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小說尋妖指南(《神異經》篇)
前言的前言
對於喜歡妖怪故事和古代傳說的人們來說,古時遺留下來的志怪小說實可以說是一份極其巨大的寶藏,對那些對妖怪感興趣的人而言,閱讀志怪小說也是了解中國古代妖怪世界最便捷的途徑。
但是,志怪小說的數量非常多,而且跨越時間從漢代一直綿延到清,這兩千年間,人們對於妖怪的認識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始終都在隨著當時宗教信仰和民間信仰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你用看待明清小說中妖怪的眼光去看魏晉志怪中的妖怪,只會越看越覺得糊塗,因為由於時間相隔太久,兩者雖然都名為妖怪,但其實早就已經完全是兩碼事了。
所以,為了讓對妖怪感興趣的各位可以更好地通過志怪小說來了解妖怪,我們就來逐次簡單介紹和分析一下那些志怪小說,以及書中提到的那些妖怪們吧。以時間為序,本篇先從東漢時的《神異經》說起。
前言
不過,在這之前,還需要先簡單解釋一下什麼是志怪小說。
顧名思義,志怪者,就是「記錄奇怪」的意思,大凡記錄著神禽怪獸,草木異變,天象無常,神仙鬼怪的內容都可以被稱為「志怪」。
我國自古就是有志怪的傳統的。
《周易》中雲「載鬼一車」,《左傳》大書「兩龍相鬥」,《呂刑》則雲「遏絕苗民,絕地天通」,遍觀先秦時期的古籍,或多或少也都存在有一定「志怪」的成分,這是由於當時人們的科學水平和信仰狀態決定的,當時官方有祝史,民間有巫覡,這群人的職責就是通過溝通鬼神來撫慰或者說麻醉人們的精神,在這樣的大環境中,沒有「怪」反倒顯得有些奇怪。
先秦以後,無論世道或治或亂,人們對志怪的熱情始終沒變過,尤其是東漢以後,就開始出現了許多以專門志怪為目標的書籍,這就是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志怪小說。而在東漢之前的有些書中,雖然也存在有很多和妖怪有關的內容,但作者的主要目的卻明顯不在妖怪,所以並不能看做是志怪小說。
再有,志怪小說的「小說」二字也需要解釋一下,這裡的小說,指的不是我們現在理解的那些通常是由人有意識虛構出來的故事,相反,早期的志怪小說很少是作者故意編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搜羅當時或者前代的奇聞異事而成,作者是將這些事當做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來記錄的,所以稱其為小說其實並不合適。志怪小說中出現大量文人虛構故事是在宋代以後,尤其是清代《聊齋》橫空出世以後的事了。
所以讀者要明白,志怪書雖然一律被冠以小說之名,但在宋代之前,志怪書作者主動虛構的故事不能說沒有,但是非常少,大多數故事都是取材自民間傳聞以及摘抄自前人著作,並不能將其和現在的小說等同視之。
正文:
一、《神異經》
《神異經》一卷,舊時作者題為東方朔,基本可以確認不靠譜,但根據一些線索,此書年代定為東漢是沒有問題的。書中又原附有題為西晉人張華所作的注,真假很難說,姑且認為是真的吧。書的內容原本應該不止一卷那麼少,原書估計早就散佚了,今天我們看到的版本是前人輯錄唐宋類書中所引逸文而成。(魯迅說)
全書模式完全仿照《山海經》,分為東、南、西、北,四荒經篇,以及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荒經篇,及中荒經一篇,共九篇。
書的內容,主要以描述各種怪獸為主,間略提到了一些神樹、神人以及名勝等等。我們的關注點在妖怪,所以重點還是說妖怪。
書中《西荒經》里提到了山臊,也就是後來的山魈,這種被認為是山精的妖怪,一直到清代都是志怪小說中的常客。所謂山精,指的不是某一種妖怪,因為古人對妖怪懶於分類,所以凡是在山中見到的妖怪,基本都被古人稱之為山精,山精者,山林精氣所化也。
山魈在後來常被說成是一種外形像猴,獨手獨腳的妖怪,而在《西荒經》里,山臊卻還沒有獨手獨腳的特徵,只不過是一種長得像人的怪物罷了。
原文道:「深山中有人焉,身長尺余,一足,袒身,捕蝦蟹。性不畏人,見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蝦蟹。伺人不在,而盜人鹽以食蝦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嘗以竹著火中,爆烞而出,臊皆驚憚。犯之,令人寒熱。(此雖人形而變化,然亦鬼魅之類。今所在山中皆有之。)」【括弧內疑為張華注】
除了山臊,《神異經》里還首次提到了所謂四凶獸,也就是讙兜、渾沌、檮杌、窮奇這四位。不過說實話,這四凶獸的說法編得實在是不高明。試舉一例,書中關於讙兜描述道:
「崑崙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目而不見,行不開。有兩耳而不聞,有人知往。有腹無五臟,有腸直而不旋,食物徑過。人有德行而往牴觸之,有凶德則往依憑之。天使其然,名為渾沌。《春秋》云:渾沌,帝鴻氏不才子也。空居無為,常咋其尾,迴轉,仰天而笑。」
所謂四凶獸,其實出處不過是《左傳》里提到過的四個不成器的貴族後裔連帶著他們的家族,也不知道《神異經》的作者跟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偏要這樣黑人家。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就評價這書「然略于山川道里而詳於異物,間有嘲諷之辭」,這話都說的輕了,這哪是嘲諷,分明就是在無腦黑。
而且特別奇怪的一點,本來是四個人的四凶被《神異經》說成了怪物,而早在《呂氏春秋》里就被當成怪獸的饕餮到了《神異經》里就又反過來被稱為人了,其文道:
