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納里·奧康納:平庸去死!
本文之所以這麼快寫出來,得益於和四哥@Spire K Y在群里的討論。如果你也喜歡閱讀,歡迎來這個群一起交流:309258991
這是【500份閱讀指南計劃】第 ? 份
提到奧康納,映入腦海的第一個關鍵詞是:邪性。
仔細一想,並非因為小說里充滿哥特式的幽暗,恰恰相反,奧康納的邪性是因為她的三觀太正了,以至於這個中產價值觀號稱主流的資本主義世界已經跟不上她。
哈羅德·布魯姆曾不乏惡意地調侃那些言不及義的學界旅鼠,稱他們為「憎恨學派」,意思是貧乏的批評家自己寫不出好作品,便拿著各種批評的名頭拆解經典,出於因深感無能而引發的憎恨去詛咒天才。
奧康納恰恰相反,這位老姐最經常做的事情,是變著法地詛咒庸人,以天才的筆力寒磣平庸者,恨不得殺千刀而後快。
還是先簡要介紹一下這位老姐的基本情況。弗蘭納里·奧康納,生於1925年,一個非常典型的美國南方人,也是公認的福克納後最傑出的南方作家,1964年非常不幸地死於紅斑狼瘡,享年39歲。
奧康納的成就主要體現在短篇小說創作上,也有兩部長篇,為《智血》和《暴力奪取》,此外還有少量書信、散文。
提到南方這個充滿文化地域色彩的概念,隨之而來的語彙就是基督教,黑鬼,白渣,農場主,解放奴隸,等等等……
沒錯,這些語彙也大致構成了奧康納文學世界的基石。
好人難尋
閱讀奧康納的公認入門作品,是短篇小說《好人難尋》,看完這個你也基本能熟悉老姐的路數了。
講的什麼故事呢,說有這麼一家子,要趁假去佛羅里達旅遊,但是老太太更想去東田納西走親戚。老太太嘴碎得很,說服不了兒子,又發動不了兒媳婦、孫子,就只能很不情願地跟著大夥上路了,一路上仍舊不停碎碎念,嘮一些過時的、其他人並不感興趣的生活嗑。
這一家子的關係非常微妙。兒子對老母親心生倦怠,小孩子們想把奶奶甩到家裡,兒媳婦單純的像個白痴。老太太發最終現,自己不但不能影響出行的路線,就連繼續跟一家人湊一起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這時候有個新聞救了她,報紙上刊登一條報道,說有一個被稱作「不合時宜」的犯罪分子,越獄了。
此刻正逃亡在去佛羅里達的路上。
老太太就用這種潛在的威脅,說服大家改變行程。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
八歲的孫子甚至十分尖刻地拿話嗆她:你要是不想去佛羅里達,幹嘛不在家裡呆著?
老太太知趣地隨了大流,還是很不甘心,想重新樹立家庭地位。一路上逼叨叨,倚老賣老,最後終於順利地發動群眾,臨時多增加了一個去處。
正是在這個去額外目的地的路上,車拋錨了,又在車完全不能繼續行駛的情況下,更加不幸地遭遇了「不合時宜」的人。
這時候最最不幸的時刻到了。
本來雙方可以裝作互不相識,熱衷於逼叨叨的老太太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對著陌生人大喊:
你是那個不合時宜的人,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犯罪分子能這麼一走了之嗎?
我也很為難啊!
隨後他就帶上兩個老鐵。把兒子、兒媳、孩子、老太太,一個一個地帶到小樹林兒,槍斃了。
最諷刺的是,即便在犯人挨個槍斃的過程中,老太太仍舊在不停地用她那過時的價值觀逼叨叨。自以為這樣就能說服對方放自己一條生路——
哪怕是在全家死光光的前提下。
文章結尾,小弟對不合時宜的人說:這老太太還挺能掰活的,對吧?
