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曙光與天黿和鯀禹的傳說 - 2:釋「玄黃」

先再扯一個閑篇。因為關聯到玉禮器,不然關於玉的系列還要多費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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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舊時小朋友開蒙時就知道這句。按通行的解釋,「玄黃」是指天地的顏色,所謂「天玄而地黃」。

但根據《說文解字》對玄的解釋:「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天空如何會是「黑而有赤色」的呢?取色於夜晚?那時天地都是黑色,又怎麼會「地黃」?也有人認為玄在此處當取「高遠」之義,但那也應該是「天玄地厚」才對得上。

疑惑歸疑惑,以往大家只好捏著鼻子認了,「玄之又玄」嘛。但我們所建立的新的解釋框架裡面,卻容不得這顆沙子。我們一貫認為:越是高古之事,越是有具體形象的客觀基礎,這是原始先民的思維方式決定的。所以一定要把它搞個水落石出。

依筆者看,「天玄而地黃」這種解釋就是漢儒對古經的曲解給我們留下的一筆糊塗賬。在早期文獻里,玄黃的含義頗為複雜,遠不是天地之色可以涵蓋的。

玄黃的神秘之處更在於:它的含義不僅多樣,而且似乎是矛盾的。我們把它的含義羅列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其內在邏輯。「玄黃」在漢代及其以前的文獻里的含義包括以下幾項:

1. 雄健盛大

《周易—說卦—震卦》:

「震為雷,為龍,為玄黃,。。。。其究為健,為蕃鮮」

玄黃被與雷、龍等等同列,被視為雄健和盛大鮮明之象。

2. 病弱疲憊

《焦氏易林—乾之》:

「玄黃虺隤,行者勞疲。役夫憔悴,踰時不歸。」

了解這個含義,我們不如直接去讀優美的詩篇《詩經—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詩中「虺隤、玄黃、瘏」都是形容病弱的樣子。《經義述聞—毛詩上》:

「虺頹疊韻字,玄黃雙聲字,皆謂病貌也。」

《爾雅—釋詁》將「玄黃」與一長串「疒」字頭的字列在一起,指出其含義相類似,都是「病也」!

「痡、瘏、虺頹、玄黃、劬勞、。。。疚、痗、瘥、痱、瘵、瘼、癠,病也。」

3. 輝煌亮麗

「玄黃」也可以指亮麗的絲織品,比如

「惟其士女,篚厥玄黃,昭我周王」——《尚書—武成》

「君子實玄黃於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孟子》

這是說把亮麗的絲織品裝在筐(篚)里晉獻。

玄黃還可以形容建築物的裝飾華麗:

「繕雕琢刻畫之好,博玄黃琦瑋之色,以亂制度。」——《新語—無為》

「夫厘王變文武之制而作玄黃宮室,輿馬奢侈,不可振也。」——《說苑—權謀》

「玄黃」還寫做「炫煌」、"炫熿",也有類似的含義。

「當秦之隆,黃金萬溢為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戰國策—秦策》

4. 天地混沌之氣(?)

「元氣否塞,玄黃噴薄,辰星亂逆,陰陽舛錯。國無完邑,陵無掩骼。四海鼎沸,蕭條沙漠。」 ——曹植《魏德論》

通行注釋認為這裡的「玄黃」是指「天地混沌之氣」,筆者認為其實不對,但保留他們的看法。曹植將「玄黃」與「元氣」並舉,大概是後世腐儒們將其硬解為「天地混沌之氣」的原因。但錯得還不是特別離譜,至少與天地有關還是不差的。

魏晉之後才產生的其他含義就不列入了,對探索「玄黃」的原義沒什麼幫助。

如果我們羅列的這些含義都是從「玄黃」原義引申出來的,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從它們的交集中將這個原義反推出來。於是問題歸結於:有沒有一種事物,能夠把「雄健盛大」、「暗弱疲憊」、「輝煌亮麗」、「天地」、甚至所謂「混沌之氣」這些意象都匯聚與一身呢?順著「玄纁」與地下的日光相聯繫的邏輯,答案其實並不難找到。所謂「玄黃」,形容的不就是日落時的景象嗎?這個詞的那些看似不相關甚至矛盾的含義,都可以在日落時的景象中找到它們的位置。當然說是日出的景象也未嘗不可,這兩個光現象在物理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僅由於空氣中水含量的不同,前者往往顏色更加鮮艷一些)。

玄黃噴薄

高緯度地區的太陽運行軌跡與地平面的夾角較小,日落(以及日出)持續的時間比較長。這種壯麗而又持久的景象一定給上古先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是他們的世界裡最輝煌燦爛的光彩現象。「玄黃」最初就是專門形容這個景象的辭彙。

上面所引曹植《魏德論》里的「玄黃噴薄」所言之事就是日落。曹植是在形容當時「漢室傾頹,奸臣竊命」的帝國末世情景,用落日比喻失去權威的漢中央政權。也只有作如此解,上下文義才能貫通無礙。

除了邏輯推斷,有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呢?我們來看看「黃」的本義是什麼。

《說文解字》說「黃」字:

「從田從炗,炗亦聲。炗,古文光。」

也即「炗」是「光」的一個古字。換句話說,「黃」的字形從光,讀音亦從光。

《爾雅》和《廣雅》直接將「黃」的含義與日光相聯繫:

《爾雅—釋名》:

「黃,晃也」。

《廣雅—釋言》:

「晃,暉也。」

「暉」的本義就是日光。而「黃、晃」與之同義,非日光而何?

