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小了一號

那副棺木實在太小了,大伯的遺體放不進去,只好折斷了他的骨頭。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68 個故事

大伯死了,死於家門前不寬不深的河中。

那天傍晚五點,在村口小河旁釣魚的左雄發現了被水草纏繞著的大伯的屍體。

鄰居老王騎著他那輛破舊的三輪車給奶奶傳來噩耗,一個小時後,奶奶從田間趕來。年近七十的她,從還沒停穩的三輪車上跳下,幾乎是摔著著地,然後撲向大伯。

「建啊……」奶奶近乎沙啞般在嘶喊。

她踉踉蹌蹌地爬進人群中心,周圍聚攏的人一邊伸出手攙扶,一邊給她讓出了一條通向屍體的道路,虔誠而謙卑。

「老劉命苦啊,白髮人送黑髮人。」

「死了個神經兒子,其實也算是解脫了。」

「估計是喝酒喝多了,掉到水裡爬不起來。」

「周建命苦啊!老劉,你看開點,他受了那麼多苦也解脫了。」

村民們紛紛猜測大伯的死因,並對這突如其來的死亡發表看法。屍體已被河水浸泡得發腫、變形,全身都是混著泥巴的水草,大伯的雙手彎成爪子的形狀,指甲上全是泥,看得出臨死前他試圖掙扎的痕迹。

昨晚,大伯沒有回家。十二點左右奶奶睡覺前,還說了句「建鬼崽子,乾脆就死在外面,死了我就省心了。」對於四十歲還打光棍的兒子整天喝酒徹夜不歸的行為,奶奶已然習慣。她曾因大伯無數次酗酒鬧事而咒他去死,但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建啊,你想爬上來,是吧?你看你的手。」奶奶抓著大伯的手,邊哭邊捶打,她趴著身子,努力把大伯僵硬的屍體掰成正常的狀態,但由於力氣太小而無法辦到。她無奈地捶著自己單薄的胸口:「你還沒享福就讓你老母親送你……」

按村子的傳統,屍體不能隨意放置。村裡的老人們紛紛給奶奶出主意,鄰居王大爺說:「老劉,得快把周建搬到家裡去,給他換套衣服,準備香燭……」

「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王大爺被奶奶的哭聲打斷。

從她的哭訴里,能讀到大伯簡略的一生。

大伯十四歲時喪父,十七歲得重感冒,被赤腳醫生胡亂醫治,最後導致間歇性痴呆。作為家中的長子,大伯幫奶奶拉扯弟弟妹妹們。農村合作社期間,他因偷吃被打瘸腿,後來常年酗酒,見人就發酒瘋胡鬧,一直沒討到媳婦。不喝酒的時候,他勤勞肯干,經常幫別人建房屋,收稻穀。

奶奶哭得沒了力氣,被鄰居抬到家裡。村中的幾個大漢扯掉大伯卧室里大紅色的床單,將屍體包裹起來。床單被扯下時,一本色情雜誌和四十二塊六毛錢的紙幣灑落一地。

屍體蓋著床單,放在院子里,鄰居家的狗時不時湊過去嗅嗅。每一次狗靠近屍體,奶奶就沙啞著喉嚨喊:「畜生,滾。」

奶奶有些無助地望著村裡人,不知接下來怎麼辦。奶奶是童養媳,十歲時「嫁」給爺爺。爺爺去世後,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大伯和大姑媽做決定,她只知道埋頭苦幹,多攢點錢。

按傳統,安葬程序很複雜,前後得持續七天時間:由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清洗屍體,給死者換上乾淨衣物——燒掉死者生前所有的物品——將屍體放入棺材——死者家屬邀請「專業的督官」負責葬禮事宜——家屬與村幹部商量埋葬位置——「督官」聯繫婚喪團隊為死者製作靈服、靈屋,並聯繫餐飲團隊準備宴請死者親屬和村民——村裡每家每戶提供一名勞動力幫忙端茶沏水或者抬棺材——愛面子好熱鬧的有錢人家邀請「專業團隊」唱花鼓戲(湖南地方戲劇)——最後風光下葬。

