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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祭小波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有些人死後方生。(尼采)

生前默默無聞寂然無聲死後聲名鵲起註定不朽的先賢大哲數不勝數。作家詩人如卡夫卡、濟慈、寫得一手雋永隨筆的查爾斯·蘭姆、《白鯨》作者梅爾維爾;哲學家如叔本華;藝術家如梵高。這張名單可以拉的很長很長,不禁喟嘆一句「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感慨張愛玲阿姨說的真對,「出名要趁早」啊!

王小波亦是這熠熠生輝名單中的一員。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心臟病突發辭世。故而每年四月,紀念完哥哥張國榮便要紀念屈原,11日讀過沒讀過王小波的人們又要跟風緬懷一波王小波。可見四月是個多麼適合紀念的月份。

1952年出生的王小波在京城衚衕里長大,十四歲讀初一的時候文革開始了(《似水流年》等小說背景),十六歲上山下鄉到雲南兵團勞動(《黃金年代》等小說背景),21歲回京做工人(《革命時期的愛情》等小說背景),這段履歷與他的絕大多數同齡人如出一轍,充滿了時代特色。當時的他並不寫什麼,湮沒在大眾之中如一巨幅光怪陸離馬賽克中的一個小色塊,人海深處容顏莫辨。在這千萬人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小波的內心悸動不安,多年之後,在那本必將為人銘記的《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中,他這樣回憶:「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1977年鄧公撥亂反正恢復高考制度,當年王小波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據李銀河回憶,在複試的時候,被問到最喜歡的劇作家時,王小波沒回答政治正確的郭沫若茅盾等人,回答了蕭伯納,因而落榜。翌年重整旗鼓考取人大,並在當時國內文化雜誌第一刊《讀書》上發表了一篇《老人與海》的書評。

1984年,32歲的王小波赴美,在匹茲堡大學讀研究生,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一書里他不無辛酸的回憶了當時略為擰巴的生活:

我後來到美國留學時,給X教授編軟體,文件名總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總把第一個音節念成"考",給我打電話說:考你媽一可以了,考你媽二還得往短里改。我就糾正他道:不是考你媽,操你媽。我們一共是四個研究生給他編程序,人人都恨他。這是因為按行算錢,他又不讓編長。這種情形就叫作受壓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壓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媽,就射精,就吐吐沫。

三十六歲的王小波歸國之後,著作開始出版,1991年《黃金時代》拿了第13屆《聯合報》中篇小說大獎,《人民日報》海外版還特意報道了這一消息,這無疑給了小波以極大的鼓舞,1992年他辭去工作,開始全職寫作,直到1997年他倒下那一刻為止。

今日眾人眼中,身帶仙氣,思想自由飛揚的王小波應是特立獨行不食人間煙火,遺世獨立於紅塵紫陌之外的瀟洒存在,然而事涉作品之時,現實遠比想像骨感。

《黃金時代》一書的出版給了王小波極大的動力和一點兒名氣,書在港台出版的很順利,在國內卻遲遲不得付梓,王小波李銀河夫婦和他們的熱心朋友為了這本書稿找了很多出版社,歷盡艱辛方於1994年由華夏出版社出版。孰料這才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書雖出版,卻不能通過正規發行渠道售賣:書店不賣、訂貨會不能參加。窮極無奈的小波推著自行車,把兩捆《黃金年代》捆在后座,到書攤和圖書市場去推銷,他還坐著公共汽車去找書商賣書。可惜這並沒有什麼用,直到小波辭世,華夏出版社那版印了6000冊的《黃金年代》依然沒有賣完。

女編輯鍾潔玲回憶,王小波曾經對她傾訴自己第一部書出版的極度艱難,為找銷路走破了幾雙鞋,獨自去闖二渠道,向書商兜售自己的小說,白的黑的都見過了,練得巧舌如簧。

出書不易,發文亦難。

據《北京文學》編輯李靜回憶,她極為喜愛《紅拂夜奔》一文,希望可以發表,但限於篇幅,需要王小波配合將十六萬多字的原文縮減到三萬,稍有寫作經驗的人都會知道這對作者而言是多麼痛苦艱難的一件事,李靜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但是:

「我給他打了個吞吞吐吐的電話:您的《紅拂夜奔》,那什麼,別的雜誌可能會用嗎?他慢悠悠道:這稿周遊各大雜誌一兩年了,怎麼會忽然就能用了呢,你那也沒戲了吧?我:也不是全沒戲,有……六分之一戲吧。他:怎講?我:頭兒說,我們這兒只能發它六分之一那麼長啊。他:三萬字?我:嗯,三萬多字,您,您能壓縮到這麼長嗎?我等著他發出冷嘲,但是沒有。他頓了片刻,聲音低沉得像是發自腹腔:「我試試吧。」」

可惜即使做到這種程度,《紅拂夜奔》依然無法發表,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萬壽寺》、《似水柔情》、《東宮?西宮》身上,這些後來被好之者視如瑰寶的佳作,當年卻是處處碰壁,抽屜中落灰的一堆列印紙。

好在小波還有雜文,與小說不同,他的雜文大有市場,發表不難,在個人自由意識逐漸蘇醒,嗷嗷待哺而又有強大生命力的九十年代,雜文如檄文,湧現出大批振聾發聵如晨鐘暮鼓的優質作品,一時洛陽紙貴。蜚聲一時又漸趨黯淡的北大三傑當時影響力空前巨大。王小波的雜文在這個大時代里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受到的認可遠勝小說。

他只是一個自由的人,隨意的表達自己的想法,而正因為這自由的態度,讓他在表達自由的思想時如魚得水,妙語連珠,也讓彼時那個正在渴求自由的時代與讀者群體得其所哉。但卻不能讓自己也得其所哉,因為他覺得「小說是正業,思想文化隨筆是副業」。

李銀河在那篇有名的祭文「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者 ——悼小波」中,回憶王小波一直自命為「愁容騎士」,這是堂吉訶德的別名。這是個絕佳的譬喻,終其一生,抑鬱而浪漫的王小波都沒有停止高舉自己自由昂揚的筆化作的長槍,向代表這個不那麼自由的世界的風車發起衝刺。

小波憂鬱的詩人氣質與生俱來,浪漫情懷也與生俱來,李銀河回憶中有這樣的一幕「16歲時他在雲南,常常在夜裡爬起來,借著月光用藍墨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呀寫,寫了塗,塗了寫,直到整面鏡子變成藍色。」清夜山風月色,詩歌藍鏡少年,與那個穿著布鞋推著自行車載著兩捆書四處推銷的疲沓沓髒兮兮瘦高個兒卻又是同一個人,只能說明,身帶仙味的王小波為了自己的作品可以送達讀者,可以讓更多的人讀到,而甘心做了這些事情。

然後他死了。

編輯回憶道:「據說他是獨自於郊外的寫作間去世的。被人發現的時候,他頭抵著牆壁,牆上有牙齒刮過的痕迹,地上有牆灰,他是掙扎了一段時間,再孤獨地離去的。」

他孤獨的死去了,死前沒有什麼名氣,也沒有發表什麼作品,而他死後,一切來得很快。

1997年4月11日,小波去世;4月26日,王小波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舉行;5月,《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由花城出版社出版,5月13日首發式於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然後他生前每個留下的文字都被挖掘出來發表,出了全集,有了「王小波門下走狗」,每年那個日子,都有很多人紀念他。

怎麼描述這些事呢?「千古艱難唯一死,晚歲吟詩欠砍頭」?

諷刺的是,今天華夏出版社94年版《黃金時代》,就是王小波死前都沒賣光的那批書,賣到了500元高價,此書原本定價為十二塊八。

名氣大了以後,會有很多人去閱讀你,去了解你,去分析你,會有很多人深刻的認知你,為你感動讚歎,也會有很多人誤解你,或是用你之名去給自己披上層皇帝的新裝。不過死者已矣,這些都不再重要。