大哥非常尊嚴地回復道:
要是餘生當中的每一分鐘都有人沖她不停開槍,她也能成為一個好女人的。
小弟不失時機地恭維:
真TM有趣。
大哥更酷地結論:
閉嘴!年輕人,人生沒有真正的樂趣。
故事就此結束。
呃……庸人必須死
《好人難尋》大致呈現了奧康納小說里經常出現的一些基本要素:帶有宗教色彩的冷幽默、價值觀衝突,人物基於自身利益對現代政治、倫理的挑揀和徵用,以及必不可少的懲罰者。
乍看起來,故事裡的老太太怎麼說也罪不至死,無非就是喜歡逼叨叨罷了。
令人厭惡,但是也沒有傷天害理。
作者為什麼要借犯罪分子之手將其幹掉呢?
我們來看看老太太具體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說她究竟做了什麼。
首先小說開篇第一句,老太太就出場了:
老太太不想去佛羅里達。她想去東田納西走親戚,於是抓緊每個時機讓巴里改變主意。
這個開頭,信息量非常大。
第一,全家人要出行;
第二,老太太想借著出行的機會走親戚;
第三,她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用盡一輩子攢下來的市儈與智慧,也要逼迫兒子巴里就範,像兒子應該服從母親那樣,服從自己的意志。
她唯一的工具,就是讓人更加厭煩的逼叨叨。
兒子巴里是家庭的核心,真正的權威所在。他已經被生活壓力和日常瑣事折磨得形同機器,貧乏的生活場景讓他內心枯竭,再難從習以為常的世界裡發現新意。
趁假出行,無非是滿足兒子、女兒及女人要求的例行公事。
在這種例行公事的過程中,去見那些老親戚、老面孔無疑會讓這場出行更加乏味。
面對母親的要求,巴里連氣都懶得生,乾脆一言不發,當她不存在。
小孩子對這個世界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但這種好奇並非以可愛的形式表現出來。讀完小說你會發現,除了尚在母親懷裡吃奶的那一個外,其他兩個小孩對這個世界好奇的結果只是撒嬌使潑,以此強迫家人順從自己的意志。
而老太太明顯已經不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了,關於她的一切都是過時的,包括她想強迫家人一起去探望的老親戚,她似乎想用維繫舊的社會關係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尚有一點存在價值。
而路上她所開的那些不合時宜的玩笑,正適足以證明她所珍惜、自喜的那些東西在他人看來是多麼無聊、無謂。
車子路過一片棉花地的時候,出現了如下場景:
「看那片墓地,」老太太指著那兒,「那是老宅的墓地。屬於種植園。」
「種植園在哪兒?」約翰·韋斯利問。
「隨風而逝啦。」老太太說,「哈哈。」
老太太非常得意,終於有一個機會,讓孫子對她那過時的經歷知識產生了一點興趣。隨後,她還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個同樣過時的雙關語:「隨風而逝」(亦即講述南方人生活場景的小說《飄》)。
奧康納張弛有度地向讀者展現了,這個碎叨的老太太或許並非那麼強烈地希望去看自己的老親戚,她在意的,是話語權,是自己的意見被重視。
於是,當知悉自己不能改變家庭行程的大路線時,她又開始在大路線下增設小的觀光點,試圖通過將此變成現實的途徑,來挽回自己在家庭中的話語權。
她遊說眾人,聲稱附近曾有個埋藏著南北戰爭時期遺留下來的銀器的種植園,銀器全都藏在房子的暗格里。
這番說辭並未打動兒子,孫子們卻被那埋藏在暗格里的銀器迷住了。他們吵鬧著,一定要去。老太太趁機擺出各種大道理,什麼「家庭意見」啦,什麼「對孩子有教育意義啦」,藉此將自己塗抹成民意的化身。
當兒子終於被說服、臨時改變路線、並最終拋錨之後,老太太忽然發現:自己記錯了,那地方根本就在另一個州!
也正是在假裝不知道自己犯了老來健忘的錯誤的當口,不合時宜的人來了,並最終將這一家子全部殺光。
整部小說讀下來,老太太究竟犯了什麼錯,以至於作者深感有必要安排一個法外之徒,去當著老太太的面殺光兒孫,隨後再殺掉她自己?
