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02· 西來的獅子
漫天大雪之中,一線灰黑色的城牆遙遙在望。洛陽近了。
馬車上運載著兩個大鐵籠,裡面是兩隻土黃色的大型野獸,眼神慵懶、冷酷,尾巴稍的黑毛穗子不時甩到籠子外,它們噴著白色哈氣,從胸腔里發出低沉而可怕的轟鳴。這是一種生長在伊朗高原的獅子,今天已經絕跡,和非洲大草原的獅子相比,它們更耐寒冷。
馬車隊後面,走著兩隻比馬還高大的灰黑色怪物。認真近看一下,它們居然是「鳥」——鴕鳥,產自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條支)地區,已經被人馴化,甚至可以充當坐騎,兩條粗壯的長腿,奔跑迅疾而優雅。在橫穿整個亞洲大陸的旅程里,雌鴕鳥已經生了好幾個蛋,正被它的管理人小心收藏著。
這是公元101年。獅子和鴕鳥屬於安息帝國使團。
安息佔據著今天伊朗和阿拉伯大部分地區,帕科羅斯二世(PacorusII)皇帝已經見到過自稱「漢」帝國的使者,甘英,但他一直難以相信,那個遙遠的東方「漢」國,居然比安息帝國還要龐大?居魯士和亞歷山大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也沒聽說過這麼一個國家啊。
帕科羅斯二世(78-105年在位)鑄造的銀幣,上面是他的肖像。
只能派遣自己的使團驗證一下,如果是真的,也不是壞事,因為從西方傳來消息,圖拉真(Trajan)剛剛成為羅馬帝國的皇帝,這是個能征善戰的將軍,他肯定會對安息發動新一輪戰爭。最理想的結果,是在東方找到對抗羅馬人的盟友,至少,不能讓漢帝國成為安息的敵人……
圖拉真(98-117年在位)雕像
在漢朝人的眼裡,這些安息使者都很怪異。他們穿著色彩斑斕的長袍,袖子窄瘦;布帶子纏頭,捲髮披到肩上;高鼻樑、深眼窩;有人絡腮鬍須蓬勃;有人卻精心剃光了下巴和上唇。他們從帝國都城泰西封(今伊拉克巴格達市東南郊)出發,穿過了伊朗高原和中亞荒漠,經過若干小國,翻過了蔥嶺,又穿越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玉門關外的千里戈壁,才進入漢王朝腹地。
《後漢書·和帝紀》:永元十三年……十一月,安息國遣使獻師子(獅子),及條支大爵(爵,通雀,音喬,用河南話讀才正宗)。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這個怪異隊伍的頭領。他的臉龐也有點像「胡人」,和那些外國人說著聽不懂的「塞」語(漢朝人給安息人也叫塞人),轉頭卻又能說關中口音的熟練漢語。
他叫班勇,是當今西域都護班超的小兒子,他的隊伍里,不僅有來自安息帝國的使團,還有西域好幾個小國的使者、質子,以及徒步護衛的漢軍士兵,他們多穿著異域風格的長毛羊皮連帽短襖,羊皮長褲(漢朝人還不流行外穿長褲),背著油亮的弩,挎著廉價的環首鐵刀,這都是典型的漢軍兵器。
對於玉門關裡面的世界,班勇和安息使者同樣陌生。
他在西域出生和長大,從沒到過這所謂故鄉。最令他驚異的,是這裡稠密的人煙,連綿數日走不完的村落農田,雖然他經常聽父親講起漢王朝的強大富庶,這是第一次變成看得到的觀感。
班超離開中原已經三十年,還沒見過當今的皇帝,據說今上才二十四歲,和班勇差不多。
三十年前,還是在今上的祖父——明帝朝時,班超帶著36名士卒出使西域,試圖讓各小國擺脫匈奴人,重新倒向漢朝。而到今天,西域列國已經全部歸附,班超可以向當今皇帝和兩位先帝正式復命了。
如何向皇帝驗證呢?就是這個安息使團,如果西域還在戰亂中,他們不可能順利抵達洛陽。
班勇的行囊里,有一封父親給皇帝的上書,他年已七十,疾病纏身,希望皇帝能允許自己回到家鄉,落葉歸根。
但是,父子倆的心情都很忐忑:這些年裡,京城已經發生了太多變故,西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好消息了:朝廷一度陷入黨爭,班超的兄長班固,在七年前被處決;曾經力主攻匈奴、收西域的一派朝臣,已經被徹底肅清。也許朝廷只是懶得向萬里之外派出一介之使,才沒有株連到班超父子。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謹遣子勇隨獻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見中土……」