聽到噩耗,二姑和姑父騎著摩托車從隔壁村趕來。

摩托車還未停穩,二姑就跳下車,撲向大伯。她拉扯著床單,哭嚎著「希望見哥哥最後一面」。當大伯變形發腫的臉露出後,她嚇得大叫,雙手抱胸,身子往後一倒,不知所措。幾秒後,她環顧四周,撲向奶奶,然後母女哭成一團。

二姑以前對大伯很好。

合作社年代,大伯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一個人干六個人的活,吃不飽是常有的事。二姑經常悄悄地把她吃不完的米糠揉成團,塞在大伯的口袋裡。三峽大壩未建成前,洞庭湖、湘江一帶經常有洪澇災害,當時每逢汛期來臨之前,每家每戶都要出勞力去修築大堤,並按人頭計算工時,每次出門,二姑都要給大伯準備充足的乾糧。

2002年除夕,大伯喝醉了,掀翻了二姑家的年夜飯,指責二姑在外頭敗壞他的名聲。自此,二姑再也沒有理過大伯。

承包近百畝魚塘的三姑趕到時,村裡的人已經慢慢散了,只剩幾名老人陪著奶奶。三姑是家裡學歷最高的,念過高中,奶奶經常念叨要不是爺爺去世,沒錢供,年年成績第一的三姑現在肯定是一名老師。

三姑冷靜地和村裡的老人們對話,帶著和魚販們交談的語氣。她用筆在手心寫下老人們吩咐的需要購買的物品:乾淨的衣服、香燭和焚燒死者廢舊物品的大鍋,然後撥通正在長沙打工的我父親的電話,命令他迅速回家。

大伯和三姑的關係從來就沒有好過。

三姑讀初中時,大伯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上學沒用,浪費錢,還不如留著給我娶媳婦」,三姑一直記恨在心。三姑出嫁時,大伯幫忙建房子,三姑把他趕回家,並對奶奶大發脾氣,說「你兒子偷我家的東西」,但大伯說是因為三姑嫌棄他「多喝了兩杯她家的酒」。

後來,大伯去三姑家幫忙打了兩個月煤球又被趕了回來。奶奶指責大伯不懂事,大伯反駁說:「你女兒沒給我一分錢,還嫌我喝了她家的酒。」

大姑趕到時,天已經黑了,圍觀的人也全散了,只剩下鄰居王大爺。

三姑打了很多個電話,大姑才礙著面子過來。大姑來的時候,瞥了院子里的遺體一眼,然後站在奶奶旁邊一聲不吭。

前幾天,大姑和大伯吵了架。大姑的女婿帶著他公司的人來村裡吃農家菜,大姑特意拜託大伯去撈田螺。大伯在全村的小溝渠里撈了兩天,撈了四十多斤田螺。煮香辣田螺招待客人時,大姑特意把大伯喊過去吃飯。

大伯手笨。挑田螺肉的牙籤一根又一根在他粗糙的大手中斷掉,在他幾次詢問大姑牙籤放在哪兒後,大姑媽不耐煩說了句「吃飽就走,我招待貴客」。這句話激怒了大伯,借著些許酒勁,他大鬧一場,和來賓扭打作一團,聚會的人全被嚇走。

最終兩敗俱傷後,大姑拿起菜刀指著大伯:「你給我滾,以後不準來我家。你死了我也不會給你送葬。」

然而,她食言了。

晚上十點,父親從長沙趕了回來。

父親從黑暗的院子走向燈火通明的內屋時,大姑以為他戴了頂帽子,很是好奇。走近一看才發現父親頭頂一小撮頭髮被染成了橘黃色。「周建斌,你真趕時髦啊。」大姑說。

因為父親的歸來,奶奶又哭了起來。她所有的悲傷和恐懼,只有在自己的兒子——活著的兒子面前,才有了依靠和歸屬。父親彎著身子,讓奶奶摳著自己的肩膀。他對奶奶說:「娘,別哭了。哥一輩子活的太辛苦,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一直以來,奶奶給父親的永遠比給大伯的要多得多,供父親念小學初中,先給父親說媳婦兒。奶奶也更願意聽從父親。改革開放的消息傳到村裡時,父親找奶奶要錢去海南闖蕩,奶奶毫不猶豫地拿出了所有積蓄。最終,父親一事無成,奶奶沒有責備父親一句。

