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偽問題的分層教育

最近,「階層固化」和衍生出的「教育分層」都成了熱門的話題。萬維鋼那篇把不同層次的教育比喻成工具、手工藝品和藝術品的文章,更是在各大教育公號流傳甚廣,得到了無數讀者的讚賞和認同。

這個比喻中的可取之處, 就是藝術品的彼此差異度最大、手工藝品其次,工業製品最相似。 從每個孩子出生時極大的的個體差異和未來可能性來說,他們 都是藝術品。然而,他們怎樣變成工具和手工藝品? 

諷刺的是,可能正好是分層教育這個似是而非的概念。 

前幾天正好和我兒子的幼兒園老師聊天,老師說這個幼兒園的特點是比較personal,比較關注個人。 接著幾天我一直在思考「個人化」這個概念。 歸根到底自己的孩子成為工業製品、手工藝品或者是藝術品,不在於學校,其實更多的是在家長和家庭的價值觀

如果你只要求孩子完全按照學校的系統來,要求他只讀學校的課本,接受學校的全部價值觀,你的孩子自然而然就會成為一個工業製品。 假如你雖然家境貧困,但是說不會要求孩子只按照能賺錢能加分的方向來走, 這個孩子自然有成為與眾不同的藝術品的潛力。而假如孩子出身優裕,上了很貴的私校,但是理所當然地覺得我的人生目標就要繼續賺更多的錢,那也不過是會成為某種程度上的精神上的複製品,雖然外表炫酷,但是好吧,也 就算他是一台批量生產的IPHONE吧。

而接受了分層教育這個偽概念,卻可能削弱孩子一生數十年的主動性,落在了「動機落差」這個瀑布的下方位,反而一開始就預示了成為工具,甚至是過時無用工具的命運。  

其實如果按照國際標準來衡量,英國和美國的基礎教育體系都是不太成功的。它們表面上的「分層教育」現象,可以說是教育體系失敗產生的副產品。

就英國而言,其教育歷史就是證明分層教育不合理的一個最佳例子。 十九世紀英國雖然第一個進入工業革命,風頭一時無兩,可是注重階層的英國的教育大多以培養紳士為目標,國民教育制度遲遲沒有建立, 正如喬治奧威爾所說的,就是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人的(階級)烙印是打在舌頭上的「 ,上了不同學校的,連口音都不一樣。這其實是非常可笑和危險的。

反過來,幼兒園、現代研究型大學、職業教育、全面義務教育都是由後起的德國創立的,所以在各方面德國都很快把英國拋在後面。 就是到了1933年, 得到諾貝爾獎的德國人的人數還是超過英美兩國獲獎者的總和。

美國最初能夠充分發揮它的人力資源和自然稟賦,正是因為它在平等教育方面的出色表現。美國各州從19世紀中葉就開始學習普魯士的義務教育系統,到了二戰後,比起歐洲國家區分學術類學校和職業學校的做法,美國的綜合性中學能夠更為有效地促進教育公平。再加上《退伍軍人權利法案》( G.I.Bill)等措施,迅速提升了高等教育的入學率。

因此,與他國相比,那時的美國在成年勞動力方面擁有世界上最大規模的高素質人才儲備,使其成為世界主導經濟體,在全球化進程和市場擴張中佔盡優勢。

不過,隨著時間發展,美國教育體系的公平性越來越差,導致的效率低下從80年代以來就為人詬病。

要知道,在30個經合組織成員國中,美國具有第二高的人均教育財政支出(僅次於小國盧森堡),可是大家都知道美國的中等教育並不怎麼樣,在多次PISA測試中,美國學生在閱讀和科學上的成績僅處於平均水平,數學甚至在平均水平以下。

投入產出比如此低下,證明這是體制的缺陷,而不是某些特權階層有意造成的現象

至於最近經常在國內公號文章中拿來作為美國分層教育例子的KIPP學校,對於不了解的人好像是挺勁爆的。

美國人不是經常在嘲笑我們中國的應試教育和高考集中營嗎? 還不是為底層子弟開設了這種應試主義而且軍事化管理的學校,真是虛偽的大騙子,我們還是摸摸鼻子回來接著準備高考吧。

然而,KIPP被比擬成衡水中學這樣的高考集中營,其實也是個很大的誤讀。

從生源上比較, 衡水中學是吸引各個縣級中學的優秀學生,再通過軍事化管理把他們的精力和時間都壓榨出來;而KIPP則是吸收弱勢家庭的學生,希望能讓他們擺脫先天的不利,得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他們的初衷是:

每個學生應該有能力選擇他們的生活,我們力爭確保所有學生都有這樣的選擇。

KIPP「扶弱」的出發點和「掐尖」的衡水中學完全相反

KIPP確實還有個特點,讓人不免和衡水中學聯繫起來,就是除了每時每日強調考大學的重要性以外,對日常生活也抓得非常細緻,他們有個著名的SLANT要求( Sit up,Listen,Askquestions,Nod and Track),含義是「起立、認真聽講、提問、點頭以及緊緊盯住老師的每一個動作」, 這聽起來不就是衡水中學那種軍事化管理的無孔不入的做法嗎?

