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罰、驅逐和「宮斗」：涼山支教背後的真相 ③

五個月的涼山支教經歷，作者觸摸到外人不可知的公益支教背後的真相，教師體罰學生、組織內部宮斗和一連串利益驅動等原因，讓原本金光閃閃的慈善事業開始傷痕纍纍。 本文獲得作者授權，將分三次推送全文，共講述十個涼山支教老師的故事。本次推送第三部分。

被 吸 引 的 危 險：十個涼山支教老師的故事

作者：大眼怪

十四

王老師個子不高看上去很瘦弱，她好像也接近五十歲了，多數時候她戴一副茶色的近視眼鏡，背微微有點前傾走路時輕盈無息。她是那種在每個班裡都有的不被人注意的女生，但她一定是學習很好又靜悄悄的女生。

很長時間我並不知道王老師的教育背景，也很少有老師說起她的話題。我注意到王老師第一次露出嚴峻神情，是在阿蘇老師決定將六年級一班挑出去一些學生組成二班，在周例會上她問郭老師為什麼要分班。當郭老師回答如果不把差生挑出去會影響學習好的學生時，王老師有些怒了，她質問郭老師那些所謂的差生怎麼辦，郭老師說自生自滅吧反正都是要出去打工。

我接觸王老師時間較長一次是在十月份的一個星期天，早上當她知道我要去位於月華鎮的知青博物，她帶著高老師要跟著我一塊去。去知青博物館有一段路要乘車，王老師一定要AA制。在知青博物館裡我們仔細流覽了展出，內心沉重嘆息不止，王老師神情凝重地時而停下腳步，盯著知青曾用過的物品沉思。

進入十月份後上級要開始檢查學校各項工作了，在老師周例會上，阿蘇老師特彆強調要按教學計劃趕進度，多數老師表示差距較大，如果急著趕進度會影響教學質量。阿蘇老師說那就利用周六、周日補課。

王老師知道六年級分出來的差班學生差距太大需要細緻講課，趕進度就會造成走馬觀花式的上課，如此一來差班的學生學習就更跟不上了，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是補課了。她說為了學生儘可能多學點，老師累一些沒關係。

有時晚飯後王老師也參加散步，談話中也會涉及旅遊等話題，她說她們全家曾開車從上海一路開到山東日照和青島，但沒去過煙台。有時大家也談到教學，討論一下課控問題，王老師說如果過分強調用體罰實現課控而忽略對學生的關懷，學生對老師不認可沒感情，課控再好學生也難以主動學習。她說，教育的目的不但是要讓學生學習文化，更重要的是讓學生心智健康地成長，培養學生正確的人類感情。從王老師的談話中我知道了她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她的教育背景適合做教師，但在晨光小學王老師卻處於邊緣被郭老師領導。

王老師似乎也有宗教認知，在她的言談中流露的價值觀核心之處是善與愛，這不僅僅表現在她的語言情緒中，也體現在她具體行為上。她曾三次出來支教，儘管中途曾因病回家治療過，但一想到大涼山那些孩子她又重返支教。我知道王老師利用節假日無聲無息地穿山越嶺去她曾支教過的依吉看望學生，還背了一大包學慣用品。她說過自己從上海到涼山來支教是為結善緣而來，由此往她的內心窺視，能覺察到她使徒樣的心靈行跡。

這還反映在王老師動員自己的好友高老師來接班的動機上，她清楚地了解晨光小學支教團隊中並無合適教這個差班的老師，想找到一個沒受過阿蘇老師和郭老師影響的人來關懷那幾十個孩子，她甚至不能相信支教部有能力推薦一個合適的老師。

王老師有宗教色彩的教養還表現在她的生活中。我聽不少支教老師說過，王老師和麥老師同在一個宿舍時，麥老師給王老師定了個十四條規矩，諸如不許大聲說話、不能在室內弄出聲響等等。老師們說王老師完全遵守了這些八國聯軍的條約，像一個影子般出入宿舍。直到高老師到來後王老師才和高老師搬到另一間宿舍，搬東西時我看到王老師臉上露出了有笑意的痕迹。