《風俗通—卷三十一》還有這樣的記載:

「(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也。) 黃,光也;顓,專也;頊,信也;嚳,考也;堯,高也;舜,推也,修也。」

不管這裡對五帝名號的解讀是否都可信,「黃,光也」與諸字書的解釋是一致的。所以「黃帝」也就是「光帝」,黃帝在先秦古籍中也稱作「黃宗、黃神」,它們都與古天文學中稱太陽運行軌道為「黃道」是出於同樣的道理。

「黃,光也。」

我國先民的太陽崇拜似乎格外看重處在將死將生的「臨界狀態」的太陽,這也許是因為在他們的生活地域太陽的這個狀態持續時間較長,也許是因為此時的光現象最為燦爛輝煌或者幽遠深邃,又也許是基於他們格外早熟的關於物極必反的辯證思維。請注意這些現象:黃帝號天黿氏,與北方的地下陽光有關;他的孫子顓頊號北方黑帝;他的重孫子——夏人的祖先鯀和禹的神話形象都與黿類動物和極北幽冥之地相關(後詳)。商人的祖先契稱「玄王」; 商的一位早期先公名字是「冥」;另一位先公「上甲微」在《天問》中被稱做「昏微」; 劉敦願先生指出商代和西周早期都有崇拜夜鳥鴟梟(貓頭鷹)的現象(這在出土的玉器和青銅器上有許多例證)。這些現象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國先民用黃色這種斜照陽光的顏色來形容太陽(這些現象也隱約反映了夏、商文化之間的某種共性。張光直先生曾指出:「夏、商若不是同一個民族,也必是同一類民族」。最近幾十年的考古發現也逐漸證實了這一點)。

炎帝、黃帝是戰國之後甚至晚至漢代才出現於記載的祖先神,黃帝之所以稱「黃帝」,是出於與上述早期現象一以貫之的神話邏輯。同時另一位走下坡路的「過氣」首領稱「炎帝」,與戰國之後盛行的「黃老」哲學中「物極必反」的原則就符合的太好了。老子的這種包含樸素辯證論的道家思想要偽託黃帝做開山鼻祖、並稱「黃老」,道理也在於此。

同時這也是黃色在中國文化里的尊貴地位的真正原因,而絕不是後來的陰陽五行家們捏造的所謂「黃帝土德」所以以土黃色為貴。

先秦時代國之重寶的代名詞首推「夏後氏之璜」。所以說「黃」不能不提「璜」,看看「璜」的形狀您就該明白他們的內在聯繫。

玉璜

「玄黃噴薄」

「璜」在我們對玉器的解釋系統里是一個特例。 儘管這種拱門狀的北極光確實存在,但玉璜卻與北極光無關。玉璜所象形的本體是「玄黃」(落日、朝日)或者午夜北曙光,也是一種光現象。所以古代玉璜在功能上也與璧琮圭璋不同。

「玄黃噴薄」的日出日落景象夏天出現於北方,冬天出現於南方。《周禮》所謂「以玄璜禮北方」如果有所依據的話,當不是取象於「玄黃」,而是北曙光。(有沒有南曙光呢?也有,但緯度太高,只發生在北極圈之內。北極圈內冬天太陽整日不出,但一些地方在正午時地下的太陽距離地平線較近,可以在南方透出微弱的折射陽光,這種「曙光」只持續短暫的時間。中國先民和文化的搖籃地應不在如此高的緯度上,所以我們只考慮北極圈之外的夏季北曙光現象。)

鄭玄《周禮》註:

「半璧曰璜,象冬閉藏,地上無物,唯天半見。」

「半璧曰璜」其實不全對,多數璜只是一小段圓弧。鄭玄的這個註解似乎是在複述一段古謠。「象冬閉藏」指出璜與太陽的「閉藏」之象有關,與「冬」的關聯是從「以玄璜禮北方」引申出來的。「地上無物,唯天半見」暗示玉璜象形的是天際的弧狀物。

東漢班固著《白虎通義》說的更加具體:

「璜者,半璧,位在北方,北陰極而陽始起,故象半陰。陽氣始施,徵召萬物,故以徵召也。不象陰何?陽始物微,未可見。璜者,橫也,質尊之命也。陽氣橫於黃泉,故曰璜。璜之為言光也,陽光所及,莫不動也。像君之威命所加,莫敢不從,陽之所施,無不節也。」

雖然漢代學者對源自新石器時代的玉器形制的解讀就像霧裡看花,多有曲解和附會之處,但這裡的「陰極而陽始起」、「陽始物微」、「陽氣橫於黃泉」、「璜之為言光也」等等說法都與北曙光若合符節,應當是比較可靠的、基於更古的材料的說法。而關於璜用於「徵召」的種種儒家大道理則是漢代人的附會了。

