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坐看雲起時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終南別業》

這首詩歷來被認為有大寓意,其實實在是後人附會。王摩詰晚年一心修禪,世事看得都淡了,沒那麼深厚的功利心,所觀所想所寫的,自然也就不是後世俗塵網中人眼裡的雲與水。

走到山窮水盡處,索性便不走了,袖袍一揮,原地坐下,看雲捲雲舒。

很簡單的一個事,講究一個「修短隨化」,說白了就是淡然。

放到芸娘身上,在我眼裡,她是個奇女子,我起初並不大相信古代有她這樣的女子,如今仔細想來,今古之人大約一同,所以想必是我淺薄了。

我從開寫《大明王朝1566》至今,反反覆復,總說「接受」二字。其實不僅是看劇,在我看來,「接受」二字是天下最難之事,可芸娘不同,她就像天生一顆玲瓏心,裝得了天下無奇不有,可她還不臟、不俗、不低求。

沈一石這個人,就是不能「接受」的。他始終接受不了他自己的身份和處境,所以他那麼苦悶,一邊做著世俗里的腌臢事,另一邊被心裡的高潔傲岸逼得夜不能寐,狀如瘋魔,最後一把火了卻一生。

我之前總煩他,不喜歡他,可後來自問,如若易地而處,我是沈一石了,是否就能按下心頭的不情願?我想我大約是做不到的,由此,也就不敢再詰責。

高翰文這個人,就更是不能「接受」的人了。一個書生最怕什麼?最怕被人說「書生氣」。這對一個讀書人,尤其是一個有功利心的讀書人來講,是極不願意見到的評價。高翰文所謂「以改兼賑,兩難自解」,到了浙江地頭上力抗鄭、何,他一直在迫切的證明自己不是個有書生氣的書生,而且那個時候他確實沒有書生氣,或者說,他的書生氣藏起來了。

可他接受不了失敗。

他雖然聽從了海瑞所說,一言不發自己請罪,可自打進了詔獄,他的滿腹牢騷就寫在臉上,落在身上,藏在話里。本沒有書生氣,是因為意氣風發,站在了道德高地;一朝受挫,姿態瞬間就不一樣了,心境一下子就變了。沒有書生氣么?那是「假」沒有。有就有吧,他也未必承認。因為他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我總說芸娘比他們強,芸娘什麼都接受,而且很坦然,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坦然地活,而不是坦然地「避世」,更不是「坦然」地尋死,加引號是因為我覺得尋死的人一點都不坦然。

芸娘從來不避諱自己出身低賤,雖然沈一石罵她賤人的時候她會哭,因為她還有羞恥心。可她不下賤,低賤是客觀事實,下賤是自己下去,這是很大的區別。人可以出身很不好,但不要自己作踐自己,不要拿自己不當人。芸娘侍奉楊金水,陪李玄喝酒,面上沒有不情不願,背地裡也沒哭天搶地,她只是很自然地做了,雖然她不願意,她跪在楊金水面前給他洗腳,可你總覺得她似乎沒有多低,她很淡然地做,無論對付罵她還是捧她,都渾不在意的,因為她自己心裡知道她是什麼樣子的人。這種狀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說不通透,要自己設身處地去想那個精神狀態,大多數人還未必能到她那個境界。這是很難的。

芸娘與高翰文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大明王朝1566》版的「女追男」,她喜歡高翰文,沈一石和楊金水都看得出來,她也沒避諱。詔獄相處,同在一個屋檐下,沒有扭捏作態、也沒有投歡送抱,不過是做飯洗衣服伺候你。你高翰文也不需要說什麼「你多重要」,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不重要」,無非是我對你表達自己的心意。你接受我,我便跟著你;不接受我,一條船我也可以回江南,不會纏著你,要的是一個你情我願,誰也沒拖欠誰,哪怕我心裡還傾心於你,我也可以走得坦然。你冒著暴雨要還我的琴,我也願意見你,我心裡喜歡你,為什麼不見?回了江南,你讓人提親,我還願意嫁你,我心裡喜歡你,為什麼不嫁?嫁了以後我們一起做事,我喜歡你,卻不比你低,也不比你高,要的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之所以加粗,是因為這段就是芸娘的愛情觀,也是我覺得無論男女都應該有的一個愛情觀,可很多人都不這麼想,這麼想了落到現實也不那麼做。