也許王老師注重體驗善意帶給自己的平靜，從而忽略了善是抽象的精神光芒、只能在惡的威脅下存在，因此她無意與環境對抗。在高老師完全成為郭老師密友後，王老師漸漸感到她信賴的朋友開始冷淡自己並指手劃腳了，但王老師並未生氣。她照例給因便秘而痛苦的高老師買香蕉，做湯時仍留一份給高老師，甚至在12月份大涼山裡的寒冷中，為不打擾高老師白天睡覺自己獨自坐在宿舍外。王老師仍在自覺地維護她和高老師是朋友的假像，她不願因此引起其他老師責怪高老師。以至在王老師有一天平靜地把寫給支教部及老邪的信公布在群內，貼出了高老師暴力體罰學生的證據，多數老師還認為是王老師與高老師之間的個人恩怨所致，而且在隨後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會上，連支教部長小米和老邪都如此做結論。

王老師對我說過，長時間以來她最大的困擾是來自晨光小學體罰學生，她身在這個氛圍中矛盾重重又感無力，她無法像藍老師那樣公開表達反對，內心又無法忍受令她深受煎熬。因此當高老師到來後立即受到影響也開始體罰學生，王老師幻滅了。她開始自責，認為是自己找來的高老師，自已對受到體罰的學生們有罪，這樣的內疚時刻都存在並折磨著她。

王老師多次對我講到了她的內疚，她說勸導過高老師不要再繼續體罰學生，而高老師的回答又與麥老師一致。王老師感到她們只是為讓自己心情愉快而支教的過客，職業責任心並不存在，這也是對她放棄友情的最後一擊。

12月28日王老師請我陪她去家訪，她要去看班裡一個叫莫色莫格的學生，她說莫色莫格這幾天情緒很不好，動不動就說要去參加黑社會讓她很擔心。王老師告訴我那個學生喜歡畫畫，她想即使不想學習了學畫畫也很好，她已經和余老師說好了幫助他。

當我和王老師走了一個小時的路打聽著找到莫色莫格，他正在村子裡的夜色下和幾個孩子在玩。王老師語氣溫和地問了莫色莫格家庭情況，得知他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他和弟妹們跟著爺爺生活，王老師很難過。她鼓勵莫色莫格繼續學不要過早離開學校，還告訴他已為他準備了學習畫畫的用具，而且老師也找好了。莫色英格很高興，靦腆又感激的面對王老師，而她也有些激動。

▲王老師家訪學生莫色莫格

家訪完莫色莫格一直把王老師和我送到村外並陪我們走了一段路，他說想離開學校的原因是自己恨學校，因為阿蘇老師總是打他、羞辱他。王老師告訴我，在六年級還沒分班時，阿蘇老師在課堂上逼迫班裡61個學生排隊打莫色莫格，哪個學生打的不用力，阿蘇老師就用棍子打那個學生，直到莫色莫格忍受不住了哀求為止。王老師還說，就在前幾天阿蘇老師還逼著莫色莫格吃香煙，當莫色莫格要求洗掉嘴上因嚼香煙流出的黃色汁液，阿蘇老師還不允許。

那天晚上從學生莫色莫格家回學校的路上王老師一直很痛苦，她說自己到大涼山支教是來結善緣，可給她的是造業。

12月29日中午，王老師告訴我高老師上午在課堂上又打學生了，一共打了12個學生而且被打的學生都是學習較好的學生。她語氣急促地說我不能再忍了。

當天晚飯後我和王老師又去家訪，在另一個較大的村子裡我們碰到了一群在玩耍的學生，其中有王老師班的也有其它班的。孩子們見到我和王老師並不熱情，我並未對此感到奇怪。我走訪有學生在晨光小學上學的幾個村子，也碰到很多學生，但他們看見我沒什麼反應，多數連個招呼都不打。對這事我曾想過，認為是老師普遍對學生粗暴導致的。可我教的班學生卻不一樣，他們見到我就像猴子一樣撲上來纏住我。

我招呼那些停止玩耍看著我和王老師的學生們過來坐在柴垛上，然後我們開始聊天。大涼山的孩子有個特點就是單純不會撒謊，他見過的知道的都會告訴你，他不知道就會搖頭。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當我也公開介入並表態支持王老師揭開晨光體罰學生的蓋子後，阿蘇老師立即在彝族老師中做了布署，不但讓彝族老師們遠離我，還通過彝族老師告誡各班學生不許回答我的問話。