將玄黃分釋為天地之色這種錯誤看法的最早發端,一見於《易傳》中對易經卦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注釋:

「陰疑於陽必戰,為其嫌於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二見於《周禮-考工記》裡面的

「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青與白相次也,赤與黑相次也,玄與黃相次也。」

據顧頡剛先生的考證,《易傳》中包含四件儒家道統的故事,所以其最終成書的年代可以晚至西漢,可能竄入了漢代人的思想意識。「陰疑於陽必戰」這種解釋是戰國時才興起的陰陽家的路數,當與易經卦辭的原義無關。另一本書《周禮》的今本始見於西漢,是漢代學者根據戰國遺存材料,加以「補苴增損」而成。所以這兩處的「天玄而地黃」、「天謂之玄,地謂之黃」,當是竄入的漢代人對古事的誤解。時間本身已造成文化的變遷,劇烈的社會變革尤其是秦始皇大規模的焚書,更擴大了先秦時代與秦漢及其以後時代的文化鴻溝。漢代處在這道鴻溝的邊緣,既因年代相近而保留了許多口耳相傳的真實材料,同時也是許多曲解和誤會開始發生的起點。

另外,漢代學者的水平也參差不齊,當時信息交流並非像今日這般方便,他們每個人的知識傳承和接觸面不同,對古事的了解深度也不一樣。就像上文引述的,同處漢代的曹植就對玄黃的意義把握得很準確。這位讀書過目不忘的才子被謝靈運稱譽:「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雖是溢美之詞,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最後,不能不提《易經》中神秘莫測的「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這句卦辭。《易經》卦辭的來處較古,是商末和周初的作品。它們都是從殷周時代人所盡知的神話故事和歷史典故中提取出的片段,用作對卦象含義的舉例和譬喻。但隨著這些神話和典故的逐漸失傳,卦辭就變得難以理解了。於是不少附會和曲解在《易傳》中已經出現。這就好比說,如果關於嫦娥月宮的種種神話將來都失傳了,未來歷史學家偶得詩句殘篇「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的話,大概會把吳剛當成一位酒保,或許把他與杜康合為一人也不是不可能。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一定是一則上古神話的片段。古人對著月亮上的幾個暗斑都能聯想出瓊樓玉宇、玉兔搗葯、吳剛伐樹這樣細節豐富的故事,我們的早期祖先面對著舞動九天的五彩龍光、浩渺的天空之海、深邃幽遠的玄黃曙光,會產生多少瑰麗雄奇的神話故事啊?可惜的是,這些「怪力亂神」的故事絕大多數已經失傳,如今我們能見到的只是一些吉光片羽。莊子引述的鯤鵬神話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我們一定要復原失傳的古神話,說老實話,除了求之以邏輯,不能不稍稍借力於腦補。但石頭布保證,一定比「兩條鱷魚在原野上打架,流的血是黑黃色」這種既荒唐又惡趣味的腦補更對得起讀者,也更對得起歷史和祖先。

「龍戰於野」不必理解為戰於原野。比如《山海經—海外西經》有一則同樣離奇的神話,說有一種「龍魚」,「神聖乘之以行九野」。魚非陸行之物,「乘之以行九野」實際說的是在「天空之海」中遨遊,所至遼遠,遍於九野。

「龍戰於野」亦是如此,它描繪的應當是多條龍蛇狀北極光在遼遠曠野深處的天際一夜狂舞的景象。當北極光在微微晨曦中消隱時,昏暗的地平線上浮起一線桔紅色的曙光。看起來就像從天穹流下來聚在地平線上的一灘血跡。「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就是上古先民對這個過程所做的神話聯想。

《周易—象傳》對此卦的注釋是(謝謝@Mere Fay 的洞見和提醒):

「上六:戰龍於野,其道窮也。」

「用六: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可以與我們復原的這個由動至靜的過程對照來看。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這張還看不太出「龍戰」的意境。其實這兩條北極光是不斷宛轉律動的,圖片所示只是它的一個瞬間形態。)

這張動態GIF可以看出「龍」的靈動,可惜曙光大部分被山擋住了。

與之類似的還有《國語》里的一則關於匣藏的夏代「龍漦」不慎落地,「龍漦流於庭,化為玄黿」的故事。」龍漦「就是龍的涎沫,玄黿在我們的解釋系統里是扁弧狀北曙光的動物化的像徽。無論龍漦也好,龍血也好,恐怕都是北極光帶上垂落的豎向光絲所引發的聯想。參考月宮神話或鯤鵬神話,不能低估先民們做類似聯想時的想像力。而龍身上這些液體流至低處所化的「玄黃」或者「玄黿」,則都是曙光的比擬物。《易經》和《國語》里的這兩則「荒唐無稽」的神秘文字,表象雖然不同,從我們的角度看,其內核是相同的。是基於同一個古神話的不同版本的嬗變,後者尤其帶有更多後來添加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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