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舀蝌蚪

前段時間我爸生病,好在手術及時,化險為夷。但他畢竟上了歲數,恢復得慢,吃了苦。多虧我家親戚多,照應得嚴密。常常來一大堆人,團團圍住病床,一齊俯下身,弓著腰,久久凝視我爸。這班人全神貫注的姿態,乍看還以為他們在觀賞金魚缸,沉醉於一尾名貴的品種。

只有一個人總在圈外,拎著他自己的茶杯,站在大家後面,目光落在大家的背上,或偶爾穿過人牆,眺望著我爸。這人就是我爸的連襟,我姨父。他不僅不往上湊,有時還要退後幾步,隔一大段距離站著,好像他不光是來看我爸的,更是來看大家的。

我姨父決不是個涼薄的人,恰好相反,他熱厚。他與我爸多年來關係很好,這次照顧我爸非常積極。送三頓飯、在醫院跑腿、接待往來的親友、聯絡外地親友等等,姨父這次操勞得很。

其實他原本不用這麼操勞,就算我不常在跟前,但家裡子侄輩那麼多,人手是不缺的,往來也不必非得他接送,uber哪兒都有。可他就要這麼一趟趟跑。那天我都看見他有黑眼圈了。後來連我爸都覺出來了,因為一睜眼就看見他一睜眼就看見他。姨父比我爸年輕十幾歲,但也已經過六十,去年也大病一場,今後也得格外當心。我爸因此非常過意不去。

「哎我說——」他虛弱地呻喚。

「我在這兒我沒有走!」姨父噌地跑到我爸邊上。

「唉唉我就是要你走,你也要注意休息啊!」

「好好我會休息會休息。」

然而他磨磨蹭蹭了半天就不走。我看見他躲到外面去打哈欠,上半個用手擋住打出來,下半個憋回去了。之後又踱進來,拎著他的茶杯,並不坐下。

到下午他走後,我爸告訴我說,姨父這人太好了,從來一貫的,當初咱們沒看錯人。

我爸說的當初,是說姨媽和姨父是我媽介紹認識的,在我家相的親。那時我姨媽青春美貌,追求者甚眾,外公一直不吐口,但姨父一來,三五句話外公就含笑點頭了。

後來證明姨父果然是好女婿,哲學系的青年教師,學問當然好,又肯上我外公家幹活,幹活又不惜力,又喜納人,四鄰老幼都跟他有話說。我外公是寂寞憂鬱的人,外婆也不善交際,聽說自從他來了,不僅家庭氣氛歡快了,連在大院兒里的知名度也提高了,但尷尬的是我們家被冠以他的姓氏。不過外公倒並沒有不快。記得有一次,我自己已經三十多了,我問姨父當時那麼喧賓奪主就沒有一絲忐忑嗎?他說:

「沒有啊,外公最喜歡的女婿是我。」他沾沾自喜地。

「咦,我以為是我爸。」我說。外公生前在我家住了很久,對我爸的滿意我親眼所見。難得他們算是老鄉,常常談起江南風土習俗,議論江南人物掌故,口味作派都接近,脾氣也相投,像是忘年交特意做成翁婿。

聽出我話里酸意,姨父馬上就改了口,他眼睛咕嚕一轉,那副「急中生智」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

「喜是喜歡我,但是看重你爸噻,你爸那時好成熟哦。我那時是勤快,經常跑去買香腸給他下酒。」他說的我有印象,外公後來喜歡晚餐喝一點酒。

其實我完全相信而且贊同姨父的話,外公最喜歡的女婿是他。女婿都是好女婿,但相比而言我爸顯得冷清溫吞,成熟但不積極,姨父卻有種自然的喜悅熱忱,從他分得很開的兩隻眼睛,旋風一樣兒童式的髮型,始終笑著的嘴,能看到一派天真,一經相處便被感染。

我一直以為姨父生來就是這樣快樂的,但外公說起過,並不。姨父不到十歲母親就去世了,還沒成年父親又去世了,他和親戚鄰居把兩個妹妹盤大。實在沒辦法時,把小妹妹送去鄉下舅舅家,哭著作別後,哭著走了幾十里路獨自回家。往事說起來幾句話就帶過去了,但生活對這個少年的殘酷,我到現在都不敢細想。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家的愁雲慘霧雖然已逐漸散去,但老人們仍然驚魂未定,中年人比如我爸媽,也保持了謹言慎行,我那時滿眼都是成熟穩重的人。只有姨父跟他們太不一樣,他熱愛買菜燒飯,熱愛花鳥魚蟲,奇思妙想很多,更有一手摺紙絕活兒,從動物到家什到軍械,隨手就能活生生地折出來,把我們小孩哄得五體投地。別的不提,那個「猴子爬山」,誰也學不會。——生活對於他本就是樁樂事。

