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戀愛不如跳舞

作為小城最早跳廣場舞的人,大姑是一位舞蹈的原教旨主義者,拒跳交際舞,拒收老大爺。因此得罪了不少廣場上的朋友。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41 個故事

十三年前的一個下午,大姑提著一個上電池的小錄音機,帶著表哥買MP3後淘汰了的磁帶,走到了西廣場。那天是她廣場舞生涯的第一天。

當時西廣場的商業設施還沒建齊全,周圍的樓盤也大多還在打地基,高高的塔吊日復一日地趕工作業,我大姑望著這荒蕪的廣場如同看到了一片希望的田野,她無比堅信,這裡就是她人生三岔路口的新起點。

從那時起,每天下午五點,大姑就開始吃晚飯,以保證消化後跳舞不會得胃下垂。吃完晚飯後,她會在家裡看一會電視,六點準時出門。

大姑家距西廣場有500米,在小區別的退休婦女晚飯後只知道坐在一起織毛衣扯家常來打發時間的年代,大姑一個人毅然來到西廣場,成為了西廣場上第一個跳廣場舞的人。她那時還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徹底改變了這片區域,成為同齡人里「文藝復興」的先驅。

大姑退休前在一家絲綢廠上班,長期在車間參與流水作業。後來市裡舉辦絲綢節,大姑因為個子高挑,被選為綢廠模特隊的一員,到省城參加比賽,當時萬眾矚目的感覺讓整個模特隊的姑娘們欣喜若狂。

那種興奮感在大姑退休後還在起作用。從綢廠下崗多年後,大姑熱衷觀看電視上的各種選秀,無論是《超級女聲》還是《星光大道》,她喜歡與選手共享這種草根一夜成名的激動:「李宇春的感覺我懂,我最懂。在我們那個年代,能從那麼多女工中被選入光榮的模特隊,就如同她今天當上了冠軍一樣激動。」

然而2005年,當李宇春在湖南衛視憑一曲《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爆紅時,大姑的身材已然走形,那年55歲的她,1米67的個子,體重達到160斤,一頓能吃3兩面,再加2個荷包蛋。

按照規劃,西廣場左側面新修了一個圓形噴泉,晚上6點開始開放。高高的水柱直衝夜空,和大姑的舞姿相映成趣。她孤獨而倔強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舞姿顯得有些笨拙。

2006年,春晚的《俏夕陽》橫空出世,讓一支由離退休幹部組織起來的、平均年齡62歲的老年舞蹈隊(隊員中最大年齡甚至達到了74歲)火遍了全國。這給所有同年齡段的大媽們指了一條時尚的明路,彷彿打開了一個美麗新世界。

「原來工作退休了,人生還沒有退場。」

「原來74歲都能跳舞劈叉,我才剛滿70,還年輕。」

「只要我好好跳,說不定我也能上春晚。」

這樣的想法此起彼伏,同時,全國各地的中老年舞團也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在大媽們意識到廣場將成為她們繼工作單位後再次發光發熱的地方時,我睿智的大姑早已於一年前佔領了西廣場的高地。

廣場上的大媽漸漸多了起來,大姑的小錄音機都不夠用了。她號召陸續加入廣場舞陣營的大媽們一起集資買兩個低音炮音箱,並且是內存大、續航時間長的那種。

用表哥淘汰的磁帶來編舞的模式已經過時,大姑早就聽說東廣場那邊的舞團特別時興,歌曲都是用U盤裝的,插上音箱就能放。無論是龐龍還是鳳凰傳奇的歌曲,都能通過新音箱想放就放。就這樣,大姑帶著這批最早加入廣場舞陣營的大媽成為「追夢舞團」的核心成員。

「追夢舞團」這個名字是跟著大姑跳舞的人擴大到200多號時取的,在我們本地算是很大規模了。每當集合音樂響起,舞團就自覺排出十多排,每排二十人左右。前排臨著噴泉,後排緊靠著擺攤的小販、兒童遊樂區域,大媽們跟隨音樂整齊地擺動軀體,與廣場上燈火通明的店鋪、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一同成為城市裡一道獨特的風景。

取名「追夢舞團」前,舞團候選的名字還有「百姓舞團」、「幸福社區舞團」、「百花香舞團」等等。後來,讀研究生的表哥啟發了大姑:「你跳舞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做人都該有夢想的,不然和一條鹹魚有什麼區別,你們就叫『追夢舞團』吧。」

大姑把這席話講給舞團核心團員,大媽們一致鼓掌叫好,當場拍板叫「追夢舞團」,誰不認,誰就出局,甚至還有幾位感動得眼眶都紅了,誇表哥不愧是研究生,說的話真有文化。

除了對舞團的名字有決定權,核心成員還享有一項絕對福利,那就是霸佔了舞團的頭兩排,最大範圍地享受著廣場上川流不息的市民投來的目光。此外,如果舞團引進了新道具,比如摺扇或者彈力球,也是從一二排開始排練試手,要是動作難度不大,姿勢又好看,才有機會在全舞團普及。

這些特權讓舞團里不少後來的大媽空有一腔羨慕和妒忌,有的私下帶著點小禮物來找我大姑,請她把自己安置到一二排去。對於這些人的請求,大姑沒有馬上同意,她常常會拉著對方的手聊閑話,問對方退休前都在哪上班呀,退休後有什麼愛好啊之類的。

如果閑聊中發現對方有舞蹈經驗,大姑就會和她在家中以「舞」會友。這樣一來,大姑從舞團里挖掘出不少曾在劇場和學校工作多年、舞蹈基礎紮實的文藝大媽,讓她們逐漸參與到編舞領舞的工作中,算是委以重任。