我和王老師與學生們坐下後談起種捲心菜的事，當時差不多每家都種了捲心菜準備出售，學生們開始活躍起來我們又談到下雨後采蘑菇的事兒。在大涼山自然生長著多種野生菌，包括山珍雞樅菇，有些學生采了後到鎮上去賣以交學費。然後我又把話題轉到學習上，希望他們在期末考試中能考個好成績。

一提到考試學生們就沉默了，有學生說肯定考不好的。我問為什麼沒信心，有的學生說總是換老師，有的學生說老師不好，還有的說老講課聽不懂。我問哪個老師講課聽不懂，學生們一致回答麥老師講課聽不懂。我又問那你們在平時英語測驗一般會考多少分，他們不好意思地說幾分吧。

在提到他們比較喜歡哪幾個支教老師時，學生們說王老師、藍老師、孫老師還有餘老師。我問為什麼喜歡這幾個老師，他們說這些老師和氣不打人。在和學生的聊天中自然就涉及到了老師打學生的問題，我問哪些老師經常打學生，他們紛紛搶著回答。我對此並不驚訝，但王老師卻低頭沉默不語。

我告訴學生們老師打人是不對的，也違反了法律，如果再有老師打人就告訴他打人是違法的。有個六年級的女生問我，學校那麼多老師都打人怎麼管，你能管的了嗎？她的問話讓我語塞了，我和王老師對視了一眼。

告別了學生們我和王老師往回走，她一路上深有感慨又不斷嘆息。她說沒想到學生們是這樣厭惡學校，也沒想到老師對學生的體罰對學生的傷害是這麼大。

我和王老師走訪學生的事郭老師他們很快就知道了，第二天阿蘇老師就找了王老師問我們和學生的談話內容，並問我是否錄音。隨後郭老師也找了王老師，不僅問了我和王老師幾次家訪的經過，並威脅性地告誡王老師不能把高老師體罰學生的事告訴我。

在阿蘇老師及郭老師找王老師談話第二天，王老師即把已發給支教部和老邪的信公開發在了支教群里，並附上了高老師打學生的經過及被打學生的名單。

▲王老師寫給支教部和老邪的信

12月30日阿蘇老師主持召開了全校教師會議布置期末考試事宜，她說以往都是縣教育局下達考試卷，但這次考試由晨光自己擬定考卷，阿蘇老師宣布各年級試卷由她自己出題。同時她還進一步明確了班級評分超過標準，每分獎勵一百元，反之扣罰五十元。

考試結果對老師扣罰不僅二十名彝族老師有意見，支教老師也有意見。彝族老師認為他們本身是臨時代課工資低又沒有福利，學校整體教學又不規範，總體教學水平就低，以往各種考試成績遠遠低於公辦學校，得獎是碰運氣，受罰將是普遍的。支教們老師認為由於語言交流障礙會導致教學效果不理想，再者支教老師不拿工資屬於義務教學憑什麼扣罰。

由於在考試前即公布了各班監考老師安排，於是老師們之間互相溝通監考時高抬貴手，但還是出現了有矛盾老師之間在監考時撤卷的事。在考試時四年級數學卷居然出現了五年級教材的試題，學生們大眼瞪小眼無從下手。於是只好中止考試臨時調整試題，再重新列印複印試卷。我正好監考四年級一個班，考試延長了一個半小時。

1月10日老師們都集中在一個教室批卷，我批卷班的數學老師悄聲告訴我批卷時松一點，他又挑出一張卷對我說，這個學生是數學考試最好的，請我幫忙批卷時加分。阿蘇老師有規定，每個班單張試卷最高分達標也獎勵老師。

王老師批的是阿蘇老師教的六年級一班的數學考試卷，王老師教六年級二班數學很熟悉試題。但由於是阿蘇老師班的原因，她批卷時極為小心認真，批卷時間比別人多一倍。第二天阿蘇老師找到王老師，說她對有些試題批錯了，阿蘇老師的理由是有些試題列式過程正確但結果錯了，她認為這是學生粗心大意造成的，如果扣分對學生不公平。她要求王老師重新批卷。

王老師對阿蘇老師的說法極為驚愕，她說列式正確但計算結果錯誤就是答案錯了，對於這種情況酌情適當扣分已經是寬判了，難道還要批成完全正確？有人勸王老師靈活一點算了，我們是支教老師何必認真，再說你的處境已經很不好了。無奈下王老師只得重新批卷，按阿蘇老師要求改過分數，批完卷後王老師連午飯也沒吃。