你會發現並沒有。
老太太非常平凡,太平凡了,以至於不待在那個年代的美國南方才能找到這樣的人。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非常輕易地找到這樣的普通人,以及這樣的擁有車子、房子,並且自駕遊玩的中產家庭。
他們太平常了,以至於你會由衷讚歎作者對「平常」的感知實在太敏銳。
她總能在庸常生活里找到那些足以導致文明崩塌的重大危機。
是的,她執著於斯的,正是庸常生活里的平庸個體,享受著尚可的生活與社會地位,佔據著主流意見,甚至受過不錯的教育以便於言足以飾非。
她之所要假手罪犯「餘生每一分鐘不停槍斃」的人,正是這種隨處可見的平庸之輩!
失格的人
奧康納是細節的高手。
閱讀過程中,或許你會訝異為何不自覺地對那些原本非常普通的人心生厭惡,以至於當他們突遭滅頂時竟會萌生起說不清的快感。
我們看這裡的一個描寫:
老太太打著盹,每隔幾分鐘就被自己的呼嚕聲叫醒。
很平常的生活場景不是嗎?
然而當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是否會令你在腦海里不自覺掠過一片陰雲呢?
如果再多閱讀幾篇,你會驚喜地發現:奧康納的人物,總是有著非常突出的「生理特徵」。或者說一種生理上的畸形感。
諸如肥胖,衰老,貧乏,身體障礙,反應遲鈍……以及,麻木。
這些人物似乎生活在一種被作者極力譴責的非正常環境之下,由於環境的極度不正常而他們居然安然無恙,作為上帝的作者憤怒了,遂決定親自下手終結這個不正常的環境,並殘忍地毀滅這種環境下茁壯成長的「不合格」的人。
奧康納筆下的人物,「生理特徵」明顯的人物,常常令我不自覺地和上帝創世語境下的「人」作對比(奧康納強烈的宗教情緒,為這種對比提供了充分的說服力)。
《創世紀》里的「人」,是萬物之靈,是按著上帝的模樣創造、並且被上帝吹了一口氣而出現的,是和其它動物非常不同的。
人和萬物,有著完全不同的地位。
在奧康納的筆下,那些人物被剝奪了這種「靈性」。
他們會讓讀者聯想到動物。
不唯如此,作者本人也慣常用比喻的方式,將「人」和「動物」並置到同等地位!
試舉幾個例子:
服務員安排他就座的餐桌旁,還坐有三個年輕女人,穿得花里胡哨的,活像幾隻鸚鵡。(《智血》)
這是個面色蒼白的高個子男人,身穿黑衣,頭戴黑帽,架了副深色眼睛,臉上的皺紋如同乾裂的油漆,看上去活像一隻齜牙咧嘴的大狒狒。(《智血》)
在肖特利太太聽來,斯萊奇維格就像一個你會給害蟲取的名字。(《背井離鄉的人》)
戈布爾霍克家,像帶著傷寒蚤的老鼠一樣,可能會把所有那些殺人的方式直接帶過大海,帶到這地方來。《格林里夫一家》
格林里夫先生就像一條蛇咬人那樣麻利地回嘴道:您也有兩個兒子啊。他們知道您這兒有兩個男人。(《格林里夫一家》)
孩子媽穿一條長褲子,臉膛寬得像顆圓白菜。(《好人難尋》)
比喻層面的並置,只是奧康納剝奪人之性靈的方式之一,此外她還會通過強化人物的某些生理特徵以暗示操縱其軀殼的動物性,或者將人比作連動物都不如的無生命的東西,來強調某些她認為我們正在失去的東西。
在《小說家和他的國家》里,奧康納寫道:「一個生動的畸形人物是可以接受的,而一個僵死的正常人卻是不可接受的」。
作為一個有著強烈基督教情感的作家,奧康納似乎覺知到了現代人的某種類似於「鐵屋」(魯迅語)的處境,屋裡的人都已經幾乎喪失作為人的資格了,而他們竟對此渾然不覺,甚至還沾沾自喜,乃至於援引「耶穌」、「上帝」,證明自己是被神眷顧的人。
一天到晚,耶穌長耶穌短
非常有趣的是,在這裡奧康納老姐吐了一個曾經被納博科夫用來埋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槽。
納博科夫說,陀爺是那種動不動就耶穌長耶穌短的人,暗諷陀爺小說里經常流露出的、被納博科夫鄙視的「感傷的救贖」。
而在奧康納這裡,情況無疑是更加糟糕,簡直糟透了。