「你姨父你將來要孝順他啊。」我爸說,「從小到大的,你姨媽姨父怎麼待你的,比親爹媽也不差了。」

「那還用囑咐?」我說。

我命好,趕上姨媽姨父他們,簡直像是我爸媽的副職,副爸,副媽。而且往往是這樣,副職的更具體更管事兒。我們七零後,要說都多少有這一份兒幸運,因為姨媽姨父他們這撥五零後,本身大大吃過生活的苦,上山下鄉求學就業,大都被狠狠挫磨過,所以早早就懂事當家。到了八十年代,他們風華正茂,活潑趣致,把對哥哥姐姐的敬愛轉移為對侄子外甥的寵愛,這真是一份兒陽光般明亮熱烈的愛。帶我去游泳,給我買兔頭吃,上野地里捉蝴蝶,請老師補課,我離家出走把我找回來,陪我去拿高考成績,等等,都是副爸副媽經的手。

「爸,連你們都沒有帶我去過動物園哦?」我將了我爸一句。他心虛愧道:

「嗯是……都是你姨媽姨父帶你去的,我記得,有段時間你們都快在動物園住下了。」

「不過我觀察發現哈,其實姨父並不完全是為了帶我去。」

「什麼?」

「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每回一到獅虎山他就激動得不行,趴在圍牆上傾訴對猛獸的崇敬;一見孔雀就揮帕子逼人家開屏,有次還帶了把花傘撐開了逼人家;買一斤蘋果只給我吃倆,剩下的他要喂猴子,騙我說孫悟空會來感謝我——你信嗎?」

「我信我信!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爸帶病堅持大笑,因為承認我說在點兒上。其實這並不是我現在才有的洞見,我五六歲那會兒就識破了姨父,但我並不失望,相反還更加高興,因為志同道合——都說小孩子眼睛最尖直覺最好,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同類。

正聊著,姨父又來了,陪著外地趕來看望我爸的親戚。但他還是不往前湊,就在外圍站著。我還發現,人來得多時,他退得還更遠,乾脆就站到病房門外去。先開始我還以為他是擔心人多會影響我爸或者其他病人休息,但我家親戚都很識相,除了不得不低聲說的幾個字,個個都像默片演員,所以姨父的擔心不必要。後來我又發現,他在門外並不是怕影響人,更不是溜個號兒好置身事外,他居然在門外踮著腳尖往裡看,使勁看,而且不知他看到什麼妙處,居然有時還含笑搖頭,彷彿感慨萬千。

醫囑下來讓做CT,他倒又巴巴兒地跑進來張羅。其實我都知道該怎麼辦,又請了一位很勤快的護工,足以搞定,可姨父偏要跟著,電梯里那麼局促,他脫了厚外套又吸氣縮肚子,沙丁魚一樣擠進來,說:「我認得路,我帶你們去。」

下電梯進了很長一個走廊,彎來彎去的,經過一段空空的長椅,窗外的小雨飄進來,小院子里開著粉白的櫻花和淺紫的二月蘭,石楠新葉的赭紅近乎透明。我心裡一陣傷感,這個春天爸爸錯過了。一轉頭看見姨父,他跟我一樣在東張西望,好像也被景色吸引,而且跟我一樣眼睛裡也有一絲傷感,但又比我多一點什麼。他並不認真推輪床,我看不出來他的心思飛到哪裡了。突然他大喊一聲:

「看嘛!就是這兒!我來過的!」CT室果然到了。我忽然想起來,姨父去年大病一場,就是在這裡住院,同樣的手續他都經歷過一遍,當然很熟悉。

去年他跟我爸一樣,手術及時,化險為夷,但畢竟吃了好多苦。記得他術後我去看他,我們一幫子侄把病床團團圍住,一齊俯下身,弓著腰,久久凝視他。老實說,我第一眼幾乎沒有認出來。他頭髮突然就白透了,瘦得脫了形,人比原來小了兩號。那時他仍在劇痛中,身體和意識都全力以赴與之對抗,常常有一種扭曲的表情。我心疼死了。而且忽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總有一天會發生的事。站在他病床邊上,我喉嚨憋得刺痛。只得低頭給他布菜混過去。我做了一個青筍燒肉圓子,一個白油牛蛙帶來。他勉強還能吃下。姨媽和他邊吃邊說笑,贊我能幹,我使勁忍著淚,傻笑著看著我的副媽副爸。

