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Ⅳ 神之終結（18）

第九章（終章） 向神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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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絕對的虛無之中，那些白色的輝光似乎是除了三個人影以外唯一真實的存在。同化已經結束，隨著程心和關一帆回歸而出現在大宇宙中的物質也迅速變成智子網路的一部分，失去了外界參考的情況下連時間也成了一種虛幻的感知。

程心臉上的驚恐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到難以描述的表情，六百年又一千八百萬年又一百七十億年過去了，當年那一個決定留下的影子依然籠罩著她的一切。身邊的霧一樣的乳白色光輝像是不知多久之前那個大腦被放進液氦冷凍時冒出的白色蒸汽，帶著這麼多年的記憶壓抑在她的心頭。程心想說什麼，卻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關一帆打破了沉默：「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說的任務是什麼了吧。」

雲天明的聲音很空靈：「可以，但是在這一百多億年里，除了你的任務，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

關一帆看了看程心，他覺得雲天明應該給程心單獨補充一些關於宇宙真實情況的知識而不是在告知自己任務真相的同時把她放在一邊。雲天明讀到了他的思維。

「都過去這麼久了，我們還有必要節約這點時間嗎？到了現在，時間已經是宇宙中最廉價的資源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揮霍，即便是十萬年也沒有什麼影響。」

程心終於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天明，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

「『當生存的問題完全解決，當愛情因為個體的異化和融合而逐漸消失，當藝術因為過分的精緻和晦澀而最終死亡，對宇宙終極美的追求就成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託。』是這樣的嗎？」程心問雲天明。(取自劉慈欣《朝聞道》)

雲天明：「這是早期人類的哲學嗎？」

程心：「你應該知道的，這種思想即使在人類中也從未成為主流。但是它曾經是一眾物理學家願意窮其一生去追求的東西。」

「笑話，這是天大的笑話！」雲天明從沙灘上站起身。

這片沙灘，沙灘前的海和海上的星空都是真實的存在，此刻斑駁的星空在海面上留下倒影，波濤擊碎了水中映著的繁星，把海面染成淡淡的銀色。在程心的記憶里她腳下的大地，頭頂的星空和面前的海水都在瞬間成型，雲天明也向她保證這不是虛擬的世界。這似乎意味著雲天明在一瞬間製造了一顆行星，它所繞轉的太陽，甚至還跨越了光錐的限制讓她看到了漫天星河，雲天明背後隱藏著的強大的實力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

程心：「難道說，你們已經看到了最後的，可以描述一切的規律？」

「看到了又能怎樣，還不是落到現在的境地？」雲天明苦笑道。

程心卻突然興奮起來，對於一個來自早期人類文明的個體而言，可以描述萬物的理論只能出自神的手中。

「這是真的嗎？你真的知道世間的一切存在遵循的規律？」

「是真的，我看到了，整個宇宙也都看到了。」

「它——它真的很美嗎？」程心坐在沙灘上背對著海里的波浪，抬起頭看著雲天明的臉，一頭黑髮披在背後,映上了星空的色彩。

「美？這只是來自古文明的天真的幻想罷了。」不知是因為什麼，雲天明的聲音已經不再平靜：「它是我們見過的，在整個宇宙之中存在的，最為醜陋的東西。」

羅輯站在關一帆身邊，懸浮在這顆行星的高軌道上。這次出現的羅輯是真正的實體，不是什麼全息影像，失重狀態下白色的鬍鬚有些凌亂的在他的身前散開。

關一帆：「你們建造了這顆行星，還有它的母星？」

「我沒有參與，我只是建造了自己的這具身體而已。那些天體是雲天明的一部分。行星，恆星，還有這個行星系所處的整個矮星系——質量大約是當初銀河系的千分之五吧，都是雲天明用智子搭建的。」

「你們現在真的這麼不在乎了嗎？」

羅輯：「還在乎什麼？我們是反熵體，宇宙尺度的麥克斯韋妖。資源什麼的對我們來說都是過去式了，用一個星系的質量去維持意識的穩定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雲天明說就算是用十萬年去陪伴程心也很簡單，事實的確如此，我們身後已經是二百億年，未來的時間更是無窮無盡。十萬年，彈指一揮罷了。」

關一帆：「和我離開時相比，你們的思維似乎有了不小的改變。那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又被提起了嗎？」

羅輯：「我說了，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有很多的改變發生。在所有的沒有意義中選擇一個去執行也沒什麼不能理解的，雲天明所做也是了卻曾經的一個心愿而已。就像褚岩一樣，當理性的思維一點點被揭穿，我們最終還是要直面那些非理性的東西，愛情、尊嚴、仇恨，我們曾經解構了所有情感，希望這可以讓我們更好的尋找真正的意義，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我們解構了一切。」

