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死後,階級固化就成了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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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固化這個詞,最近火得很,多少有點誇大現實的意思,其實是因為新中國建國後,無階級的平等成了政權法理性的東西。

改革開放後三十多年的經濟發展,拉大了貧富差距,也助長了階層對立,世界變得難以適應,不平等也就誇大成了階級固化。

要說階級固化,特別是受過平民意識熏陶的人們意識到的無法忍受的階級固化,還得是巴爾扎克活動的年代最明顯。

巴爾扎克出生於1799年,此時距離法國大革命爆發已過去十年,新的思想、人們構建新社會的狂熱和失敗、貴族的反撲,都逐漸沉澱下來,王朝也復辟了,貴族和新興中產階級的算盤接著打,於是便提供了一個觀察階級固化之影響的絕好視角。

巴爾扎克的批判現實主義巨著(實際上是個大IP的小說集)《人間喜劇》,即是以這個時代為描摹的對象。

今天想和大家聊的《幻滅》,正是《人間喜劇》里的精品,傅雷先生曾翻譯過一版,下面所說內容,即以這一譯本為據。

如果你看過巴爾扎克,一定會對他的兩個特點印象深刻。其一是氣吞山河的格局氣魄,《人間喜劇》試圖展現的是整個資本主義世界,是整個社會的寓言,巴爺筆觸所及,至今仍不過時;其二是強烈的無神論色彩,巴爾扎克對世界的觀察是理性主義的,他原本是法學出身,對社會的觀察方式充滿科學家的理性。比如在福樓拜的筆下,你看到的是風俗見聞。同樣的素材來到巴爾扎克這裡,就變成了對世界運轉方式的呈現總結。

用中國人的方式稱讚巴爾扎克,最恰當的四個字就是:良史之才。

基督教是西方文學繞不過的一個話題,到了巴爾扎克這裡,宗教已不復神性,有時幾乎等同於麻醉劑。它的意義在於激發人的某些品質,限制人在物慾橫流的世界面前不至於肆無忌憚。至於上帝存在不存在,就不在考慮之列了。最典型的一個形象,莫過於歐也妮·葛朗台,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令人感動,然而多少也會讓人感到同情,甚至乏味。

《幻滅》的主角呂西安,則是另一種風流人物,用巴爾扎克轉述的巴黎人誇讚的話語,就是非常「可愛」。

呂西安出生於外省,母親給了他一半的貴族血統,父親則不過是個早逝的平民。呂西安自負其才,不甘於命運的戲弄,便想著憑藉手腕逆襲到上流社會,以母親的姓氏變身貴族。

在階級固化的社會裡,貴族和平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這甚至並非單純表現在經濟狀況上。

就當時的現實情況而言,財富顯然屬於新起的資產階級暴發戶,而貴族則多少有點外強中乾,囊中羞澀,甚至需要放下身段和暴發戶聯姻,才能繼續維持體面的生活。

即使如此,上流社會也不是那麼好進的。普通暴發戶接到貴族們的宴會邀請,無一例外會受寵若驚。

呂西安連暴發戶都不是,他所擁有的除了姣好的面容之外,就只剩下未被印證的才華、空空的口袋、以及朋友和家人無條件的愛。

不論怎樣,我們的主人公決定拼一把,在時代的舞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用光耀門楣的夢想回饋無條件愛著自己的家人。

呂西安的手段正是巴爾扎克一直非常認可、並被無數當時自負才華的青年所實踐的,這就是:傍個有權勢的貴婦人。

走筆至此,不禁再次為包法利夫人感到惋惜。貴族宴會的奢華於她而言就是空中樓閣的夢幻,即便是想通過犧牲些什麼以抵達那個世界,也是無可交易的呀。她甚至不能像茶花女一樣能夠為愛情殉身,而只能在虛偽的愛情破滅之後聲名狼藉。

這是個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喜歡開的玩笑:沙漠里的趕路人憑藉對海市蜃樓的信念終於抵達要去的地方,最後卻證明自己不過是個傻瓜。

在這個充斥著年金、交易、股票的世界裡,愛神從來都是吝嗇的,非敢于飛蛾撲火的薄命紅顏,那就連提也不要提起。因為你以為的愛情未必是別人認定的愛情,甚至有可能不是你以為的愛情。資本主義的世界大體由兩種事物構成,一種是貨幣,一種是可以用貨幣換算的東西。一般等價物的發明,是以犧牲不可交易物的存在合理性為前提的。