這些今天看來不再重要的東西,卻是小波在世時求之不得的東西,他正是希望很多很多人去讀他,去了解他,哪怕是去誤解他也好,也希望很多很多人去讀他。

張佳瑋曾評論他:「僅僅把他看作一個卡爾維諾、莫迪阿諾或者奧威爾的模仿者顯然是一種冒犯。不露痕迹的《黃金時代》修改了十年,到最後已經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圓潤。《萬壽寺》依然有卡爾維諾、莫迪阿諾們約略的痕迹,但其內涵超脫出《寒冬夜行人》或《暗店街》了。他的師承能夠被閱讀和感覺出來,但他一一超越了他們。直到他強大得不可思議時,他的生命到了盡頭。

這條評論很重要,因為它說出了王小波走過的路。

王小波在讀完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後,對其中的「輕逸」和「繁複」之說深有體會,至於小說「迅速」、「確切」和「易見」的特質,他也心有戚戚:「卡爾維諾的意思是:這五種品質應該同時存在於一部小說中,而不是單獨分散在不同的小說里。」他認為自己的早期作品失之過於「繁複」,尚未臻絕頂。

他也說過,「作家有兩種,一種是解釋自己,像海明威式的;一種是到想像中去營造,像卡爾維諾,像尤瑟納爾。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應該嘗試做後一種。」

寫小說的王小波,同樣用著自己自由的心去操縱一支自由的筆,信馬由韁天馬行空而有遊刃有餘的在現實與想像力並無界限的世界中馳騁。魔幻而又現實,虛無而又篤定,壯闊而又細膩。王小波最可愛的一點就是他的自由,他時刻都舒張著的雙翼,他的海闊天空天風海雨,他就像那個撐著蠟沾的翅膀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又像那個心中揣著玫瑰倒在沙漠里的小王子。

一切的至高境界,應該都是「圓潤渾然」的同義詞吧,小波並非每部作品都當得,至少《黃金時代》當之無愧。若要直觀體驗,拿小波《黃金時代》與類似且同為佳作的閻連科《為人民服務》做比,拿小波《革命時期的愛情》與類似且同為佳作的路內《少年巴比倫》做比,便知何為宗師,何為宗匠。

圍繞小波著名的誤解應是情色方面吧。從《黃金年代》中王二收攏陳清揚芳心,酷似虐戀SP的屁股兩巴掌,到那句有名的「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再到每本書必不可少的情色描寫。讓很多人覺得「王小波,黃!」乃至於二十一世紀,博學淵博如梁文道,在《開卷八分鐘》推介《黃金年代》時,尚且把「王二紅通通亮晶晶的小和尚居然有一尺長」這個細節單拎出來講表示驚駭,令我心情沉重。

我可以引用《尤利西斯》有名的法官陳詞來作為旁證,也可以引用《北京文學》主編的話「《紅拂夜奔》沒有性是不能成立的,沒有挑釁性的思想,也是不能成立的」來做旁證,好在越來越多的人真真切切的體會了小波的好,上述那種聲浪也越來越小,這是時代的進步。

但弔詭的是,我們生活的時代中,九十年代賈平凹《廢都》用方塊代替色情描寫,即使招來被禁,照樣盜版過千萬成為著名文化現象;2012年莫言拿諾獎後引發的「莫言熱」中,賣的最好的那本是《豐乳肥臀》;走進圖書館找到一本《白鹿原》,書頁被摸出灰黑邊色的,總是有關田小娥那幾段。

所以這樣的思路也許極大的促進了《黃金時代》的銷路,不是嗎?

儘管小波說過「我呀,堅信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該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難道這就夠了嗎?還有,我看見有人在製造一些污辱人們智慧的粗糙的東西就憤怒,看見人們在鼓吹動物性的狂歡就要發狂。」而我就為這小波深深厭惡的動物性狂歡成為一些人閱讀小波的理由而不悅,儘管這無關緊要。

然後他接著說:「我總以為,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麼是美說得那麼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再是愚昧的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是不成的了。」

所以我釋然,無論啟捲動機如何,讀完小波的書,如果可以留下一些可以啟迪理性與思考、自由與美好的火種,就足夠了,畢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小波曾經說過「人生在世,就如一本打開的書,我們更希望這本書的主題始終如一,不希望它在中途改變題目!」如果小波自己就是一本書,應該滿頁滿紙寫滿了「自由」二字吧。

是為祭奠,小波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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