其實,這個問題可以從KIPP與其他學校生源的比較來解釋。KIPP學校里黑人學生顯著更多, 非裔美國人學生佔55%,高於普通公立中學的32%,但KIPP學校里窮人家庭只比普通公立中學多6個百分點而已。 所以,這個數據意味著一個政治不那麼正確的解釋(KIPP針對的不是窮人,而是黑人)。由於黑人傳統上的原因,缺乏家庭的責任感,缺乏對教育的重視,也缺乏長遠的考慮。學校對大學前程和日常舉止的強調,實際上是把他們強行從他們的底層環境中拔出來,教給他們中產階級才能具有的習慣和舉止。

2008年的《庸人自擾》一書中,著者大衛?惠特曼( David Whitman)給KIPP採用的教育模用上了一個標籤:「新式家長主義」。惠特曼在書中寫到,這些學校教育學生「如何按傳統意義上的中產階級價值觀進行思考和行動「

所以說,KIPP學校目標絕對不是往下限制,反而是盡量向上提升

另一方面,華人文化其實本來就具有非常強烈的中產階級價值觀(以後再來專文寫這個事情,正如《美國種族簡史》中說的,華人今天的成功,基本上取決於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們比別人多幹活,並受過更多(也更良好)的教育。), 不管是現在有錢或者沒錢的,都普遍重視努力、長遠未來和子女教育。 所以說,中國也根本不需要出現類似KIPP學校這樣糾正所謂的下層社會習慣的需求。

有一種頗為聳動人心的說法: 「西方教育實際上通過一個寬鬆的過程,偷偷完成了社會分層。」上層社會通過給下層社會寬鬆教育和一定福利,來使他們不向上競爭。 這其實散發著《貨幣戰爭》那樣的市井陰謀論氣味。

通過福利來減緩社會矛盾自古就是很正常的,但是,除非能徹底與外界競爭隔離,一個社會通過這種方式削弱下層的競爭,下層社會就會墮落成社會的負擔。

哪個國家的上層社會會真的腦袋秀逗,故意把大多數國民培養成自己的負擔呢?那樣的話該如何應對財政上的壓力和其他國家的經濟競爭呢?

正如李光耀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本書《李光耀觀天下》中所說的,美國的底層教育終究會成為問題:

美國的發展是有代價的。一個底層階級逐漸形成。它面臨的最大挑戰之一是教育。每年,美國需要培育的不僅僅是頂尖的科學家、學者、專業人員和實業家,它還需要不斷培育底層的人,因為在任何經濟中,大部分工人是由中層的人才組成。有精英大學是好事,但是你不能同時在中小學產生一批批文盲或接近文盲的學生。美國教育的可能失敗之處,正體現在這一群學生之中,它忽視了基礎教育和技術教育

實際上,美國社會早就出現了這個問題,就是大城市中的黑人無業階層,現在又加上中部銹帶州的大量白人(這個群體的人數和無望境遇在特朗普當選後才開始廣受矚目)。

而美國能始終保持發達以及無窮創新,在於它是個移民國家,可以使用全世界的人才庫。

吳軍在《矽谷之謎》中指出,我們總以為美國是個創新精神很強的國家。但是除了東部的波士頓和西部的矽谷以外,中部那些州其實和二十年前沒什麼差別。而按照2012年的人口調查,在矽谷地區51%的家庭使用的第一語言並非英語,而依次是西班牙語、漢語和印地語。

無論如何,中國由於民族結構/人口基數和漢語的難學,根本不可能指望像美國那樣吸收多少外國的優秀移民,這就意味著各種人才,不管是頂尖人才還是中層人才,都得靠自己來培養, 不可能像美國一樣在全世界掐尖。美國的今天是不可能成為中國的明天的。

好吧,說了這麼多, 就是說「階層固化」導致的「分層教育」其實是個偽問題,根本毫無意義。 那麼,為什麼大家都很喜歡談論這個問題呢?

因為這種思路可以滿足我們潛在的「僵固性思維」需求

卡羅爾·德韋克的「成長型思維」和「僵固型思維」大家都已經很熟悉了。如果你覺得一個人的能力是固定的,你就可能就不會接著往下發展。而如果你覺得一個人的能力是不斷成長的,那即使在遭遇很多困難、先天條件也不足的情況下,仍可以不斷地取得改進。

把「能力」換成「階層」,結果也一樣。

我們現在日常生活變得很煩雜,需要作出無數判斷。在哪裡工作?選擇什麼職業?要不要孩子?孩子如何教育? 這都需要很多對未來的預判。假如具有對於階層的固定性思維, 那麼我們就接受了這麼一個PACKAGE:階層社會+分層教育,也就不用考慮太多了。看看你現有的階層,就可以控制自己的需求,決定自己的行動。不會有太多失敗的付出,不會有太多的期望和失望,這在保持心理平衡上,確實有便利之處。