在這裡「耶穌長耶穌短」的行為,甚至連救贖、哪怕是膚淺感傷的救贖的意義都沒有了。信仰被當成精神匱乏、物質充裕的生活的點綴,甚至當成某種商機,可以隨意販賣,可以藉此發財:
「你好像跟定那個鄉巴佬了,」伊諾克覺察到了,「你也打算吃耶穌這口飯?」
「不」黑茲爾說。
「對呀,我也不想,干那個沒意思。」(《智血》)
從某種角度講,把搞耶穌當成一門生意甚至也不是最壞的,畢竟在商言商是生意人的事,而即便生活在資本主義的世界我們也不用每個人都把生意填滿整個的生活。
最壞的處境,恰恰是那種把耶穌當成精神生活的點綴的行為。
特別是那些分享著主流價值觀的中產階級們,酒足飯飽之餘,恍然感到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被上帝(或者命運)眷顧的人,乃至於從這種眷顧里發現了什麼使命感,什麼上帝他老人家親自降臨、夜半私授的重大生活意義。
在奧康納看來,戳破這種中產階層對生活的夢幻感無疑更為迫切。方法就是剝奪他們引以為傲的那點物質資產,然後再看他們怎麼對待信仰這個事兒。
《天啟》講述的正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主人公出身中產,有車有房,家庭幸福生活美滿,有個農場主的丈夫,還疑似有過一段膚白貌美的年輕歲月。
她篤行上帝,喜歡和上流人士交往,對當下的生活充滿感恩。
在這位姐姐的眼裡,世界大概是這麼被造出來的:金字塔頂端的是上帝,下面是她這樣的有地有房有資產的上等白人,再下面是整潔體面的黑人,最下面的是邋遢、懶惰的白渣、黑鬼。
她日日感恩,夜夜念誦主的恩寵,非常感激上帝能讓她「什麼都有一點點」,還經常自問,如果自己不是自己,那麼自己還願意成為什麼樣的人。經過一番掙扎的思考後,她的結論是:寧願做個乾淨的黑鬼,也不做一個邋遢的白渣。
這位太太的生活是如此的幸福美滿,並且還自認日日行善,過著一種即便上帝他老人家本人也無從置喙的乾淨生活,於是她便自認為有了評判他人而又免於評判的權利,並且熱衷於同地位相符的人交往,用各種言辭、小動作來區隔不幸來到這個世界添亂的不潔者。
她心裡甚至還暗暗有一種確定無疑的期許,即上帝一定會在某一刻,通過某種方式對她傳達天啟。
當天啟到來的時候,她驚呆了。
啟示的內容是:你從地獄來就回地獄去吧,你這老疣豬!
太太驚呆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自己?
WHY!
她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她這樣的人竟然會被這「天啟」描述為「從地獄裡來」,並且還要敦促其重返地獄。她完全get不到主的意思。現場明明還有很多黑鬼、白渣,過著幾乎讓人不忍描述的下賤生活。
為什麼下地獄的不是他們,而是自己這樣一個「什麼都有一點」的、感恩生活的上等白人?
為什麼?!
太太百思不解,於是迷惑,於是迷惘,於是懷疑,於是憤怒。
於是衝天空揮舞拳頭,恨不得去和耶和華當面對質。
這位時刻在心裡讚頌主、過著歲月靜好生活的體面太太,一轉憤怒地對著她感激了大半輩子的上帝吼道:
你以為你是誰啊?!
嘴上的都是上帝,肚皮里全是生意。非常遺憾。生活就是這麼遺憾。
不知道當太太歌唱自己的憤怒時,路西法的反叛天軍願不願意藏污納垢地接待這麼一位背主者。
奧康納老姐不吝親自登場,捏造各種事故,把這些體面人送到崩潰的境地。
為了什麼?
無非是多數人的墮落比少數人的墮落更加靜水流深,更加習以為常,更加積重難返,也更加令人恐怖。老姐在文章里直陳其創作的激情:
有基督教信仰的小說家,會在現代生活中發現令他厭惡的扭曲,他的問題是讓這些東西在一個習慣了將之視為自然的讀者那裡顯現為扭曲。
換句話講:多數人才是怪胎。
最後歡迎關注公眾號:凱鵝讀書看電影。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