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魔法的魔術師
手拍鐵釘是一個驚險刺激的魔術節目,在表演前,我猛然發現道具失靈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38 個故事
還有七分鐘就要上台表演了,坐在舞台後面候場,我開著撲克牌,身邊放著隨身攜帶著的行李箱。和往常一樣,我把演出的道具上好托,跟歌舞演員們開著玩笑。
那是2010年冬,我在這座南方海濱城市跑場子的第三年,也是進入魔術行業的第三年。
每當這座商業氣息濃厚的城市裡有婚宴、企業年會、新品發布會、車展時,組織方會第一時間通知我,給我留一個10分鐘的節目。我根據日程,輾轉前往演出。一個月平均三天會接一單,一次收費六七百元,月入六七千,算還不錯。
幾年間,我跑遍了溫州周邊十來個縣市。我喜歡在所有喜慶歡樂的場合里表演魔術和雜耍,博在場觀眾一樂。當然在場觀眾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比如婚宴上的觀眾都忙著寒暄,一般都不怎麼看,企業年會的觀眾就看得認真很多,這裡民營企業發達,工人們一年就一次集體放鬆的機會,當然會全神貫注。
也有就算受邀也不會去表演的場合,比如葬禮,因為晦氣,但有同行會去的。
和幾乎所有上台表演的職業一樣,魔術師的青春是在舞台後面擁擠的後台度過的。一場年會通常有很多個節目,魔術節目次序居中,但只要年會正式開始了,所有節目的演員都須在後台候場,等一兩個小時再正常不過,所以才有了「青春都耗在了後台」這樣的說法。
眾所周知,手上功夫是魔術師的看家本領。除了睡覺,我幾乎牌不離手,開牌是魔術師練手活的基礎課。幾年下來,我的家裡有幾百副牌,床上、桌子上、衛生間里都是,剛開始妻子嫌棄,後來也漸漸習慣了。你可別小瞧了這些牌,好點的牌,比如美國有種單車牌的撲克牌,專門用於紙牌魔術,一副標價好幾千塊錢呢。
這一天,我受邀來到溫州一家鞋廠的年會現場。坐在後台,舞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一個民歌獨唱節目。過了一會兒,歌唱結束,掌聲陣陣,主持人開始說起串詞。
當傳來「有請溫州最年輕耀眼的魔術師閃亮登場」時, 配樂Rub You The Right Way 響起,我深吸了口氣,走上前台,鞠了一躬,張開雙手擺了一個pose。台下黑壓壓的,少說也有幾百人吧。
一場10分鐘的魔術節目會以舞台魔術開場,就是那種只展示、不說話的魔術。我先是變出了幾隻白鴿,台下響起掌聲。我漸漸地找到舞台上的節拍,學著享受,想像自己在舞台中央閃耀著光芒。
有那麼幾秒,我會恍惚,想起在南昌那所建築技術學校上學時,自己還是個土木工程專業的學生,每天學結構力學,算縱向受拉鋼筋截面面積、分析超靜定機構之類,而我最想算的,其實是自己內心的陰影面積。
學這個專業也是受家庭影響。我的父母是江西井岡山山區的農民,家裡幾畝地種了稻子和果園,文化程度都不高。我有個姐姐和哥哥,還在我上學時,他們已經在外面工地做建築,於是順理成章地讓我也學了這個專業。
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安排。大三那年的高中同學聚會上,虎哥在我面前拿著把絲巾,說要給我變魔術,我盯著看,他刷地一下變沒了。當時這個場面給了我長久的震驚,沒了!竟然沒了!我嘖嘖稱奇,不相信這是真的,開始對魔術產生興趣,每天下課偷著去網吧看教學視頻。
魔術太有意思了。和枯燥無趣的結構力學相比,簡直是上蒼對我的救贖。大學畢業,本來要去工地的我選擇了舞台。父母不理解,在他們眼裡,魔術是騙人的奇技淫巧,但也拗不過我,沒再說什麼。
我一個人來到福州一家魔術館,拜師學藝,邊做學徒邊做魔術培訓,算是學成之後,我輾轉到溫州,開了自己的魔術館,生活就此改變。
接下來是互動環節,我本來計劃表演的是「錢入橘子」。這招從觀眾手中的橘子里變出百元大鈔的遊戲屢試不爽,很能帶動現場氣氛。
突然,一個聲音衝進了我的腦袋:這招表演得太頻繁了,換一個更有挑戰性的吧。
我臨時決定把表演換成「拍釘子」。魔術表演的現場往往由魔術師自己把握,無需與主持人商量,道具都齊全。現在想來,我那時20歲出頭,容易被熱烈氣氛沖昏頭腦,或者懷抱著一股年輕人特有的無知狂妄:魔術這東西,不過爾爾。
拍釘子,顧名思義,就是拿出一枚大鐵釘,銳鋒朝上,倒置於八個同款牛皮紙袋中的任一一個。魔術師找一個現場觀眾上台,把八個袋子調換位置,然後請上台觀眾隨機選兩個袋子,由魔術師拿手掌大力拍扁,示意大釘子像消失了一般,以此類推,直到剩下最後兩個袋子,由上台的觀眾拍一個。當然,大釘藏身在最後那個袋子里。
相比於錢入橘子,拍釘子顯然刺激很多,關鍵是能和現場觀眾一同製造有驚無險的效果。要知道,每當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觀眾在倒吸涼氣時,我的心裡開心極了。