在王老師把支教部及老邪的信和高老師體罰學生的證據公布到群內後，立即引起軒然大波，王老師也馬上受到支教老師內部指責，她也立即陷入孤立並惹來了麻煩。我由於所用的支教群手機關機，當時並不知道王老師揭開了晨光小學體罰的蓋子，當我兩天後開機看到群內的各種反應時，毫不猶豫地發言支持王老師。

2017年1月1日是元旦放假，當天我去西昌參加了一個扶貧研討會，傍晚回來後知道支教部長小米來過學校了解情況剛返回西昌。一會小米給我打來電話，說希望和我交流一下並告訴我已調轉車頭往學校來了。

我和小米走進辦公室，吉克校長也跟著進來。在談話中小米明確告訴我，她代表老邪並經與吉克校長及阿蘇老師商量後，決定辭退高老師，但要給高老師留出購買車票的時間。小米還告訴我，由晨光小學起草辭退高老師的書面材料，讓我也參與起草辭退高老師的材料。交談中阿蘇老師匆忙趕來走進辦公室。

然而直到1月11日晨光小學支教團隊在支教部開完總結會，小米所說的辭退高老師的材料也無人提起。

1月4日上午小米和老邪一塊來到晨光小學，他們和吉克校長及阿蘇老師在辦公室談了一上午，據說老邪還衝阿蘇老師拍了桌子。下午四點召開了晨光全體教師會議。

會議由小米主持，前半部分老邪在辦公室里睡覺未參加會議。會上阿蘇老師就晨光小學體罰學生做了檢討，但她語氣強硬只承認有三次體罰學生行為，然後她離開會議室，當晚她要去西昌趕晚上八點的火車去成都，再乘機去海南三亞參加馬雲對當選中國鄉村教師的頒獎。前幾天阿蘇老師就接到了通知，她被評選為中國鄉村教師。阿蘇老師離開辦公室後，接著高老師也念了她的檢討書，內容簡單，涉及到體罰學生部分含糊。

晨光小學十五年來沒有制定過學校管理規章制度，當天臨時編印了學校管理規章制度並發給每個老師。我看了下內容明顯是從網上下載稍作改動後列印的，此前我就說過，一個有七百名學生的學校沒有學校規章管理制度，只靠吉克校長和阿蘇老師兩口子自己商量著管理學校一定問題百出。例如學校中普遍存在的偷竊、打架等，儘管阿蘇老師在全校師生面前公開體罰了有偷竊行為的學生，但偷竊之風仍普遍，就連阿蘇老師的兒子也造成過其他同學骨折。

全校老師會議之後接著是全體支教老師開會，會上藍老師、林老師、王老師對支教團隊中存在的體罰學生、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等公開質問，其中特別涉及阿蘇老師、郭老師、汪老師及高老師。由於索瑪慈善基金會牽線，由南京一家公司出資捐建了晨光小學新校區，索瑪慈善基金會即成為晨光學校理事，而郭隊長是代表支教部在晨光小學的副校長。幾位老師指出的問題都與郭老師有關。在王老師質問郭老師，當阿蘇老師決定將六年級分出一個差班時郭老師為什麼不向支教部彙報，郭老師竟當場說不知道分班。同時郭老師對其他老師提出的涉及他本人的問題也一概否認。

會上只有麥老師為阿蘇老師和郭老師辯解，她堅持體罰學生有必要，認為郭老師作為支教隊長盡責儘力了，她責問其她老師吃了郭老師那麼多飯喝了那麼多酒，現在又責問郭老師不覺慚愧嗎？甚至說出對於壞學生就必須體罰。

在會上我也指出了晨光存在的問題，也指出了支教老師中種種違規違紀的事情，並質問了麥老師有什麼權力決定哪些是好學生、哪些是壞學生。國家相關法律法規明確規定了禁止體罰學生，身為教師的麥老師為什麼敢於違反法律屢屢體罰學生，而且常以上帝的名義行惡，造成學生及家長的困惑和恐懼。麥老師當即大怒拍著桌子對我大罵，並手捂胸口喘著粗氣做出心臟難受狀。

會議中途老邪和阿蘇老師走進會議室，老邪剛坐下就質問我為什麼違反規定拍照片等等，他質問我知不知道，如果我把照片及視頻發出去後會導致教育管理機構調查問責，甚至會撤銷晨光小學。我當即予以了反問，讓老邪拿出事實證明我做了什麼。我告訴老邪，就因為我拍了麥老師罵人的視頻，就因為我支持王老師揭發了晨光小學和支教老師體罰學生，已有人威脅我，讓我走不出大涼山去。

