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必詩人 與 善鑒者不寫

論詩必詩人 與 善鑒者不寫

錢鍾書《談藝錄》最後一則為「論難一概」。世間事正說反說,往往都能找出依據。這裡就有關於評析演員表演藝術的一則「論難一概」:

1.論詩必詩人

曹植《與楊德祖書》:「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勰《文心雕龍 知音》:「操千曲而後曉聲。」錢鍾書《石語》載詩壇宗伯陳衍語:「論詩必須詩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遠,否則附庸風雅,開口便錯。」又錢鍾書《談藝錄》「二 黃山谷詩補註」論朱子評詩,「蓋不工於詩文者,注釋詩文亦終隔一塵也。」——筆者沒有表演經驗,也不是學戲劇表演的,做不到「論詩必須詩人」、「操曲而後曉聲」,論析「演員創造角色」這個過程,難免「隔一層」吧。其實如果李雪健、陳道明、王志文等業內標杆來寫本表演方面的書,那就最好了。(此處應有掌聲^_^)

2.善鑒者不寫

《史記 孫子吳起列傳》: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書聖」王羲之老師衛夫人《筆陣圖》有名句: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這是文藝評論史上一個有名的觀點。錢鍾書先生《管錐編》第三冊「一零六 全晉文卷二六」對此便有專析。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錢鍾書先生也自評「余不能詩,而自負知詩。」(《徐燕謀詩序》)(按:蘇為宋四家之一,《寒食詩帖》為天下第三行書;錢有《槐聚詩存》,其詩頗足名家。二位大家前半句過謙,後半句則確然。)

又,《管錐編》第四冊「一九五 全梁文卷一一」: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七《書舊詞後》:「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境也?」李治:「……使必經此境能此語,其為才也陋矣。子美詠馬曰: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子美未必跨此馬也。」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五章:「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三家之旨,非謂凡「境」胥不必「更」、「經」,只謂賞析者亦須稍留地步與「才」若想像力耳。康德論致知,開宗明義曰:「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此言移施於造藝之賦境構象,亦無傷也。

——《水滸》之作者不必為大盜,則《陳道明的表演世界》之作者亦正不必為演員也^_^。非但作者不必經歷其著作中人物所歷之境,即評析家亦不必是所評析行當的當行裏手。陳道明沒當過皇帝,但無妨其演康熙;筆者沒做過演員,但不妨我寫演員陳道明。《管錐編》第四冊「二一四 全梁文卷四八」載黃伯思《東觀餘論》:「袁昂不以書名,而評裁諸家,曲盡筆勢。」《元文類》卷三九宋本《跋蘇氏家藏雜帖》:「……食前方丈,具於饔人,舉挾一嘗,甘辛立辨,正自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也。」——「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即美食家不一定善於做菜;好的釀酒師也未必便是好的品酒師。文藝的「創作」和「鑒賞」,畛域有別,是雖有關聯但卻體性有殊的不同門類。所以,演員寫自己表演的賞析,若不及專業評析家,不奇怪。

玩笑一句,朋友謬讚「也許陳道明老師寫自己表演的解析,或許也未必及得上蕎麥兄」——此正如琵琶女自狀所彈琵琶,未必及得白居易(《琵琶行》);「京中善口技者」自狀其口技,未必及得林嗣環(《口技》);「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自狀其刻舟技,未必及得魏學洢(《核舟記》);「白妞」王小玉自狀其梨花大鼓唱腔,未必及得劉鶚(《老殘遊記》);柳敬亭自狀其說書技藝,未必及得張岱(《柳敬亭說書》)、黃宗羲(《柳敬亭傳》);任盈盈自狀其所撫「笑傲江湖」琴曲,未必及得金庸;康熙殿上罵群臣,未必及得陳道明(一笑~)……友人紅豆山莊兄:「很多新一軍的老兵看了《大決戰》之後感慨,周志宇的廖耀湘形神兼備,當年得意躊躇執拗精明的種種性格呼之欲出,就是讓廖本人來演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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