這個年輕人不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巨大城市裡,會有什麼在等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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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兄弟和東漢王朝基本同齡。這個家族長期生活在雁門郡婁煩縣(今山西省忻州市神池縣),西漢後期,因為一位女性——班婕妤成了漢成帝(公元前33年—公元前7年在位)的妃子,而舉家搬遷到了京師長安。[1]
班氏成員和篡漢的王莽關係也不錯,一度富貴顯達(可能和王莽家族有聯姻,但班家羞於在史書里提及)。王莽的新朝末年,天下戰亂,綠林軍、赤眉軍一批批攻入關中,年輕的班彪向西逃難,到了保據河西的竇融麾下,在那裡娶妻,生下了班固、班超。
當劉秀在洛陽建都後,竇融識時務地歸降了劉秀,成為了東漢的開國新貴。班彪也因此回到長安舊居,這時,他的小女兒班昭也出生了。
在東漢開端的新生活里,班家已經告別了西漢和新莽朝的富貴,連人丁也不再興旺了。但這個家庭有兩種無形的遺產。
第一,班家在晉北的婁煩定居了很多代人,這是漢、匈交界地帶,農業少而畜牧多,西漢時的班家廣有牛羊牲畜,經常組織大規模狩獵。年輕的班彪避地河西,那裡也是和匈奴、羌人緊鄰的邊塞地區。所以他熟悉游牧人的生活,了解他們的部落組織和心態,有成為邊吏疆臣的儲備。
第二,從班彪的父輩一代人,就比較有文化。王莽曾經賜給班家很多朝廷藏書,當時讀書人頗以到班家讀書、抄書為榮。班家人借書的條件也很挑剔。比如,在王莽朝時,一位熱衷功名之士,曾向班彪的堂兄班嗣借書,班嗣崇尚老子、莊子的隱遁哲學,瞧不起這位功名之士,於是回信拒絕了。這封信後來收入了班固編寫的《漢書》後記(敘傳),可謂是魏晉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先聲,堪比嵇康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
經歷過了王朝易代之後,班彪已經喪失了功名野心,他的仕途不算順利,只擔任過縣長等小官,但他有了一個新目標:給剛剛過去的西漢王朝寫一部史書(包括作為它尾聲的王莽的新朝)。從劉邦定都到王莽滅亡,長安作為帝京長達240餘年,這剛剛翻過去的一篇,應該被記錄下來。漢武帝時的史官司馬遷已經寫了《史記》,其中包括了西漢朝前半段的一百餘年,那麼,只要把後面這一百餘年補上就夠了。班彪的祖父一代人(包括班婕妤)見證了西漢最後的興盛和滅亡,這個家庭保留著長安宮廷、政界的諸多秘聞,太適合做這項工作了。班彪搜羅了關於前朝舊事的零散作品,用自己家傳的史事進行補充,寫成了若干篇傳記。但他在五十歲多一點就去世了,撰寫《漢書》的工作剛剛開端。
彼時,長子班固剛二十多歲,他繼承了父親的著述事業。
班固在劉秀開創的承平時代長大,受過比較完備的儒家教育。在班彪去世後兩年,光武帝劉秀也去世了,太子劉庄繼位(漢明帝,57-75年在位)。班固給朝廷寫過一封上書,陳述各種政治見解,實際是想獲得輔政大臣的賞識,獲得一個入仕的機會,但沒有成功——班家和王莽新朝的關係太密切,這是他們在東漢朝廷眼中的污點,不能不提防。班彪歸漢後一直默默無聞,原因也在於此。
班固只好在長安繼續編寫父親的《漢書》遺稿。有人告發他私改國史,這是有政治犯意味的罪名。當年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雖然是自己創意撰寫《史記》,但他們畢竟有「太史令」的正式職位。班氏家族和王莽新朝的關係,又給這案件憑空增加了想像空間。
另外,從西漢末到王莽朝和東漢初,社會上都流行「圖讖」,就是關於王朝興衰的預言書,東漢初的朝廷非常警覺,剛剛有人因為推算圖讖而被處死。