在會上阿蘇老師及吉克校長也一度離開坐位上前質問我，在我依據事實逐一回答中，吉克校長趕快把我連拉帶推弄到邊上的校長室，並向我解釋說都是誤會。吉克校長請求我原諒阿蘇老師說的話，他說馬上就要送阿蘇老師去火車站了。

接下去的會基本就是麥老師在吵鬧，會議最後小米作了結束語，她說沒想到晨光的問題這麼多，沒想到晨光的支教團隊問題這麼嚴重，因此決定晨光小學支教團隊不參加本學期評比。同時小米也作了檢討，她說支教部對晨光存在的問題也有責任，下來檢查督導少未能及時發現問題。

會開到晚上十點半才結束。王老師走出會議室時臉色蒼白，她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郭老師和阿蘇老師一定不會放過她。

當我們幾個老師回到宿舍時，麥老師正在宿舍前高聲叫罵，一直罵了很長時間。她那尖厲的聲音回蕩在寧靜的夜空，有些村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紛紛跑出來觀望。

第二天早晨當老師們陸續走出宿舍時，麥老師看到王老師出來洗漱追著王老師高聲纏罵，高老師也夾在其中指質和奚落王老師，直到整個上午麥老師又幾次站在宿舍前叫罵。我當即在群里發言，通知郭老師和汪老師如果不制止麥老師的行為，任由麥老師擾亂公共生活秩序並給其她老師造成精神壓力，我將向市、縣教育管理機構提出質詢。

接著麥老師又開始在群內發帖糾纏，在我向郭老師質問下，汪老師關閉了支教群。

會議之後，王老師惶恐不安，晚上難以入睡，白天精神不振。但王老師說自己內心平靜了，儘管掀起了濤天巨浪犯了大忌，至少在一定期間內晨光小學不會再像過去那樣體罰學生了。我安慰王老師說，由於你勇敢地站出來，阿蘇老師公開作了檢討，晨光小學有了學校管理規章制度，支教團隊隱藏的問題曝了光，支教部也做出了相關決定，這都是你對晨光小學和所有學生的貢獻。

我和王老師深入交談了對支教意義和作用的看法。王老師說自己三次支教一次比一次失望和疲憊，越來越感到支教老師的孤立與茫然。她說，支教老師大多沒有師範教育的專業背景，沒有對教育與教學的系統知識，只是帶著初心來支教。但支教的目的是做老師不是做慈善，這就會使大部分支教老師面對教學無能為力，於是本能地使用了家長對孩子的方法對待學生，成為放羊人與羊的關係，忽略教育理念，對學生成為單純的管理，而體罰就成為最簡單有效的手段。

王老師認為，多數沒有師範專業教育經歷的支教老師，他們在具體教學中就不知道教學本身是體現教育的多方面內容的，列如性格、心理、意志、行為認知、審美等等都是在老師教學中對學生影響的，它比僅僅是教孩子識字會簡單計算重要的多。一個學生都到了五、六年級了，除了生活記憶他什麼都不懂，而且人格不穩定，這些都與教師個人專業素養有直接關係。

王老師說，一個學生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八個小時在學校，回家後就是玩、勞動、吃飯睡覺。每天八個小時，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小學畢業有多麼長的時間在學校中度過，而且學校是強化學生認知意識的環境，你給了他什麼就培養了他什麼，在這麼漫長的兒童成長關鍵期里，教師決定了孩子未來是什麼樣的人。她說，支教老師沒有教育專業背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都是短期當老師，教育管理部門也沒有對支教老師的專業考核，沒有對他的教學評價，這樣的老師對學生而言有意義嗎？

我認同王老師的觀點，並且我認為國家法定了九年制義務教育，就意味著對所有中、小學年齡段的兒童入學教育是國家責任，國家沒有理由忽視對貧困落後地區要負的辦學責任；而支教是對國家教育資源短缺的補充這說法，正是國家未盡責任的證明。支教表面上看是補充了貧困落後地區教師數量的不足，但實際上諸如涼山州師範類院校的畢業生按人口比例並不失衡，只是因國家對這類地區教育資源配備不足，對教師待遇偏低及沒有給予教師受尊重的榮譽，導致師範類畢業生不願在教育與生活條件差的地區從教。這樣的現實是國家的失責，國家不能以依靠民間熱情與憐憫心來承擔國家責任，畢竟支教志願者在客觀上無法承擔國家責任。