我掃了一遍前排觀眾,請一位女觀眾上台,不是托兒,就是一位面相和善的普通女孩,當然,也千萬不能是「奧客」。
「奧客」是閩南語,是我們的行話,指那類最讓魔術師抓狂的觀眾。他們不但會在魔術師表演時亂說話,還會亂動道具。更討厭的是,他們如果看不出變魔術的內在原理,會不停要求你再變一次,直到你把其中的秘密告訴他。有次,我在KTV里表演紙牌魔術,就遇到幾個大叔搶下我的牌,我只能放棄表演,場面尷尬。
魔術給觀眾帶來快樂,這一點像馬戲團的小丑,但比小丑又多了神秘光環。很多觀眾對魔術的理解還停留在「騙人」這個層面,網上有各種揭秘視頻,「奧客」也以戳穿魔術師為樂。
可對於職業魔術師來說,魔術是養家糊口的職業,和程序員每天敲代碼、銷售代表每天見客戶、街頭小販每天擺攤吆喝沒有本質區別,我們每天苦練手活,在電影院看電影手裡開著牌,坐公交手裡也開著牌。
有意思的是,我們從不在親朋面前表演魔術,親朋也不會央求我們表演,我就從來沒有給妻子表演過,她好像也沒有什麼興趣。這其中有幾分予人為樂而己不樂的苦澀。
我們更不會和人打牌賭博,贏了對方會說你耍把戲,輸了對方又說你個魔術師都輸,何況賭博本身就有違職業操守。
我背過身子,讓上台的女孩把八個紙袋打亂。四周靜極,台下的觀眾屏住呼吸,好像猜到了這個環節的驚險刺激,後來的事也說明了確實是這樣。
紙袋打亂了,我轉過身子,這個時候,忽然發現道具——也就是鐵釘下面的底座,失靈了!正常情況下,魔術師憑藉道具,在表演前就知道釘子在哪個袋子,而現在,我也不知道釘子藏在哪裡了。
額頭上的汗涔涔地流下來,我的大腦有些空白。三年的從業經歷里,還是頭一遭在這麼多人的場合出現差錯。
魔術師不是魔法師,出現失誤不可避免,上過春晚的劉謙和Yif都失手過。在私下的練習里,我已經忘了雙手被燒了多少次,手指被割了多少回,但一次失誤的後果很嚴重——魔術表演時埋了那麼多包袱,不像歌舞和小品出現了失誤還可以繼續。一旦演砸了,晾在台上不說,還會砸了自家招牌,後者可是關乎生計的。
有些失誤也是致命的。2011年,就有國外還有魔術師在表演電鋸鋸美女時出現了失誤,作為搭檔的妻子當場身首異處。
咚咚咚咚,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事已至此,只能鋌而走險了。我決定賭一把,繼續表演下去。
那是我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冒險。女觀眾已經選好了兩隻袋子,我雙手向前,假裝大力地拍扁了兩隻袋子,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
沒有釘子。
汗從額頭滲出,啪嗒啪嗒滴在地上。我頻繁地把目光投向主持人,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緊急救場。可即便我們經常在表演時合作,他也沒有明白過來,相反,他還以為我是讓他繼續渲染。
主持人拿起話筒,介紹起拍釘子這麼魔術怎麼怎麼危險,而我,神通廣大的魔術師怎麼怎麼厲害。整個酒店裡的氣氛像在熱油里滴了幾點水,空前高漲起來,幾百雙眼睛就像螞蟻啃噬著我的手指。
輪到第三個袋子了,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那一刻,多希望它們從我身體分離出去,平時八面玲瓏的它們此刻是如此被我厭棄。
台下,不明真相的觀眾老練地以為這是我表演的一部分,掌聲再次響起。
我閉上眼睛,拍下了第三個袋子。
一隻新鮮的大鐵釘從我的指逢里竄出,鋒利無比,像戳進我的眼睛。我用了好幾秒來感知這隻釘子有沒有刺穿我的手掌,如果再偏幾毫米,是的,幾毫米,釘子就會刺穿右手手心。
台下是死一樣的靜,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演砸了。我尷尬地笑著,臉上僵著的肌肉一條條地抽動,對主持人說:「我沒騙你們哦,看吧,真鐵釘哦。」
魔術以失敗告終,600元的演出費更沒臉要了。
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那隻釘子一直留在道具箱,也留在我心裡,每次上台我都看他一眼,想起年輕氣盛時的狂妄,想起生活中遠比魔術更多意外,學著更腳踏實地地生活,對人生中各種措手不及保持敬畏。
生活是比我更神通廣大的魔術師,他讓我選擇魔術,也讓我碰了釘子,在他面前,我只能俯首帖耳,掌握著那一丁點小把戲。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表演過拍釘子這個節目。
口述 廖岳衡,藝名可樂,職業魔術師
作者王大鵬,現為故事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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