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國妖」論|城與邦

作者|李海默

簡介|休斯頓大學政治學博士研究生

興趣|當代民主理論、美國政治思想

本文原載於「微思客We Thinker」,經授權轉載。

前言

  《荀子·大略》中曾說:「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繼而又說「治國者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算來荀子用詞還是比較客氣的,英人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 1554-1618)說的更為斬釘截鐵:「能言善辯即是虛榮浮誇之表現,在言語上富有辯才的人在實際行動上往往見風使舵,毫無堅持可言」(Talking much is a sign of vanity, for the one who is lavish with words is cheap in deeds)。

  荀子這個話,妙處就在其「國妖」論。「國寶」是君相一類的樞機人物,「國器」是武將序列,「國用」是文臣序列,文武相濟,君相自能垂拱平天下,這是中國以至世界所通有的政治理想,並沒有什麼特別獨到處。然而荀子在最末來了句「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更說要「除妖」,便使他的整個論斷分外擲地有聲。荀子不必依據兩分法,再去討論若「口言惡,身行善」,又是誰何,因為這個隱下不表的「國某」,實際就是荀子的自我期許,說透便惡俗了,便是自吹自擂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荀子論戰的核心對象就是「國妖」,綜觀人類歷史,往往興風起浪,作祟百端的也正是這「國妖」。

▲荀子人像

正文

  《論語·里仁》曾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孔子家語·顏回》更說:「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清華大學將其「校風」一項定為「行勝於言」,正是抓住了這個「國器」取向的脈絡。「言行合一」的境界很高,不是俗世人人皆能企及,退而求其次,故「行勝於言」,這都是很自然的。之所以要強調「行勝於言」是因為人們往往體察生活,都能發現巧舌如簧而「表裡不一」之人與事,為了抵禦這種「形象工程」,故要強調「聽其言,觀其行」,強調落實於「行」的重要性。但是,平心而論,把「口能言之,身不能行」與「口言善,身行惡」混為一談,其實是不妥貼的。「口能言之,身不能行」中, 「口」 與 「身」 所欲達到的目標並無二致,只是限於實際的能力,產生了區別。「口言善,身行惡」中,「口言善」就是為了給「身行惡」製造幌子,「口言善」是外包裝,「身行惡」是實在的貨,西人說「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便是此理,自由崇高神聖,本無罪責,但一旦別有用心之人「口言善,身行惡」,藉機從中牟利,就會蠱惑人心,給自由本身帶來「無妄之災」的污點。

  我以為,嚴格區分「口能言之,身不能行」與「口言善,身行惡」對於社會是有嚴肅意義的。國人往往陷於一種潛藏的悖論而不自知,在取「文武相濟」的思維模式時,往往易將「口言善,身行惡」這一部分直接代入「口能言之,身不能行」的領域,不願仔細追究(巧舌如簧,居心不良者往往藉此上位);而在取「行勝於言」的思維模式時,往往易將「口能言之,身不能行」置入「口言善,身行惡」的領域,大肆批判之(比如說「磚家」未必儘是濫竽充數輩)。這種混淆容易造成理解上的僵化與割裂,我們雖然不必像荀子那樣振臂高呼「除妖」,卻應當用一種比較動態與靈巧的眼光來觀察世局,踐行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古老哲學智慧。參與體系的人往往「知者不言」(培根就曾指出,對他人以為你知道的事佯作不知,對不知之事,別人也會以為你是知而不言),體系之外的人往往看重「行勝於言」,實際上則是應求索「立言」本身的standpoint和aspiration,條分縷析,追根溯源。林同濟先生在上世紀30年代撰寫的《論文人》一文中已記述:「唐納教授(R. H. Tawney,他曾在1932年就中國問題專門寫過Land and Labour in China一書)曾說過,中國政治上最大的毛病,就是『文字迷』的假信,西方人辦事,言論只是實行的起點 ,中國人辦事,言論乃是一切的終點」。正是因為對言論的浮華虛詞過於重視,所以忘記了繼續向著實行而去。「言論只是實行的起點」,某種意義上正是克服「口言善,身行惡」的捷徑。