從另一方面看，國家以法律形式規定了從事教學活動的人員，必須有法定的教師資質，而支教志願者絕大多數人並沒有法定的教師資質，這就如沒有法定行醫資質的人行醫一樣是非法行醫。國家不能以自己未盡法定責任而允許非法定人員從事教師教學，這樣的現實違法也不能以公益慈善為掩蓋。

再者，粗略統計當前全國至少有從事支教志願者業務的機構和組織上百家，這些機構和組織或接受一些基金會項目、或通過社會募捐把支教當作一個經營性業務來做，而每一個支教志願者不僅成為具體工具，也成為搖錢樹，支教支願者的招募數量決定了從事這項業務機構和組織的收益。

而每年在全國各地都有數萬支教志願者的恆定量，國家並未有具體的法律法規對這些機構和組織，包括支教人員做出限制或保護性規定。特別是當支教志願者發生了疾病、傷殘及死亡後，那些機構和組織往往以」志願行為」不負責任。

在支教老師中就有人指出，在支教部對支教志願者進行為期一周的短期培訓中，就有雖然是博士學歷但也三番五次通不過培訓考核的人。與我同期參加培訓的支教志願者中，有美術專業畢業具有教師證的人，但因各教學點未開美術課讓其教數學，雖然在考核中多次未通過，最終還是因教學點缺教師而去當了數學老師。

由於支教志願者從教的先天不足，也有些貧困落後地區的縣教育局不接受支教志願者從教。在涼山州大部分縣，已停止讓索瑪慈善基金會支教志願者進入縣域支教，支教部的教學點基本都萎縮在美姑一個縣，喜德縣也只有晨光小學一個學校接受支教部派出的支教老師。各縣教育管理機構認為，支教志願者不具有法定身份，專業背景不符合初中和小學教學需要，任教時間短對教學有影響，志願者經歷不清楚，對學生安全有隱患。而在媒體的公開報道中，也多有涉及對支教現狀的質疑，更有被警方通輯的犯罪嫌疑人隱身於支教老師中。

實際上在支教志願者中大部分人是為了體驗支教生活，讓人生中多一點經歷。有些支教老師多年過這樣的生活，他們在某個地區做段支教後再到另一個地區去支教，東西南北都去了，畢竟無論在哪裡支教都門檻不高，且有一定數量的現金補助，生活有基本保障。

我和王老師談支教的意義與作用，這樣的話題也和其他老師探討過，在支教群內彼此交流時，很多支教老師認為支教無章無法，無論是教學還是對學生的態度都決定於自己的心情；而最煩惱和佔用精力的是處理人際關係，弄不好就被排擠甚至走人了。

十五

1月7日阿蘇老師從海南三亞回來了，她在去三亞之前得知那裡冬天的氣候像大涼山夏天樣熱時，提前去西昌花二千八百元錢買了件夏衫。在蘇阿老師到達三亞後，她把頒獎典禮的盛況視頻傳回學校，在頒獎典禮上馬雲親自給阿蘇老師頒發了證書，同時阿蘇老師還獲得了十萬元獎金。

由於阿蘇老師獲得了馬雲慈善基金中國鄉村教師獎，她由一個大涼山邊緣默默無聞的小學教師，一下成為馬雲光圈中的耀眼人物，在頒獎典禮的當場就有近三十人表示要到晨光小學支教。隨之更大的經濟資助也到來了，社會各界當即向阿蘇老師捐資一千餘萬元。

名利雙收的阿蘇老師回到晨光小學後，並未喜形於色而是立即投入到期末考試中，在考試結束後她雇了兩輛三輪車，拉著老師們去鎮上吃了頓飯。

然而圍繞王老師的指責並未中止，王老師始終感到恐謊。在臨近考試前考慮到王老師的人身安全，我建議王老師在考試結束後由我及孫老師陪同入住西昌的支教部宿舍。但王老師留戀她所教的六二班學生，想在考試後學生放假離校那天和學生們話別，於是在1月11日我們全體支教老師，集體攜帶著個人物品前往支教部開總結會。