於是班固被逮捕入京兆(長安所在郡)監獄。傳統時代,被官府逮捕的人很少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獄吏(並非獄卒之意,而是預審官員)有刑訊的權力,法律有詳細規定:對於拒絕招供的人犯,用刑的棍棒尺寸、每次可以責打的次數都有定製,其實還有種種法外用刑的技巧。班超擔心哥哥在嚴刑之下無法自明,就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洛陽,向皇帝遞交了伸冤的訴狀。
有點戲劇性的是,比班超大四歲的漢明帝居然接見了他,聽取了對班固案件的申訴。此時,京兆郡府收繳的涉案手稿也送到了朝廷,明帝翻閱了班固父子尚未完成的《漢書》手稿,覺得政治上沒什麼問題,而且頗有價值——劉秀家族一直擔心民間有人美化王莽的新朝,這等於否定東漢開國的歷史合法性,班氏父子的手稿沒有這種傾向,因為他們對王莽太熟悉。
於是明帝下令把班固送到朝廷來。當面訊問之後,他做出一個量才器使的任命:讓班固當一個「蘭台令史」。
蘭台是朝廷保存各種檔案、公文、藏書的地方,令史是負責抄寫的低級文員,年俸二百石(未脫殼的稻穀),剛夠一個小家庭維持清貧的生活。[2]漢代量度,2到3石是一個人一個月的基本口糧,三口人一年的口糧,尚且要近一百石,其他生活開支只能縮減到最低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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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公元61年(永平四年),班超30歲。因為兄長的這個工作機會,老母和班超一家人都搬到了洛陽,賃屋而居,他們的戶籍仍在關中長安。妹妹班昭已經嫁給了一個長安同鄉,曹壽。
明帝剛布置了一個工作:為光武帝劉秀作一篇編年體的《本紀》,這是為先帝的蓋棺定論之作。為此抽調了幾個知情和擅長著述的官員,班固因為牢獄之災而獲得了這麼一個機會。
這篇《世祖本紀》,就是現在《後漢書》的第一卷。參與朝廷國史工作期間,班固還撰寫了王莽末期各路叛亂武裝領袖的傳,以及劉秀手下各位開國大將的傳,這些構成了現在《後漢書》的前三分之一部分。到四百年之後的南朝劉宋朝,范曄將關於東漢各時期的歷史作品綜合起來,才正式形成了今天的《後漢書》。
同時,明帝也催促著班固完成《漢書》,皇帝對那些西京舊事也有點興趣,但他太吝嗇,不想為此設立個專門的職務,班固只能用業餘時間編寫。此書前半部分沿用《史記》原文,後半部分已經有了一些底稿,歷經二十多年正式完稿,那時已經是明帝之子——漢章帝朝了。
在明帝朝,班固略有升遷,成為了「郎」,這是漢代宮廷中的見習職務,一般只授予高官家的年輕人,年俸「比三百石」,比就是接近的意思。「郎」官數量不少,分工也很雜,從皇宮的警衛、勤雜、值班,一直到皇帝的文秘工作和生活瑣事。
班固此時仍是在蘭台工作,負責審核朝廷文件的錯別字:「校書」。
朝廷分發到一百多個郡的詔令、公文,都要由令史們在竹木簡上手抄完成,1份文件抄成2份,再由2份抄成4份,4份變8份——需要進行七八輪抄寫,才能完成一百多份。然後,還需要有人逐一審核錯字、錯行等等。在印刷術時代之前,抄、校文書是官僚機構或者教會組織里需要人手最多的工作,所以朝廷各府、署里都有幾十個令史編製。
舉家搬到洛陽時,班超還無業。班固靠著在蘭台任職的便利,給弟弟找了個抄寫工作,這不是政府的公職。因為朝廷文書的抄寫量太大,有些不涉密的會外包給洛陽城內的「書肆」,這種私營書店兼營抄書和賣書。
班超從此在私營書肆里,和一群書手們埋頭抄寫,既有來自官府的訂貨任務,也有市場上的民間讀物,比如日曆書,儒家經典,一些俚俗的故事、歌謠等。
自西漢武帝開通西域以來,一篇《穆天子傳》開始在民間傳抄流行,它虛構了西周穆王遊歷西方世界的故事,一半像小說,一半像野史,其實是漢人對剛剛開通的西域遙遠世界的各種傳聞、想像的混合體,那裡有巨大的昆崙山,終年白雪覆蓋,有長生不死的西王母,等待著和遠遊而來的一代代東方君王發生艷遇。對於擁擠在抄書房裡的班超,那個世界充滿誘惑。
班固的性格嚴謹、持重,對待最細微的工作也一絲不苟;班超卻相反,活躍而「不修細節」,只想干大事業。戴著套袖抄書對他就是折磨。
有次眼花手酸時,他扔下毛筆嘆息:大丈夫人生在世,應該學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建立封侯的功業,怎麼能在毛筆和硯台上面過一輩子!