然而,這種僵固型心理也有它的缺點:你可能因為低估了自己的可能性而喪失了某些機會。隨著技術的發展,這種可能性會越來越大。

比如, 在英國社會學名著《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中,解答了為什麼英國工人階級子弟自願地繼承父業做藍領。 他們強化對自己出身的認同, 宣稱「體力的行事方式就是一種男子漢的方式,而智力的方式則是女性化的」,這最終使得他們喪失了從事中產階級工作的資格, 只好一代代地以體力勞動的方式出賣勞動力,直到面臨著更廉價的第三世界工人和新移民的競爭。

而美國市區的貧困黑人也因為把自己的階層視為天經地義,反而鄙視那些「打著領帶去上班」的黑人中產階層,美國學校里學習成績好的黑人孩子常常受到其他黑人學生的疏遠與排擠,嘲笑他是妄想「變成白人」。(這也是KIPP強行在學校中塑造遵守規矩和熱愛學習的氣氛的緣故)。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這樣的預測最後被他們自己的一生證明是正確的。因為如果你準備失敗,那麼永遠不會失望。有一句俗話說:「如果你睡在地板上,你一定沒有機會從床上摔下來。「

就這一點來說,過分渲染階層固化這一點,反而是給普通家境的家長和孩子不努力進取的借口。畢竟,就人性來說,家境優裕的孩子天生得到的東西多,自然就不會那麼努力。 拒絕接受現狀、努力奮鬥,本應是普通家境孩子的優勢啊。

現在,工作機會將在全球範圍內流動,而且最終會流向那些具備足夠的技能水平來完成某項特定工作,同時對工資要求最低的國家

中國這些年的工資水平的提高,意味著身為中國人,不管你再勤儉節約,你的成本還是已經比大多數國家的同類工作者高了。所以,只有盡量多的人口比例從事知識型的工作,才能保持整個國家的收入水平。

可是,知識型的工作對勞動者的素質要求越來越高。它要求員工具備解決從沒見過的複雜問題的能力;具有創造性;能夠迅速地對各種不同來源渠道的信息進行綜合,並中看出一般人看不出的規律;能夠高效地與人合作,也能夠在需要的時候承擔領導職責 。所以,為所有學生提供基本的教育,已經不夠了。

美國全國教育與經濟研究中心主席MARC TUCKER因此說:

有些人認為,如上所描述的技能是少數人才需要的技能,但事實並非如此。在英國的一些頂尖學校中,如伊頓中學和哈羅公學,由於他們一直致力於培養英國未來的領導人,所以自1890年以來就一直是這麼來教育他們的學生的。所以,關鍵的區別不在於這技能本身,而是對象已發生變化

在之前,我們只需要把這些技能教給一小部分精英即可,而現在,一個國家如果要提高本國工人的整體工資水平,那麼就必須把這些技能教給所有的學生。

而如果我們對很多孩子,僅僅因為出身家庭的收入不夠高, 就覺得他們只能接受所謂工具類或手工藝品類型的工作, 而某些收入高的家庭的孩子,才應當接受所謂「培養決策能力「的教育,那就像十九世紀末的英國人一樣可笑。

教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有學的決心和毅力

《世界是平的》的作者托馬斯·弗里德曼曾經提出一個「動機落差(motivational divide)"的概念。

我們的孩子如果要保持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需要終身學習,就需要更多的自我驅動力。「數碼落差(digital divide)」很快就會消失, 每個人都可以連接上網。 但是最大的落差將會是「動機落差 ": 擁有自我驅動力、毅力和恆心者,將可以利用便宜甚至免費的在線工具來創新、合作和學習。

什麼樣的國家會繁榮發達呢?那些能最大地激發想像力的國家,那些能吸引和賦能人們去不斷地想出新點子和新產業的國家,因為那才是新的優質工作的來源。

好的教育體制需要激發「動機」,而不是遏制動機。

可是,這個動機來自哪裡?從孩子童年開始的教育,往往要二十年後才能見到效果。現在讀幼兒園的兒童假如一直在校接受教育,那麼大約會在2035年高中畢業,然後一直工作到2075年。那麼,為何努力工作?為何努力學習?在衣食無憂後,多享受生活豈不是更好?

能提供強勁動機的一種可能,也許正是中國父母中常見的那種「迷之自信」:

相信自己的孩子雖非天賦異稟,但始終勤能補拙;

相信父母的階層和素養不會成為孩子的天花板;

相信每個孩子都有權利和必要性去接受更有創造力的教育

P.S.: 為了不挑戰讀者的耐心。 我本來寫了8000多字,後來刪到4000多, 目的是集中在一個論點,不過當然就會變得多少有些片面和意猶未盡。 希望讀者能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見,這樣我可以延伸出下一篇來。

正如查理·芒格所說,宏觀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微觀才是我們能有所作為的。階層那些東西當然是存在,而且應當是永遠存在。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呢?宏觀上講,每一代人都覺得他們所在的時代有各種各樣的弊病。問題的解決都只能靠每個人每個家庭的微觀努力。此外,人類不是環境的被動產物,同樣的環境下,不同人有不同的動機強弱,並不就取決於他出生時父母親擁有多少財產,也就是所謂的階層,不然人性也太簡單了 。而時刻保護動機,激發動機, 也是每個父母應當對自己的子女做的, 每個人應當對自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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