姨父出院才一年,我爸又住進來了。

我們在CT室外等我爸。姨父拎著茶杯,不肯坐下,因為站著能看到院子里的池塘,塘邊有去年的蘆葦花。他的臉忽陰忽晴,彷彿有畏懼和憂傷,愁容佔據著他的眉眼、額角和兩頰,但嘴巴又開心地咧著,彷彿不勝欣喜。總體是一個荒誕的表情。我認識姨父有三十多年了,從來以為他臉上只有單純明朗。

我真有一點吃驚。

「你說有多巧?」姨父說,「簡直巧得不得了,我上次住院,恰恰是去年的今天,比你爸整整早一年。」我一掐日子,可不是嗎,去年春天本來他說好要帶我們去平羅古鎮的,忽然就聽見他住院動手術了。

「去年躺在這兒的人是我,很痛很老火啊。當時我就看窗外,也是春天噻。」我記得從他病房的窗戶看出去是一片野地,雜草深茂,不遠處有一個小區,蘇州園林式的房子,層層疊疊的粉牆和飛檐,中間還有幾株老樹,虯枝上新芽簇生,美得讓人記不起何年何月。

「我好不容易熬過去了,真的,就是那句話,劫後餘生。今年你爸又躺在這兒了,每一樣我經歷過的老火他都要經歷一遍。我看到他那麼老火,我就又想起我的老火。」

「噢噢,所以你特別同情他嘎?每天都跑三趟來看他——不過真是不必要啊姨父,你自己還在恢復期得嘛?」

「嗯——嗯——我當然特別同情噻,我當然希望你爸快點好起來噻——但其實——我還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啥子嘛?」

「我不好意思說。」

「必須說——我就覺得你這一向有點鬼頭鬼腦的。」

「好嘛——看著你爸——我覺得我太幸運了,我想使勁享受我的幸運。但但但但但你不要理解崴了哈!!!我是心痛你爸的哈!!!————我只是通過不斷回憶我經過的老火來體驗生命,我看親戚朋友些圍到你爸,我就想起那時他們圍到我,當時我就像你爸一樣只能仰視他們噻,感覺到自己非常無力,生命那麼脆弱,那種老火是圍觀我的人無法感受無法替代的。我現在好了,我換了一個角度看這個事,我跑到遠一點的地方看他們,我的感覺太——好了。」他羞愧地瞄了我一眼,確認我沒有想跟他鬧。

「曉得不嘛,我很心痛你爸遭罪——但能夠加入你們健康人的隊伍,我高興慘了。我這段時間累是累,但高興慘了,我還加緊耍,耍,去年春天我沒耍成得嘛。」他正面對我,臉上是那種自然的喜悅熱忱,從他分得很開的兩隻眼睛,始終笑著的嘴,幾十年過去了,仍能看到一派天真。

「不要給你爸說哈。」他特意叮囑我一句。

但我一轉臉兒就一字不落地告訴我爸了。我爸皺著眉頭聽完,說:

「哼。」

「你不會生氣了吧?」我問。

「生什麼氣?」我爸嚷:「我早猜到了!」也撐不住樂了。

前天早上姨父又來送飯,一看就是一夜沒睡好,直揉眼睛。一問姨媽果然,頭晚他在一個破本子上做數讀題,顛過來倒過去唧唧咕咕玩兒到凌晨,剛睡一會兒就起來。姨媽叫他不要過來了,勸他,凶他都不行,一定要來。來了也沒啥話,磨蹭了一會兒走了。可十分鐘之後,我接到他一個電話。電話里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姨媽在旁邊哇?那你不要說是我打來的哈!你只回答是和不是!——你們吃完了嗎?」

「呃是,是,是。」

「很好!你現在下來,把那個不鏽鋼的飯盒帶下來。」

「呃是——但是為啥……」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你把不鏽鋼飯盒給我送來,我在池塘邊上。快點。」

「呃是,是,是。」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狀況,聽口氣似有危急,馬上飛奔下去。他在池塘邊站著,看見我立刻迎上來。一揭開飯盒蓋子,裡面還有剩的麥片粥。

「你喝了吧。」他叫我喝了。

「我剛剛喝過了,飽了。」

「哦不不,你應該多吃些,這幾天你也累了。」

「哎呀我不喝,你帶回去吧。」

但犟不過他苦口婆心地勸,為了我的營養為了我的健康,我只好喝了。他又敦促我一滴都別剩,農民伯伯多麼辛苦。我又把最後幾滴仰脖倒進嘴裡。他讚許地接過空飯盒,高興地說:

「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用它來舀蝌蚪了。——你看池塘邊邊上好多蝌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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