呂西安對愛情的態度無疑也是極為功利的,甚至還未登台之前,他就已學會了逢場作戲,並主動說服自己,將逢場作戲美化成帶著一定比例真愛的進身之階。

他所傾慕或者瞄準的對象,是這座城裡的女王:巴日東太太。

巴日東太太的先生,是個比亞歷山大·卡列寧(《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的丈夫)還要更枯燥無味的人,而巴日東太太顯然比包法利夫人更耽於幻想。不同的是,她是當地最有名望的貴族,不僅可以實踐幻想,還能在天塌了的時候及時地抽身而退(多年之後,貴族的這個絕活,被《了不起的蓋茨比》里自命貴族的資產階級所繼承)。呂西安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尤其是跟這樣一個風流俊俏的小夥子來一段羅曼蒂克,多少還有點挑戰世俗的摩登。巴日東太太便展開女人的手段,一心想俘獲這位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小夥子。

呂西安發現自己終於等來了出頭的機會,他獲得了耀眼的愛情,尤其獲得了在上流社會上展示自己詩才的契機。過度的幻想和對未來過於美好的期望,令他低估了現實的堅硬。事實上那場宴會並沒有令他一夜成名,隨後而來的流言蜚語卻幾乎埋葬了二人狐疑不定的愛情。

巴日東太太暫時去巴黎親戚家避避風頭,憑著尚未燒完的愛情或者母性,她決定帶上呂西安。

從外省到巴黎,毫無疑問是個飛躍。那意味著更大的舞台,同時也意味著結交更多做著拿破崙英雄夢的年輕人。呂西安歡欣雀躍地上路了。

然而他有什麼?在危急時刻,他曾證明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為了飛黃騰達,他像被慣壞的孩子一樣享受母親和妹妹的愛,任意花著親人辛苦掙來的錢。為了贏得巴日東太太的好感,他為做著苦工的妹妹而感到身世的羞愧,甚至準備在不得已的時候斬斷親情,為了能和巴日東太太一同前去巴黎,他甚至沒有參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他的妹妹的婚禮。呂西安堅信自己在未來可以補償他們,並為了遷就現實肆意改變、扭曲著價值觀。巴日東太太更是把上流社會的那一套冷酷的遊戲規則不停灌輸給天真的詩人:天才沒有家人,為了高遠的目的,可以犧牲任何人。

然而呂西安並非是這樣的天才(如果確實存在、甚至拿破崙本人就是這樣的天才的話),他不夠狠,他良知還未曾泯滅,他還存在著某種對美好世界的期待以及善意,他只是隨時隨地準備篡改自己行為的意義,以便於繼續掩耳盜鈴。他似乎必須如此,特別考慮到他的柔弱敏感的天性,考慮到他似乎已被過多的寵愛慣壞了,他只能如此。

誰讓他那麼可愛呢?

用後來和他接觸、卻堅持理想的人的話講,呂西安是「骨頭輕」。

正如巴日東太太貴族式的靈活和冷漠必然會導致的那樣,當發現呂西安這樣一個不體面的、平民階層的男友可能會影響自己在上流社會的風評時,巴日東太太果斷拋棄了他。

呂西安人財兩空,帶著一腔復仇之血住進了貧民窟。

他開始反思自己,尤其是將復仇化作上進的動力。他發誓要尊嚴地奪回失去的體面,讓巴日東太太為拋棄自己付出代價。

當然最重要的,仍舊是飛黃騰達,揚名立萬。

可是上流社會的大門已對他關閉了。

口袋空空的呂西安,再次想起了家鄉的親人和朋友,再次記起了愛他的人。

尤其是,他還是個年輕人,有著年輕人的衝動和報復,於是他想起了自己的才華。

一部詩稿,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忍飢挨餓,坐圖書館,終於完成了。

哪個二十啷噹歲的貧苦年輕人沒有做過作家夢呢?