關一帆：「我不明白，你曾經提到過這是你們的信仰。」

羅輯：「那又怎樣？上一次提到這個信仰是二百億年之前，那是它還僅僅是信仰，我們所掌控的資源還沒有如今我一個個體掌握的資源多，可是現在不同了。曾經這個命題是我們的信仰，那是因為我們還有那麼一絲希望認為它是錯誤的，在真實的宇宙中意義會以一種我們無法想像的方式存在，正因如此我們才有動力去同化整個宇宙進行一次史上最宏偉的證明。但是現在呢，信仰成為了無可置疑的事實，我們可以想像的最惡毒的詛咒落在了我們自己的頭上。」

關一帆：「我很抱歉。」

羅輯：「沒什麼可道歉的，從把那個任務交給你開始我們就做出了選擇。」

「但我還是不明白，」關一帆說：「你們還可以選擇主動終結這一切，而不是受永恆的折磨。」

羅輯：「你還是沒有明白，這才是詛咒的本質。終結還是永恆，那是你和程心的選擇，而我們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我們主動拋棄了它。」

「所以，這就是我真正的任務嗎？讓你們不得不接受永恆而無意義的存在？」

「你很聰明，」羅輯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鬍鬚：「你的任務是主網路設下的最後一道保險。」

「在同化進程結束之前我們還有著那麼一絲希望，但是我們都知道這種希望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因為一旦這層窗戶紙被捅破最後的分化便在所難免。為了得到真正的統一理論我們需要成為宇宙本身，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失去終結自己生命的能力，如果最後真的驗證了生存的無意義性，我們就會陷入永恆的毫無價值的生存中，除非——」

「毀滅整個宇宙。」關一帆說道。

羅輯：「你說對了，而我們只有一種方法完成這種宏大的毀滅，那就是大擠壓。通過召回一切處於宇宙之外的質量，我們宇宙的質量將升至臨界質量以上，在膨脹結束後重新開始塌縮直到回歸奇點。雖然這也意味著幾千億年的等待，但是與永恆相比還是短的不能再短了。」

關一帆再次打斷了羅輯的長篇大論：「既然明知道我的任務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你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羅輯：「當一切理性與智慧和那些非理性的東西一起被扔進毫無意義的歷史的垃圾堆，你告訴我這二者還有什麼區別？我說過了，我們解構了一切。這意味著一切選擇都變得等價了，當你知道無論做什麼都無法說明其意義存在的時候，非理性的信念反而成了唯一可行的判斷依據。褚岩的復仇，雲天明對程心的執念，包括主網路讓我幫助你阻斷塌縮進程，這些決策本身都不是理性的。現在，所謂的理性存在且僅僅存在於完成這些決策的過程中。」

「當然，非理性的決策也不是唯一的，所以我們借用了你和程心的只有我和雲天明了解的經歷騙過了整個宇宙。除了我的主網路可以直解監控我的思維以外，其它與我的主網路地位相仿的不受其絕對控制的亞主網路都只能通過我的行動去推測主網路的真實目的。它們中有不少不贊同這種自斷後路的行為，但是這個任務的隱藏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當它們認識到真正的目的時退路已經被切斷了。其實我需要代表我的主網路感謝你，你強迫整個宇宙踐行了我們的信仰。」

「你所說的都是已經被證明的東西嗎？」程心問到。她已經不願意去想那些很終極的問題了，此前面臨這種選擇時她的決策從來都是錯誤的，現在她只想擺脫這些一次次觸痛她的內心的問題以換取片刻的寧靜。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心在流血。

「是的，在宇宙之中我們永遠不可能證明存在的價值。那麼我們曾經做過的一切，我們將要完成的一切，都不會有絲毫的意義。」

程心癱坐在沙灘上，雙眼直直的盯著海面上破碎的星空，任波浪打濕她的衣衫。一切的一切都崩塌了，愛恨情仇歸於塵埃，精妙的藝術變成毫無美感的胡言亂語，甚至連宇宙本身都變得面目猙獰。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留下那最後的生態球？我這是斷絕了最後一絲希望啊！」

「不，不必自責，」雲天明伸手把程心扶起：「希望還在。」

羅輯：「不完備性定理，統一方程，生存的意義……這是宇宙間最大的謎團，但是它還不是絕對無法理解的亂麻，我們總可以從中分析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