「三個女都嫁了,不適合拿主意。」王大爺對父親說,「你是家裡的男丁,周建下葬的事,你得拿主意。」

「這……」父親顯然不太懂。

「建啊!我怎麼跟你爸交代啊!」聽到要舉辦喪事,奶奶的傷心與不舍又重新被激發。

「其他人怎麼辦,我們也怎麼辦。」父親有些不安。

「嗯……葬禮弄多大?棺材用什麼木頭?」鄰居似乎看出了父親的不安和三個姑媽的沉默。

「棺材用我的。」奶奶邊哭邊說。

奶奶的棺材是幾年前大伯攢錢買來的,棺材運回家時,奶奶開心地摸著棺材繞了幾圈,就像撫摸自己的新房子一樣。

「娘,你以後用什麼?」二姑問。

「老娘還沒死了,你們就盼著我死,是嗎?」奶奶有些崩潰,「我死了你們難道捨不得再買個棺材?」

大家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父親打破沉默,怵怵地看著王大爺問:「您這算下,葬禮搞下來……要多少錢?」

「少說要三萬。去年隔村的一人,請了花鼓戲,三天就花了兩萬。」

「我們這情況哪唱得起花鼓戲,再說,那戲吵死了。」三姑有些不滿。

「單算葬禮呢?」父親說。

「也得一到兩萬。」

「這倒可以。我們四人,每個人出幾千。」父親望著三個姑媽。

「宴請不是有禮金嗎?」三姑想起宴請結束後親戚的禮金。

「按照通常情況,葬禮不像婚禮,沒有很多禮金。」王大爺尷尬地笑了笑,「那個錢就留給老母親,老劉年紀這麼大了,算是周建盡點孝心。」

三姑久久沒有說話,她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頭說:「我家裡有魚塘,一大堆事,不可能守在這裡,我出點錢算了。」

「葬禮的錢我可以多出點。」二姑也開口了,「讓哥風光下葬,不然外邊人要說閑話。」

「那我也出點。」大姑附和道。

「老三,你家那麼大魚塘,要不多出點。建斌的小孩要讀書,他負擔挺重的。」二姑望著三姑。

「魚塘可是年年虧本。」三姑白了二姑一眼。

「我還有兩千,是周建攢的。」奶奶邊說邊起身,準備去衣櫃翻出那沓被一張綠布包了幾層的兩千塊。王大爺拉住了她:「怎麼能讓你拿錢,這是晚輩的事。」

眾人又陷入沉默。王大爺突然明白了什麼,他以村裡人農忙為理由,突然建議取消葬禮,「直接放入棺材埋葬」。

凌晨,村子裡的人重新聚攏在院子里。

村中的喜事或喪事,是村民們通宵達旦聚集的「良機」。主戶家燈火通明,村民三五成群,有的湊幾桌麻將,有的邊嗑瓜子邊聊家長里短。

院子里升起一盆火,火苗跳躍中,周遭麻將噼里啪啦碰撞的聲音和人們細細碎碎的閑言閑語此起彼伏。白天藏在稻田裡的昆蟲在黑夜中向著的光亮聚攏,一次又一次撲向電燈泡,翅膀和燈泡外壁摩擦,不斷發出刺耳的聲音,而撲向火焰的,「呲」的一聲後便再未有任何聲響,只留下一股燒焦的氣味。

屍體被放入了原本為奶奶準備的棺材中。雖然大伯只比奶奶高一點,但裡面的空間對於他而言還是有點兒小。他的頭頂著一端,另一端的雙腿沒辦法完全伸直,呈輕微的彎曲狀態。

王大爺說了句「盡量弄得平整,看著舒服」,幫忙處理的幾個壯漢就使勁壓了下腿部,一陣骨頭「咔嚓」的聲音後,眾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聽到聲音的奶奶,身子顫抖了下,久久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大早,在菜園一隅,連夜挖好的墳坑被重新填滿,多出來的土聳出一方小小的圓包。

稻田裡的收割機依舊忙個不停,所有的水稻被秋日染成金黃,全村人幾乎都在田間,把臉頰深深埋進被風吹得嗶嗶剝剝作響的稻田,留給太陽陌生的、彎曲幅度很深的脊背。

奶奶坐在能聞得見稻香的門口,等待收割機進入自家田地的那一刻。三天後,發現大伯屍體的左雄,換了根釣竿,去了隔壁村釣魚。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

作者方天河,現為學生

編輯 | 楊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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