但在書商的眼裡,書是另外一種東西。

如果不能快速圈錢,甚至如果不能圈足夠的錢,再好的書也沒有出版的必要。

呂西安拿著寫好的書稿漫步在巴黎的街頭,一次次碰壁。

他以為自己和飛黃騰達之間只缺一個敲門的機會,實際情況卻遠隔兩個世界。

年輕人該從哪裡尋找力量?巴爾扎克拚命掙名聲和身家的時候,一定也不止一次考慮過這個問題。此時的呂西安同樣在考慮。

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一群同樣有理想、卻經濟拮据的年輕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們關心世界,有主張,有組織,有才華,對同志充滿熱心,所有東西都拿出來分享,而對加入小團體的新成員,自然也充滿苛刻——

無論如何,呂西安還是被批准和他們在一起了。

書的名字叫《幻滅》。一個年輕人,倘若沒有一窺理想的光芒,倘若不曾有過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倘若不曾站在充滿坎坷的窄門之前選擇前路,又哪裡來的幻滅?

他勢必曾有過做正確選擇的機會,唯此才談得上屈從於誘惑之後的幻滅。

呂西安也有過一生當中最崇高的歲月,那時他身無三兩銀,人往低處走,凡所交往,皆是同他一樣貧苦而充滿理想的青年。在新的圈子裡,呂西安同樣受著過分的溺愛。他走到哪裡都像家中最小的弟弟一樣,因過人的氣質、阿波羅一般的魅力而萬千寵愛於一身。

但是他終於背棄了。

在看到堅毅的同志不惜為理想染污雙手之後,他幾乎出於一種獻身精神,也要自己去污濁里走一遭。朋友的警告在他而言彷彿是對能力的懷疑,於是最終,他仍舊投身污濁,去做了記者,從此便在名利圈裡醉生夢死了。

骨頭輕,就是骨頭輕。可怕之處在於,不僅不能在染污雙手之後繼續執著於理想,還要以隨時對理想進行重新的定義,來配合自己去做更污濁之事。

呂西安脫離了同志,找到了新的圈子,在名利之河中沉浮,用各種手段完成了對敵人的復仇,並最終被名利所淹沒。

故事的結局,是窮途末路的呂西安,像浮士德博士一樣做了個奇妙的交易。

從此之後,世界徹底墮落了。

伏脫冷:我已走遍了全世界

伏脫冷是巴爾扎克筆下最迷人的NPC,出現在多部作品之中。

伏脫冷深刻、老道、經驗豐富,熟稔這個世界的一切規則,在黑白道里遊刃有餘。

他嘴裡唱著「我已走遍了全世界」,隨時化妝隱身在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和上流社會談笑風生,也可能和孤苦無告的窮人暫做鄰居。

伏脫冷經驗豐富,伏脫冷學識過人。伏脫冷能看穿一切,卻沒有任何人能看清伏脫冷的靈魂——或者說,他不需要靈魂也能活的很好。

伏脫冷是徹底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他通曉君主和教皇的手段,勢頭甚至壓過了上帝。

在《幻滅》的結尾里,伏脫冷化身西班牙神父,和行將就死的呂西安講了一通有關歷史、良心、信仰的道理,並最終以非常實惠的價錢收買了呂西安的靈魂。

巴爾扎克對這一場景的描繪,充斥著呼之欲出的瀆神色彩,幾乎可與《卡拉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一節相媲美。

我從水裡撈你起來,救了你性命,你變做我的附屬品了。你跟我的關係正如萬物之於造物主,妖精之於神仙,鬼怪之於撒旦,肉體之於靈魂!(《幻滅》,傅雷譯,江蘇文藝出版社P548)

顯而易見的是,伏脫冷和同浮士德做交易的梅菲斯特不一樣。

梅菲斯特的對立面尚且有個上帝,而伏脫冷是沒有對立面的。

他從歷史和現實中發現了世界的運行之道,他發現那裡根本就沒有上帝的一席之地,只有坐在金字塔頂層的他自己——一個資本主義世界的親生兒!

正是伏脫冷這個人物,以極度形象的方式再次宣布了尼采那個著名的審判:

上帝死了!

上帝死後怎樣

非常有意思的是,正是《聖經》在西方世界裡普及了平等的概念,只有作為上帝的羔羊,人和人之間才有絕對的平等。

自此而後,無數人渴望著將這種觀念政治化,變成此岸世界的現實。法國大革命是最著名的一場嘗試,除此之外,就是共產主義運動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講,共產主義就是把天堂的烏托邦搬到地上。可謂抓住了問題的關鍵。這裡面牽涉了兩方面的內容:一個是對上帝的信仰危機;第二個是理性世界的重建。

人們必須搶在上帝徹底死掉之前,再次建起一個有關平等的神話。

因為資本主義的世界,到處都在重複著不平等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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