總結會只有晨光小學全體支教老師和吉克校長、阿蘇老師及支教幾個工作人員參加，支教部長小米主持會議，老邪也在場。總結會中途，一個給支教部提供營運資金的機構工作人員張彩霞也列席總結會，在會議結束時還發了言。

總結會上氣氛較緊張，人們感到在1月4日那次充滿激烈交鋒的會議並未結束。小米對總結會內容作了說明：每個人只談兩點：一是個人總結，二是對支教工作的建議。

支教老師及吉克校長和阿蘇老師都發了言，多數人的發言屬於司空見慣語言。郭老師的總結髮言不到一分鐘，他強調了自己把所有工作都乾的很好，迴避了所有問題。郭老師此前說過，他手裡有鐵板釘釘子的關於老邪貪污的證據，他非常自信支教部及老邪不敢把自己怎麼樣。

汪老師的總結髮言主要是圍繞該不該對學生體罰，他在發言中長時間地念他從網上下載的一些支持體罰學生的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汪老師是在為阿蘇老師體罰學生做辯解，不時人們發出輕笑，直到小米制止了他的發言。

藍老師在發言中依然直率地指出了阿蘇老師和郭老師的問題，特別對晨光小學普遍存在的體罰學生現象表示了擔憂。在發言中藍老師一度哭泣不止，對自己在壓力下沒能堅持原則打過一次學生而自責。

王老師在發言中表達了與藍老師類似的觀點，再一次闡述了教育的理念與目的，並對自己揭開了晨光小學體罰學生的蓋子、觸及了一些人的痛處毫不後悔。

我也作了發言，建議支教部在審核支教志願者應有原則，並對支教志願者要給予更多培訓，以讓支教志願者能忠成履行義務。

總結會後藍老師和王老師又分別與老邪進行了長談，指出了更多問題，也提出了一些建議。但據說老邪雖然在態度上表示驚訝與重視，但他並不會針對存在的問題做根本解決。有老師說，老邪會把問題推給阿蘇老師和吉克校長。

果然春節過後，在2月5日開始的對支教志願者進行的培訓中，高老師、麥老師、汪老師重又以支教老師出現。

郭老師在春節後作為晨光小學的副校長，帶著三十名晨光小學的學生，乘車前往成都參加四川航空公司的冬令營活動。四川航空公司曾長期捐助晨光小學，儘管一度因晨光小學無法提供發票中止了捐助，但在阿蘇老師獲得馬雲慈善基金會中國鄉村教師獎後又決定開始捐助。郭老師透過阿蘇老師頭上的光環看到了金子，他已從老邪向社會募捐的手法上得到了啟示：公益慈善才是吸金的磁石。郭老師說過，要利用晨光小學的孩子們去做廣告募捐。

阿蘇老師獲得馬雲慈善基金中國鄉村教師獎後，一連串光環又降臨頭上，喜德縣又授予她若干榮譽。

至於藍老師，有消息說她正在申請去英國的簽證，她要到英國去打工；林老師回到了台灣在為去遼寧支教作準備；孫老師在獨自去西藏看完藍天與雪山並清空了多餘的記憶後，正在準備重返大學讀完本科。王老師在春節前給我發來信息致以節日問候，我感到她可能會走入寺院，用她已出現的蒼桑目光請求神佛為一些人消業，我認為她具有這樣的善良。

1月11日晚我在參加完總結會後，吉克校長用車把我送到西昌火車站。在12日凌晨兩點半我攜帶著拉杆箱和背包走向火車站時，在距車站一百米處的一段較黑暗的路上，突然圍上來三個以頭巾遮面的人，其中兩個人一前一後用刀頂住我，另一個人快速割斷我的腰包帶子，然後三個人迅速有序地撤走了。用時不到五秒鐘。

我的腰包里有手機、相機、U盤及上萬元現金、銀行卡和身份證。特別是U盤裡有上萬張照片及視頻和錄音。

不過我早已料到可能會將手機、相機和U盤莫名其妙地丟失，因此之前我將資料作了多份備份，並把備份傳到郵箱和友人處。

在五個月前培訓結束後，我與支教部簽署了支教三年的協議。然而這五個月做支教志願者的經歷，讓我看到了寫滿讚美與詩歌字跡的公益慈善牌匾背後隱藏的真相，當我要觸碰金光閃閃背後的真相時，最終我被這真相驅逐了。

—— End ——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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