  自然,這裡的混淆與迷思正是由於古今「善」、「惡」的標準,「名」,「實」的關聯,都是聚訟紛紜的,如果我們今天還拿「國妖」論來當萬應神葯,無上準則,自然誰都有可能被反方說成是「妖」。任何絕對化的、單一化的道德準則都可能帶來損害社群利益的風險,社會更需要的是一種共識機制(所謂「重疊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一種忠誠反對(Loyal Opposition)。只是,在充分借鑒後現代思想的同時,我們也不應把思想史上的那些戰鬥論調看的完全一錢不值,這裡頭的確蘊涵有一些辯證的片段,一些機敏而深刻的見解。美國人常愛說的「上帝,請賜予我三種能力,一種勇氣,去改變那些我所能改變的事物;一種虔誠,去信奉那些我所不能改變的事物;以及一種智慧,去探知這二者之間的區別」,其實亦正同於荀子的樸素洞察。

▲社會需要「共識」

  拉斯韋爾(Harold D. Lasswell)在其名著《政治學》一書中曾將「政治學」定義為「誰得到什麼?何時和如何得到? 」(Who gets what, when, how)。英國學者沃爾夫(Jonathan Wolff)在其《政治哲學緒論》中也說,政治哲學只需回答兩個問題「誰得到了什麼?」以及「誰說了算?」羅爾斯(John Rawls)判定前者關乎「分配的正義」問題,後者關乎「政治權力的正當性」[1]。荀子揭示的「口言善,身行惡」,其機制性的動力也正在於此。來自「政治權力的正當性」方面的建構,可能掩蓋住「分配的正義」問題實質,進而獲得政治控制。「何時和如何得到?」為「政治權力的正當性」方面的建構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撐,但是「誰得到什麼」這一亘古迴響的命題,才是人類真正理性思索的發軔之端,古今中西,概莫能外。哈耶克(F. A. Hayek)曾引用休謨(David Hume)的觀念,注意到「利益」(interest)與「意見」(opinion)兩者對人類行為的影響,「雖然人們常常受到利益所控制,但是即使是利益本身,和所有的人類事務,是完全被意見所控制」[2],這是高屋建瓴之論,提醒我們在思考「誰得到什麼」的進程中,最有力的取向與路徑,正是系統拆解「意見」內在的結構,察其來龍去脈,存廢分合,進而廓清層級,掃除虛妄。「口言善,身行惡」的真正可怕之處不在「身行惡」,而在「口言善」,因為「立言」之時已飽含一種刻意設計、精心裝潢的「意見」,即要不惜一切代價,掩蓋和粉飾「誰得到什麼」的真相。

  在上世紀90年代初,江澤民曾引用荀子此語告誡中共全黨(見《人民日報》1991年7月29日文章《「國寶」與「國妖」》),所惜者似乎只是浮光掠影,一閃帶過而已。台灣學者朱曉海曾指出,現代學者常因荀子隆禮義(民國時期,李石岑在其《中國哲學十講》中就已看出,荀子崇禮是十分嚴格的,其禮是不可損益的)、看重心的清明認知,而推許他重理性,這種話不能說錯,但失之泛泛,若按 Kantianism 嚴格的道德批判觀點,荀子所重的理性是 prudential reason ,非moral reason[3]。此論甚確,而「國妖」論說,正是荀子prudential reason中大放異彩的一個有機構成組分。哈耶克在他的《自由憲章》中寫道:「理性無疑是人最寶貴的財富,但如果我們相信理性可以成為自己的主宰,可以控制它自身的發展,則恰恰可能毀滅理性」[4],以筆者管見,哈耶克所措意的「善用理性」,亦乃prudential reason無疑。

注釋

  1. 可參閱應奇主編:《當代政治哲學名著導讀》,356頁

  2. 見黃克武:《一個被放棄的選擇——梁啟超調適思想之研究》,2頁

  3. 朱先生此文收於丘慧芬編:《自由主義與人文傳統:林毓生先生七秩壽慶論文集》,台灣,允晨文化,2005年

  4. 見阿蘭·艾伯斯坦:《哈耶克傳》,秋風譯,2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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