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孤獨的時間旅行者，劇透大師科雷喬

名畫故事｜24

永遠不要輕視一個不善言表的人，很多時候，他們只是無法用詞語去形容自己內心世界的寬廣。

16世紀下半葉，隨著米開朗基羅和提香的先後離去，義大利半島上那個「天才大爆發」的時代終於行將落幕。在這場波瀾壯闊的「藝術盛典」中，崇尚用「線條」來表現理想主義與英雄氣魄的佛羅倫薩和羅馬，與重注用「色彩」來描繪詩情畫意與歡樂氣氛的威尼斯，沿著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抵達了同一個彼岸——人類的崇高理想。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太過華麗的「盛典」，它結束的那一刻，猶如繁星墜落、夜幕昏沉，人們的雙眼一時間不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黑暗，開始徒然地四下張望，尋找著下一個時代的引路者。

引路者並不是沒有來過，他只是走得太快，沒有停下來等一等黑暗中茫然失措的人們。直到多年之後，在義大利北部一座古老的城市裡，人們才發現一位引路者曾經留下的神秘足跡，和早已為人們指明的方向。

帕爾馬，自古以來一直是義大利北部的交通樞紐。早在公元前183年，古羅馬人就已經在這裡定居，並修建了著名的艾米利亞大道，使人們可以從義大利北部平原一路向南直抵羅馬城。

到了中世紀，一條更加「神奇的天路」穿過了帕爾馬地區，那就是弗蘭西吉娜大道，它連接了羅馬和遙遠的英國東南部城市坎特伯雷。從那時起，帕爾馬成為了全歐洲天主教徒去羅馬朝聖的必經之地。南來北往的人一多，酒店業和餐飲業就得到了發展。直到今天，帕爾馬的火腿、芝士和種類繁多的義大利面，依然令全球吃貨們垂涎不已。

在「神奇的天路」上，沒有人會迷失前進的方向。當藝術已經被發展到看似無路可走之時，正是在帕爾馬出現了一位神秘的「引路者」，他的名字叫作安東尼奧·阿萊格里，人們更習慣於稱他為——科雷喬。

「科雷喬」其實是這位「引路者」故鄉的名字，它是一座位於波河山谷中的小鎮，與帕爾馬同屬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大約在1489年的時候，科雷喬出生於科雷喬鎮的一戶普通人家裡，他的父親是個小商販，而叔叔則是當地的一位畫師，名叫洛倫佐·阿萊格里。由於這位叔叔沒有任何作品保留下來，人們對他的繪畫能力普遍表示懷疑。當時一位主教曾經在日記中寫到，「洛倫佐一般是這麼畫畫的，如果他想畫一頭獅子，通常會畫成一隻山羊，這時他會淡定地配上一個標題——『這是一頭獅子』，然後就覺得自己畫得棒棒的。」如果這位主教不是故意在「黑」他叔的話，那麼他叔這個傢伙絕對是畫壇首屈一指的段子手。

科雷喬小時候就是和這麼個「段子手」學了好多年的繪畫基礎，直到14歲那年，他才來到了附近的大城市摩德納，和一位叫弗朗西斯科·比安齊的「正經人」學畫畫。可惜沒過幾年，這位「正經」老師就去世了。科雷喬可能覺得很鬱悶，就一個人去曼圖亞休了個假。休假期間，他親眼目睹了很多「幻覺畫師」曼特尼亞留下的作品，這為他日後的突破性創新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1516年，在家鄉慢慢嶄露頭角的科雷喬來到了帕爾馬，開始了一段神奇的創作之旅。說起科雷喬的「神奇」之處，他所挑選的這座城市就已經很「神奇」。帕爾馬雖然是重要的交通樞紐，但在藝術版圖上卻是一個偏僻地帶。在此之前，這裡並沒有出現過足夠了不起的藝術大師，也自然沒有留下過足夠偉大的藝術作品可以臨摹和學習。科雷喬沒有選擇到佛羅倫薩和羅馬去見證那些人類奇蹟的誕生，而是留在帕爾馬結婚生子、安居樂業。難道說在他眼裡，老婆孩子熱炕頭、火腿芝士通心粉才是一生最愛？

是的，科雷喬恐怕真的是這樣一個人，他生性極為靦腆，平時寡言少語，如果把他安排進「真眼大師」韋羅基奧的培訓班，或者和拉斐爾一起競爭教皇公寓的壁畫委託，他是很有可能嚇尿褲子的。那麼現在問題就來了，膽小怕事的人會成為天才嗎？安居樂業的人有能力創造嗎？沒有野心的人有可能偉大嗎？很快，科雷喬就用他的作品給出了無比肯定的回答。