「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彊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
所以只能說,可能《神異經》的作者自有一套獨特的神話理論作為依據吧。
另外《神異經》中還提到了旱魃,雖然不是最早的記載,但卻比只提到了一個名字的《詩經·雲漢》篇要詳細得多,其文道:
「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遇者得之,投溷中即死,旱災消。」
不過這段是唐代孔穎達疏《詩經》時的引文,今本《神異經》中有這段記載,但沒有提到魃,而是用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字——??(可能會無法顯示,字形為左部鼠字旁,右部是假字去掉立人旁)。可能是因為流傳版本的不同。
旱魃同樣是一種在我國影響極為深遠的妖怪,據說直到解放前,一些地區都還存在有打旱魃的習俗,專欄以前曾經專門寫過與旱魃有關的文章,感興趣的可以參看。
而關於旱魃和《山海經》里提到的那個女魃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聯繫,因為缺少資料目前還不能下定論,只好闕疑。
以上是《神異經》中出現過,而在日後也流傳得非常廣的妖怪,而書中還存在一些只在這書中提到過,日後就完全不見了蹤影的妖怪。
比如尺郭。其文道:
南有人焉,周行天下。身長七丈,腹圍如其長,頭戴雞父(明人朱謀?註:「雞頭未詳」)魌頭,朱衣縞帶,以赤蛇繞額,尾合於頭。不飲不食,朝吞惡鬼三千,暮吞三百。此人以鬼為飯,以露為漿,名曰尺郭,一名食邪。(道師雲吞邪鬼,一名赤黃父,今世有黃父鬼。)【括弧內疑為張華注】
這位的打扮有點像古代逐疫儀式中的方相氏,比如「魌頭」本來就是方相氏在大儺時所戴的面具,書中又說這尺郭「朝吞惡鬼三千,暮吞三百」云云,也符合他驅鬼的身份,所以尺郭可能就是那時民間信仰中一位專門負責辟邪去惡的鬼神。
可惜除了《神異經》以外,我們再也見不到還有別的什麼書中提到過這尺郭,大概尺郭原本就只是一個地區性的信仰,除了偶然被《神異經》的作者記錄下來以外,根本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吧。
不過這段記載最後提到「今世有黃父鬼」,而在南朝宋時人劉敬叔所作的《異苑》里,還真的提到了黃父鬼,其文道:
黃州治下有黃父鬼,出則為祟,所著衣袷皆黃。至人家張口而笑,必得疫癘,長短無定,隨籬高下,自不出。已十餘年,土俗畏怖,惶恐不絕。
然而,從文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黃父鬼顯然是一種惡鬼,屬於被尺郭當飯吃的那種,實在看不出兩者之間存在有什麼關係。所以反過來,原文中這句「今世有黃父鬼」就很可疑了。
《神異經》的作者不可能將吃鬼的妖怪和害人的惡鬼混為一談,這句「今世有黃父鬼」很可能是張華所作的注——更有可能是在張華之後的,和《異苑》成書時間相近的某人偽托張華之名在給《神異經》作注的時候,將當時道教中的吞邪鬼當做了尺郭,又聽說這吞邪鬼有個別名叫赤黃父,於是突發奇想把這赤黃父和當時流傳的黃父鬼聯繫了起來,於是就在文末添上了這麼一句。
還有河伯使者,個人以為這是《神異經》中少有描寫得極為精彩的片段,其文道:
西海水上有人,乘白馬朱鬣,白衣玄冠,從十二童子,馳馬西海水上,如飛如風,名曰河伯使者。或時上岸,馬跡所及,水至其處。所之之國,雨水滂沱,暮則還河。
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讀來獵獵有生氣。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五代馬縞所著《中華古今注》中,提到:
鱉名:河伯從事,江東人謂青衣魚,為婢(魚聶)魚,為童子魚,為土父鱉,一名河伯使者。
但我想《神異經》中那位河伯使者應該不是指的不是這位河伯使者吧(笑)。和尺郭一樣,在《神異經》以後,我們再也沒在其它書中見到這位颯爽英姿的河伯使者。
再說回怪獸。《神異經》中描述了非常多的怪獸,比如「重千斤,毛長二尺餘,細如絲。但居火中」的火鼠,「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的訛獸,「其狀如獅子,食人,吹人則病,恆近人村裡,入人居室,百姓患苦。天帝徙之北方荒中」的?等等,都是十分奇異詭譎的想像。
尤其那個?,元人陶宗儀的《輟耕錄》引這段文作「北方大荒中有獸,咋人則疾,名曰?,恙也,嘗入人屋室,黃帝殺之。人無憂疾,謂之無恙。」也就是說,人們見面時常說的那句「別來無恙?」,實際就是在問你有沒有遇見?這種怪獸。當然這和四凶獸一樣,多半也是出自《神異經》作者的臆造。
總結一下的話,《神異經》是一本有著太多個人色彩的志怪小說,其中描述的大多數內容除了這本書以外,我們找不到其它記載可以作為對照,它們可能是漢代時曾經廣泛流行的傳說,也可能全然出自作者的一廂情願,但是另一方面書中又確實保留了像旱魃、山臊等在後世名聲赫赫的妖怪在漢代時的最初形態,可以說功不可沒。
此書只有輯本,內容不多,閱讀起來花不了多少時間,敘述風格明顯模仿《山海經》,幾乎沒有講故事,而是以方向為綱,以描述某景某物為體,羅列成文,讀起來可能會有些枯燥,這本書更適合當作一本神怪設定集子來讀,若是想聽故事的話,可能會有些失望吧。
完。
對妖怪和神話故事同樣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加群一起玩 →540895659 ヾ(??▽?)ノ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