關一帆：「比如說？」

羅輯：「我們不可能有效的描述那些高於形式邏輯的概念 ，但是我們根據形式邏輯描述宇宙時卻遇到了極為嚴重的問題。我們無法證明生存的價值，這似乎意味著形式邏輯體系存在著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漏洞。它就是存在著，問題在於在形式邏輯—理性思維體系中我們無法描述它。」

關一帆愕然無言。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是結合此前說過的關於高於邏輯的神的猜測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理論。我們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正是那個超越邏輯的創世神在我們的邏輯體系上動了手腳。」

關一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規律武器？」

羅輯：「是的，真正意義上的規律武器，數學規律武器。」

關一帆明白了希望的來源，當那個存在改變了邏輯，祂必然會改變哲學。在這種數學規律打擊的廢墟上討論存在的意義本就毫無價值，就像三維的生命體無法有效的認識四維結構的存在一樣，現在的整個宇宙中沒有什麼生命體可以認知真正的價值。而智慧體要做的是在現在的邏輯廢墟上重建真實的哲學，還那些問題一個本來面目。

「數學規律武器，你們能做到嗎？」

「這就是你留下那五公斤物質的真正目的，我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但是需要無限的時間。」

關一帆：「那你們是在用永恆的無盡的痛苦作為賭注，賭傾全宇宙的資源你們可以面對那個超越邏輯的神打出致命一擊。」

「是的，我們就是在賭。想像這樣一種場景：有一個人把你推下了無盡黑暗寒冷的深淵，在這裡你看不到那個導致你的痛苦的人，但是你知道他就在你的附近，潛伏在黑暗中。你的手上拿著一把槍，槍中只有一顆子彈，這把槍是你終結深淵中的痛苦的唯一方式，如果不自殺你將永遠處在這種痛苦之中。但是除了自殺你還有一種選擇——向著黑暗開槍，那樣你將有可能擊中並殺死黑暗中的仇敵，衝破這個由他創造的監牢。」

羅輯：「你會怎麼做？」

關一帆：「自殺還是反抗，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羅輯：「不必了，宇宙給出了答案。」

「什麼意思？」

羅輯：「如果你的任務失敗了，結果會是什麼？」

關一帆：「宇宙塌縮，一切從頭開始。」

羅輯：「然後呢？在下一次從大爆炸到大塌縮的輪迴中又會發生什麼？」

關一帆：「我不知道，但是——」

羅輯：「除了擁有和我們一樣信念的文明，沒有什麼人會去選擇永恆而毫無意義的存在。它們將會讓宇宙塌縮，一切從頭再來，直到有人終止這種循環。這就是規律，在我們之前宇宙已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從生到死的輪迴，不知多少文明因為無法忍受毫無意義的存在而自我了斷，然而現在不同了，我們打破了這個循環。」

「向著黑暗開槍？」

羅輯一字一句地說：「向著那個神，開槍。」

我們將不再向著那個神乞求存在的意義，既然祂不肯給，那麼，我們自己去拿！ (出自劉慈欣《鯨歌》)

即便，以一切為代價。

「加入與否，那是你自己的選擇，」雲天明說道：「我不會強迫你的，如果你不願意，那麼我甚至可以給你複製出一個人類文明來，你可以在其中平靜的過完一生。有機體的生命總有極限，而我的時間是無限的，我不在乎。」

程心：「我加入。」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決定，如果你選擇加入，身後可就沒有退路了。」

程心：「我考慮好了，這一次，我不應該再逃避了。」

面前的海在蒸發，天空中星辰變換。意識緩慢地離開有機物搭建而成的身體，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臉。羅輯、雲天明、智子、艾AA、關一帆……一個又一個的身影閃過，程心吃力的一步步跟隨這些人的足跡，踏上那永遠不會有終點的旅途。

空靈的聲音響起。

十一維時空下存在的宇宙很可能不止我們所知的這一個，這些平行宇宙共享邏輯體系與數學規律。所以我們將有可能以自己的一切為代價製造出一次真正的數學規律打擊，破除加在這一系列平行宇宙間的封鎖。在我們死去之後，其它的文明將有可能發現生存的價值，找到一條可以超越不完備性定理的通向神的路。

宇宙公理體系下命題的事件化是我們的最有力的攻擊，我們可以把不完備性命題變成可操作可觀測的事件，如果最終得到了結果，宇宙公理體系中就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如果我們是正確的，原本的數學規律封鎖將被我們打破，其它的文明則會得到自由。

「如果我們看不到結果呢？」程心輕聲問到。

我們做出的將是一條無限逼近最終結果的漸近線。

「但是它們永不相交。」

「不，」那個聲音輕聲說：「它們相交於無窮遠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