1522年，科雷喬接受了帕爾馬大教堂天頂畫的委託工作，並在1530年的時候將作品全部完成。事實證明，當科雷喬拿起畫筆的時候，就該別人嚇尿褲子了。

科雷喬，聖母升天（濕壁畫） 約公元1526-1530年

帕爾馬大教堂

整座教堂的穹頂如同被打開，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環狀的雲朵所圍成的通往天國的道路。剛剛在人間過世的聖母瑪利亞被一群天使簇擁著，他們奏著歡快的音樂，慶祝聖母即將升入天堂。而畫面中央，天國中的耶穌正在緩緩下降，準備迎接自己的母親。穹頂四個角落裡出現的是帕爾馬的四位守護者，施洗者約翰、多瑪、希拉里烏斯和伯納德。

聖母升天局部 聖母與天使

聖母升天局部 耶穌

50年前，曼特尼亞曾經在曼圖亞總督府的婚禮堂製作過具有天空錯覺的天頂畫，開創了這類創作手法的先河，科雷喬一定在遊歷期間看到過那幅作品，並且得到了啟發。然而在帕爾馬大教堂的天頂畫中，他卻一舉超越了「幻覺畫師」的錯覺表現力，創造了更加震撼的視覺效果。科雷喬不僅用強烈的「縮短透視」手法表現了空間立體感，並且使上百個人物雙腿懸垂於空中，呈現出舞蹈般的輕盈與旋轉翱翔的動態。

當人們抬頭仰望著這樣一個場景的時候，會發現長久以來繪畫所追求的永恆瞬間感被打破了，一種運動中的不穩定感撲面而來，並且顯示出了驚人的魅力。此時人們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幕已經是科雷喬對未來繪畫發展方向的一次神奇「劇透」。

「劇透」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很容易停不下來。幾乎就在大教堂天頂畫完成的同時，科雷喬又對未來一項「神技」的出現和發展進行了驚人的「劇透」。

到目前為止，傳說中的「文藝復興四大神技」我們只提到了其中三個，分別是達·芬奇的「漸隱法」、米開朗基羅的「換色法」，和拉斐爾的「統合法」，而第四項「神技」的掌握者卻遲遲沒有露出真容。事實上，第四項神技早就已經出現，並且差不多已經被所有繪畫大師嫻熟運用，那就是「明暗對照法」——通過對畫面亮部與暗部的強烈對比來實現立體感和戲劇性效果。這項技法在「復興鼻祖」喬托的繪畫中就已出現，到了馬薩喬的手中已經變得相當成熟。雖然在「痴情宅男」波提切利的作品裡有所減退，但到了文藝復興盛期，「明暗對照法」幾乎已經變成繪畫作品的標配。

既然是「人人都能學，誰學誰會用」的平民技巧，為何還能歸為「神技」之列？那是因為，在下一個時代即將登場的大師中，有人將這種技法進行了升級，並且演繹到了傳奇的境界。而眼下，只有一個人預見到了「明暗對照法」在未來的巨大突破，那就是科雷喬。於是，他忍不住又「劇透」了。

科雷喬，聖誕之夜（布面油畫） 約公元1529-1530年

德累斯頓古代大師畫廊

這幅畫就是科雷喬著名的作品《聖誕之夜》，一眼望去我們就能感受到強烈得有些炫目的光影效果。光源來自聖母懷裡剛剛出生的耶穌，他就如同一個大功率的發光二極體，刺眼得讓旁邊一位牧羊女皺起了眉頭。聖母瑪利亞在強光的照耀中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可能在想以後家裡的電費可以省不少了。在她身後，丈夫約瑟在照看他的毛驢，表現出一副「不是親生的孩子哥不想看」的態度。半空中飄來一群歌唱讚美詩的天使，他們和大教堂天頂畫上的那群一樣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聖誕之夜 局部

這就是「升級版」的「明暗對照法」所展現出的神奇效果，它不僅可以塑造人和物體的輪廓，還可以渲染整個場景的戲劇性和神秘感。科雷喬將大量人物安排在畫面左側，使布局看上去有些不合常理，但他用強烈的光源彌補了右側場景的疏鬆，讓整體感得到了加強。用光來引導觀眾的視線並調和畫面的布局，科雷喬已經把「明暗對照法」的精髓「劇透」到沒剩下多少懸念。