正埋頭工作的書手們發出一陣鬨笑。
漢代的世襲爵位,有王、侯兩種。王爵一般只授予皇室成員,作為人臣,只有為朝廷建立軍功,才能被授予侯爵,有縣侯、鄉侯、亭侯三級。侯爵意味著,在某地會划出若干戶百姓(從幾百到幾千戶),他們繳納的賦稅,有一定比例屬於「侯」家。一個中等的千戶侯,年收入約幾十萬銅錢,相當於「二百石」年俸的50倍。比起做官,封侯才算有豐裕、穩定而悠閑的收入,而且,理論上說,它是可以子子孫孫一直傳下去的。
班超夢想一場說走就走的封侯之旅,但上有老下有小的現實拖住了他。這方面,他遠沒有王充瀟洒。王充是會稽郡人(今紹興市),曾經向班彪拜師學習,他也是個窮人,父母早亡,無妻無子,所以能安然混跡於洛陽,他最愛到書肆免費看書,順便看看老朋友班超,蹭一頓飯。
據說,班超曾專程拜訪一位很有名的算命先生,預測自己後半生會不會迎來轉機。
這位算命先生的專長是看「相」,就是人的體格、面貌和命運的關係,他指點著班超的臉說,先生您是「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
這麼說,班超會欣然留下一大把銅錢。好的算命先生都有自己的基本功。
然後,轉機來了。
有次,明帝看過了班固剛寫的一篇開國功臣傳,提出了一些修改要求,又想了幾年前,那個替兄長鳴冤的年輕人:「你那個弟弟,他在幹什麼?」
「也是給人抄書,掙錢養家。」
於是,班超也成了一名二百石的蘭台令史。對他來說,這只是換了個抄書的地方,收入沒太大變化。而且身在宮廷,舉止言行還要收斂。
不久後,他抄錯了一份重要詔令,也許是哥哥校對出了這個錯誤,讓他躲過了砍頭或牢獄之災。挨了一頓杖責之後,他一瘸一拐離開了皇宮,回到了書肆的老座位上。
他讓哥哥和皇帝都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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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3年(永平十六年),已經42歲的班超在馬背上,走在長長的騎兵隊伍里,走在去往西域世界的荒野之路上。
老母已逝。握了13年毛筆之後,他拋下了結髮妻和兩個幼兒,抓起了馬韁繩,開始了新的人生。
藍天白雲之下,覆蓋著黑色碎石子的戈壁,被北風無休止地掃過。他看到了連綿的祁連山、天山,它們披著白雪肅立,佔據了半個天際。龐大,壯闊,這是前半生里從未見到的山脈和原野。
水從大山裡流淌出來,融入戈壁灘。行軍隊伍伴著永恆的大山,一次次涉渡結冰的河。
到這時,班超忽然明白了,那幾行在洛陽書肆里抄寫過很多遍的文字,西王母送別穆天子時唱的歌: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那正是這眼前的山、這腳下的河啊!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如果你沒死掉,下次還能再來嗎?」
上百年來,已經有無數人倒在了往返西極的旅途中,化作了黑戈壁中一堆慘白的骨頭。
他還有機會歸來嗎?
[1] 《後漢書·班彪傳》載其為「扶風(郡)安陵(縣)人」。但《漢書·敘傳》中,班固自稱其家在西漢後期「占數於長安」,就是在長安登記戶籍。《後漢書·班固傳》載班固因私撰國史事發,「系京兆獄」,由京兆(長安)而非扶風郡辦案,說明其家確實在長安。
[2] 《後漢書·百官志》載,蘭台令史年俸六百石,而尚書、符節等署的令史僅二百石,筆者懷疑蘭台令史的年俸沒這麼高,可能史書抄寫有誤,或者是東漢後期改變過的制度,並非班固的東漢前期。另,《後漢書·禮儀志中》「大儺」條,劉昭注引《漢官名秩》,朝廷「臘賜錢」(冬節的賜錢),三公為三十萬錢,六百石官為七千錢,蘭台令史為三千錢,可見蘭台令史的待遇遠低於六百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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