尤其是從文工團退下來的文藝兵張大媽,不僅舞跳得好,還將「當兵」的經驗移植到舞團編舞的管理工作中。她發明的口哨舞將動感的音樂與口哨合二為一,將舞蹈的柔美和軍姿的英氣無縫銜接,在我們城市裡前無古人,引得東北西三方廣場的舞團紛紛模仿卻也難以超越。

很快,「追夢舞團」的名聲傳遍四周,慕名而來的大媽越來越多。附近小區的大媽都以加入「追夢舞團」為榮,這裡的舞不僅全,而且動作規範,隊形變換好看,最重要的是,比別的舞團更時髦。

「追夢舞團」的舞蹈種類中西兼備,有民族舞,也有歐式鬥牛舞、現代舞,偶爾甚至還有一兩個鬼步舞的動作,唯一不跳的是交誼舞。

也曾有舞團團員提議,別的團里男女手拉手、肩並肩地左右搖擺,重溫那些年錯過的革命友誼,我們團也該加大招收男團員的力度,爭取把周圍閑置的老爺們拉過來,做到舞團每個大媽都配一個舞伴大爺,跳上一曲動人的交誼舞。

大姑對此持強烈和堅決的反對態度,甚至在好幾撥大媽輪番上門遊說時,她還大發脾氣,說自己跳舞是愛跳舞,以舞會友沒有錯,熱愛跳舞的男士入團也沒錯,但她卻不想讓舞團變味成為交際團。

她還說,自己一把歲數了,可不想晚節不保。

那些覺得大姑舊思想包袱過重的大媽們挺失望的,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舞都跳得沒精打采。後來,有幾個大媽分離出去,單獨成立了一個舞團,招了些男團員。每晚先在大姑的舞團跳到結束,華燈初上的時候,她們的男舞伴就騎著一個個電動小三輪過來,與她們在同一塊區域相擁曼舞。

內部矛盾容易解決,可外部矛盾有時卻很難化解。隨著西廣場周圍的小區開盤,附近居民越來越多,吃完晚飯到西廣場活動的人也多了起來,雖然後來的群眾都默認了6點到8點半的黃金時間屬於追夢舞團,可總有一群同樣需要活動筋骨的大爺要來廣場抽抽陀螺。

一山不容二虎。這兩股勢力年齡都一般大,誰也碰瓷不了誰,都不敢來硬的讓對方動了真氣,誰先往地上一躺,誰就贏。所以有段時間,他們就這樣在廣場上僵著。你要在這裡跳,我就把陀螺抽進你的舞群,你要在這裡抽陀螺,我就在你陀螺邊上跳,讓你不敢揮鞭子。

那段時間,大姑每天心急如焚,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革命的勝利果實被敵人竊取。每天4點半,她和一些住得近的大媽吃了晚飯,飛奔去廣場,先佔了位置跳起來,免得那群陀螺大爺們搶佔先機布開了陣。

大姑的舞團打的是人海戰術,陀螺大爺們雖然人少,但手裡卻有武器,那就是平均長度達到3米的陀螺鞭。如果把陀螺抽成圈,直徑6米,一個陀螺大爺就能霸佔六七個大媽跳舞的空間,也就是以一擋七。大媽們面臨著的更嚴峻的形勢還有,作為各自家庭家務主力,太早來廣場不太現實,用人海戰術也不是長久之計。

一天,電視節目里反串女性、邊唱邊跳《貴妃醉酒》的李玉剛啟發了大姑。她好似醍醐灌頂,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裁縫趕製了一批水袖,並在當天下午,意氣風發地拿著水袖為先到場的大媽們挨個發放,教她們用繩子纏在小臂上排練起了新舞。

大姑定製的水袖一隻長2米,轉起圈來差不多是一隻小陀螺的範圍,這下以牙還牙,大爺們鞭長莫及了。

也有固執的老頭不死心,把鞭子長度加到了五六米,可那樣把陀螺抽起來就太費勁了。有一個老頭給鞭子加了長度,連續來廣場抽了兩天,結果人抽風了。

經此一役,陀螺大軍陸陸續續不來廣場了。成王敗寇,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敵軍退散後,追夢舞團也沒有再跳水袖舞。甩長袖不僅累,還熱,身體吃不消。不過李玉剛倒是成了舞團大媽們心中共同的偶像,她們分析說有明星在戰線後方作後盾,效果就是不一樣。

圖 | 在草原上「放飛」的大姑

隨著廣場舞在中老年大媽群體中的普及,大媽們的廣場舞也跳得愈發昂揚,甚至還夾雜著一些「為國爭光」的念頭。新聞上都說,有中國大媽已經將廣場舞跳到了莫斯科紅場了。

大姑和追夢舞團也與時俱進,不再將目光鎖定於小小的西廣場,而是走到哪跳到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她們新的夢想是在自己的所到之地,都留下舞團瀟洒的舞步,以此向世界宣告:這塊地兒,老娘跳過!

對於大姑和舞團的戰鬥熱情,家人也只能以點到為止的勸慰為主,多次勸她「跳舞雖好,可不要貪杯」。上個月,大姑和舞團的一些團員自費去雪山徒步遊玩,還在山腳下跳了一段《雪山飛狐》,引得不少遊客拍照留念。

這樣的生活,大姑很滿意。她說,自己會「活到老,跳到老」。

作者唐曉芙,現為報社編輯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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