然而當時並沒有人意識到這是一種「劇透」，也沒有人發現科雷喬的繪畫作品中有著跳躍式的前瞻性，甚至會覺得這是他沒受過正規培訓所導致的亂開「腦洞」的毛病。說到底，誰又會相信一個在帕爾馬天天「煮泡麵」、講話結結巴巴急死人的「外來務工人員」，會是引領繪畫藝術發展的時代巨人？

因此，當科雷喬得到曼圖亞公爵費德里科二世的委託時，已經算是他知名度的最高點了。費德里科二世這位領導具有當時貴族階層標誌性的放縱作風，他邀請著名建築師朱里奧·羅馬諾設計了一座華美的別墅——德泰宮，用來和情婦們消遣娛樂。為了給「娛樂活動」助興，他向科雷喬定製了一套以「朱庇特的愛情故事」為主題的作品，說白了就是「渣男天神宙斯迷奸清純少女全套10.9G高清大圖」。在這組「套圖」里，最著名的一幅就是《朱庇特與伊俄》。

科雷喬，朱庇特與伊俄（布面油畫） 約公元1532-1533年

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古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在古羅馬時期被稱作「朱庇特」，其實幹的那些勾當都是一樣一樣的。有一天，他看見了阿戈斯國王的女兒伊俄膚白貌美，立刻化身為一團雲霧來到她面前進行威逼利誘，後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在畫面中，迷霧裡的宙斯隱隱露出了人形的面孔，一隻幻化為雲霧的手摟住了他面前的伊俄。而此時伊俄的衣物已經散落在地，身體微傾，雙眼迷離，顯然已經墜入了情慾之中。

朱庇特與伊俄 局部

科雷喬採用達·芬奇式的「漸隱法」來表現了一種朦朧的意境，這可能是他在某位達·芬奇學生的手稿中領悟的。同時，他對女性柔美身體的描繪也絲毫不遜色於提香。伊俄那具有感官誘惑性的身體，和朱庇特迷霧狀的形態產生了強烈的對比，使畫面呈現出科幻電影般緊張、激烈、充滿懸疑的戲劇性效果。而這種對本能慾望進行的大膽描繪，使人類本性得到了更加誠實的展現，也預示了下一個時代藝術作品中即將成為經典的主題。

當默默無聞的科雷喬按部就班地交付著自己的作品時，人們顯然還無法看到其中的神奇之處。因為沒有人會提前知道，這種動態、光影、激情的融合，馬上就將成為一股勢不可擋的潮流。也沒有人會提前知道，下一個時代的名字，叫作「巴洛克」。

然而，科雷喬卻奇蹟般地知道了這一切。這沒有理由，也無需解釋，因為有些人，生來就不會迷路。河水流向哪裡？飛鳥去往何方？明日誰將出現？夢在幾時醒來？所有和未來有關的謎題，科雷喬都能找到答案。不過，他並沒有把答案告訴這個世界，告訴那些愚蠢而理直氣壯的人類。他就像一個孤獨的時間旅行者，靜靜地畫下了一路上的風景，無人訴說，心滿意足。

未來觸手可及，當下卻失之交臂。1529年，科雷喬的妻子吉羅拉莫病故，一個曾經溫暖的家庭因此而破碎。而本來就單純內向、寡言少語的科雷喬，則變得愈發孤獨和焦慮。他靠著自己畫畫的收入勉強維持著家人的生計和子女的撫養，平日里省吃儉用，不敢亂花一個銅板。

1534年3月，科雷喬帶著剛剛拿到手的60克朗傭金，從帕爾馬趕回科雷喬鎮，打算為老家的親人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為了節約路費，他在烈日下長途跋涉了50公里，最後在邁入家門的那一刻透支倒地。數日之後，小鎮科雷喬失去了它最引以為傲的天才藝術家。

直到一個世紀之後，人們才恍然間發現，一位孤獨的引路者曾經出現過，一位時間的旅行者曾經回來過；直到一個世紀之後，人們才把科雷喬和「復興盛世」中那些偉大的名字放在了一起，因為他使人們懂得，讓藝術具有深刻意義的，不是千篇一律的美，而是勇於獨行的心。

科雷喬的指引，畢竟出現得太早，那個叫作「巴洛克」的時代，還沒有準備好向人們敞開大門。在這之前，還有一段痛苦的煎熬在等待著新一代的藝術家。為了能做得比「復興盛世」的天才更加出色，稚嫩的新秀們絞盡了腦汁，最後糾結成了一朵又一朵妖艷的奇葩。

歡迎關注微信公號「申思囈語」（ShenS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