盛年被貶壯志難酬的失意和價值觀瀕臨破碎的動搖。

難道聖人所堅持的正道是錯的嗎？

明明站在正義的一邊，自己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劉瑾、張彩這樣的奸人為什麼能得勢當道？

自己堅持多年的正道，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為何脆弱到不堪一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無數疑問在王守仁的頭腦里形成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暴。懵懂少年時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思考、塞外大漠撲面而來的獵風罡罡、視外界嘲笑如無物的格竹受挫、七年宦海生涯的冷眼旁觀、三十餘年來的不懈努力和徘徊悱惻，終於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換來了回報。

一聲長嘯，豁然開朗。「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王守仁自述。這正是哲學史上的輝煌一刻，龍場悟道。

看似是不經意間的豁然開朗，似乎和好運氣脫不開干係，畢竟很多人終其一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虧在運氣差一線。但是實際上，假如不是多年執著不懈的厚積薄發和生活中的見微知著，那麼根本不可能走到離成功只差一步的位置。世上的成功，從來不只是因為幸運那麼簡單。

（註：其實，我一直認為哲學這門課，不是年輕人所能學得懂的。哲學也好，聖人之道也好，閉門造出是搞不出來的。脫離實際的理論只會製造出死讀書的書獃子。只有親眼去見證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親自去感受足下的萬里之路，才能感悟到真正的道之所在。所謂「知行合一」，不外如是。）

自我證悟了聖賢之道的王守仁從此勢不可擋，開始了開怪的逆天之旅。教學生無私開辦掃盲培訓班、一介從未上陣的文官在江西大搞「烏龍山剿匪記」所過之處千里無匪、在沒有一兵一卒的情況下純粹依靠將強大的理論知識轉化為現實助力以一己之力平定了寧王叛亂、開院講學成為活著的聖賢......

在這段傳奇歲月中，王華一直靜靜的見證著兒子的每一個成功，並為之歡欣鼓舞。「任老子婆娑風月；看兒曹整頓乾坤。」---喏，古板嚴肅如王華者在王守仁平定寧王之亂後也忍不住內心的喜悅親筆寫了一副對聯，貼在自家書齋上。（讀書人的悶騷真是......)

王守仁的傳奇事迹，在此不過多闡述。 雖然他已是舉世公認的大儒，以心證道的聖賢，但他並非沒有軟肋。

嘉靖元年（1522年），王守仁父王華去世。

我想，這位父親辭世的時候，對曾經並不認可百般訓斥的「劣子」，應該是充滿了自豪。 幼時天性活潑思維跳躍的兒子；讓自己憂心忡忡的「走歪了路」，執著於外道的兒子；挺身而出仗義執言，視功名利祿身家性命為無物的兒子；真的證悟了聖賢之道，立下不師功業的兒子......小時候嚴肅古板但卻對自己充滿慈愛的父親，在自己成長過程中暴跳如雷卻憂心忡忡的擔心自己走錯路的父親，為自己不畏權奸而感到由衷驕傲的父親，親眼見證自己的成功，最終心滿意足的父親......

這一刻，沒有什麼成化十七年狀元、帝師、吏部左侍郎、新建伯，沒有什麼光祿大夫、大哲學家、大思想家、大軍事家、大文學家、新建侯、第四聖賢，只有一對普普通通的父與子。

您曾牽住我的手帶我一路走過青蔥歲月，為我的荒誕不經憂心忡忡，為我的信念功業自豪不已；現在，請讓我最後送您一段路吧，父親。

王華去世後，王守仁大病一場，為父守孝三年後辭官講學（嘉靖皇帝對王守仁印象好的出奇，如果他繼續做官，是有希望當內閣首輔的）。幾年後廣西土番作亂，王守仁臨危受命，平定叛亂後，病逝于歸途之中的江西南安府，留下遺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王華與王守仁做過許多對聯。有一句，或許可以作為對這對父子的總結。百尺竿頭站腳；千層浪里翻身。（註：上聯為王華，下聯為王守仁）

這是一個功成名就的父親，親眼見證兒子成長，最終為之自豪的故事。

僅以遲到的此文，獻給王華、王守仁父子，我的父親，以及全天下為子女的成長時而憂心忡忡時而歡喜自豪的父親。

兒女所繼承的，不僅僅是父親（父母）的骨血，還有精神與意志的延續。這種並非肉眼可見的傳承，才是一個家族最寶貴的財富。

最後，有句話與諸位共勉。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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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暫時無法開通，所以先以普通文章的形式發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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