被人愛的,好像由此一步登天,對腳下跪著的愛情信徒呼來喚去,某一個閃神,若丟了,又悵然若失。

愛別人的,一入了「愛」字就低到了塵埃里,委曲求全苛刻自己,留不留得住且不論,自己要先感動自己,太傻了。

更奇怪的是,很多人仿似是精神分裂,上面兩條全都佔了。

「到底愛是什麼?」

「愛是為了心上人無私付出、犧牲,一心只想讓她得到幸福快樂。」

「錯!愛是霸佔、摧毀還有破壞。為了要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讓對方傷心;必要的時候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電影《鍾無艷》

這是電影台詞,可如果你要問我,愛是什麼,我會說上面兩句話都是愛,都是愛的一部分,甚至不僅僅是愛情,還是友情的一部分,是一切不以血緣為基礎的感情的一部分,是所有不同靈魂之間感情的一部分,可是也只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全部的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說清。

但是裡面有一句話說得很有趣,「必要的時候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太多的人在感情里接受不了這個。甚至都不僅僅接受不了一拍兩散,如果和他們預想的效果有不同都接受不了,我本人有些時候就是如此。我在寫人物評論以後就開了讚賞,希望用寫文章打賞的錢,給一位朋友買生日禮物,是一套書,覺得這樣更有意義。我一直把這位友人當作我在大學裡最好的朋友,最踏實的堡壘。可能有很多事情不順遂,很難過,可一想到他,就覺得有了一個依靠。

可是時間慢慢過去,我發現或許他並不適合。因為他未必願意,也不一定能做到,或許他對我只是與其他同學朋友一樣,並沒有想要超越普遍,成為很特殊的存在。

他不願意,那我該怎麼辦?我能不能接受這一點,做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呢?

拋開具體的事情,愛情里如果有一天忽然發現不喜歡了,那是否可以坦然和彼此說再見,繼續各自的生活?

本來志同道合的戰友,慢慢發現人生理念不同了,奮鬥方向不同了,或許本就是不一樣的人生,那個時候,怎麼抉擇?

相依為命的親人,一個意外打來,永遠地離開了,死人死了,活人怎麼活?

「必要的時候一拍兩散、玉石俱焚」,非要如此么?

如果未必非要如此,那麼剩下的斷壁殘垣,能接受么?

如果再把目光放得高遠一些,當走在理想道路上遇到了挫折,遇到了難處,遇到了不得不低頭,遇到了不得不妥協,這些都忍了。待到一路坎坷千帆閱盡以後,如果又發現理想的路錯了,目標改了,動搖了,又該如何?也要「一拍兩散、玉石俱焚」么?能夠重整旗鼓,從頭再來么?

這些不是劇評能回答的,這是人生,我回答不了,我只能提問。

這是人生。

我能接受么?

你能接受么?

我們總設想的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是「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可是這往往不是現實。

現實是「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那麼該是什麼態度呢?

我想該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該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是「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三段詩詞話,都是蘇東坡一個人寫得。若論人生起伏,加上文采卓然,兩千年青史難有可比肩蘇軾的人,「儒道釋」三家思想雜糅的大家,可他似乎永遠也在迷茫,他的思想好像也在不斷地波折,他也時而奔放時而憤懣時而豪邁時而傷感……

而我在看《大明王朝1566》的時候,也只有在矚目芸娘的時候,才會有如此感時傷逝的思緒。其他的角色都在波譎雲詭中沉浮,唯有這位女子活出了真正的自己,可她還在憂心夫君,或許也會惦念楊金水,也會慨嘆沈一石……

也只有在看她的時候,我會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前途未卜的將來,想起死生大事背後的寂寥,然後去追尋一些只屬於個人生命的意義,去思考一些有關靈魂的話題……

也只有寫她的時候,我絲毫沒有再去翻劇寫劇情分析這這那那的打算,我就想寫一篇心裡話,寫一篇浮世言,寫一篇渾渾沉沉明明暗暗的弱冠草……

所以我說她是個奇女子。

我沒給她立傳,我只是在雨夜孤燈下,與她聊了一白。而她清清冷冷,孑然一身,坐在那裡,看天邊雲起……

凌羽中 2017年6月6日 22: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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