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與珠貝,屬於楚國人的絲綢之路

氣蒸雲夢,波撼岳陽。楚文明是我國較早的文明之一,地處荊山之野,故名為荊。

在中原史觀主導下的記載之中,楚國曾臣服於殷周,即詩經《詩經·商頌·殷武》所說的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楚國的核心區位於漢江流域-江漢平原,屬長江流域中游,在當時北方的華夏文明核心區(如周王室)看來,此乃化外之地,文明程度自然不能和諸姬姓王族相比,並在中原與江漢之間的南陽盆地設置諸多姬姓諸侯以防範之。

楚國核心區(戰國後期被秦國佔領後,楚國只得放棄故土,搬到東部立國)

然而,自周王室衰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楚積蓄國力、推行民族和睦政策,國勢已強,在諸侯爭霸中獨樹一幟。

「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楚國大地,充滿了香草的芬芳,「與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楚國大地,孕育著美人的歌舞未央。漆羽人,木雕獸,紅與黑為主色調的巫楚世界,一端是黑色無盡的寂滅,一端是紅色永生的延展。

然而,楚地並不閉塞,在黑與紅的世界中,出土了來自貴州的合金,出土了轉運自西南或者嶺南的珠、貝,出土了來自西亞的蜻蜓眼。

木雕獸

美輪美奐的蜻蜓眼

自春秋時期,楚國經濟日臻繁盛。到了戰國中晚期,楚國商業已經處於發展的巔峰。

《韓非子》中記載了楚人對黃金的追逐,「荊(指楚)南之地,麗水之中生金。人多竊採金,採金之禁,得而輒辜碟於市甚眾,壅離其水也,而人竊金不止」。

然而,楚國雖然是黃金的重要產地,但從其擁有量之大來看,黃金並不是完全出於楚地。楚國當年黃金儲量的一部分很可能是從雲貴高原輾轉販運而來的。

湖北經濟學院陳列館的鎮館之寶「楚國爰金」,17.8克,屬國家一級文物

這便可以追溯到自商王朝開始的 「金道錫行」。 錫是冶煉青銅必不可少的成分,青銅器是當時國家必不可少的禮器,楚國固然產錫,但產量欠豐,楚國冶煉青銅所用之錫,有一部分來自五嶺地區。

河南博物院收藏的王子午鼎

「金道錫行」的南路為沿長江幹線的青銅礦料之路,即含高放射性鉛的銅料從雲南出發,或輸入到三星堆遺址,或沿著長江幹線輸入到湖北、湖南及江西等地,經盤龍城輸入中原王朝。

有學者復原了楚國「黃金之路」,它西起楚雄,東至江陵: 楚雄—晉寧(滇池)—曲靖—威寧—遵義(瞥)—福泉(且蘭)—黔陽—椒浦—麻陽—常德—江陵。

楚地地理位置優越,便於與中原、東南、西南各地區進行貿易。楚國輸往嶺南(即五嶺以南的今廣東和廣西東南部)地區的手工業產品,以銅器為主。在與西南的經濟交往中,楚國輸出的手工業品以鐵器和絲綢為大宗。

然而,這只是貿易網上的一個節點,並不是終點。考古發現證明,楚國商人已穿過阿爾泰山脈。

在今阿爾泰山西麓巴澤雷克(今俄羅斯南部阿爾泰邊區) 發現了古代游牧民族的貴族墓,其年代相當於我國的戰國時期,墓中出土了堪稱標準楚式鏡的四山鏡和絲織刺繡物。其中絲織刺繡物的絲纖維、花紋風格(龍鳳紋)以及刺繡工藝手法,都與長沙烈士公園戰國墓出土的龍鳳紋刺繡相同。

巴澤雷克出土的刺繡

這離得還是蠻遠的

公元前4世紀後期,摩揭陀王國的大臣商那閻在其所著《政論》中說:「產生在支那成捆的絲,賈人常販至印度。」這裡的「支那」,傳統的說法是與「秦」有關。

然而,也有學者認為「支那(Cina)」 一詞應由「 荊」(即楚) 所導源。而實際上,暫且不論支那的源流,秦與楚,通過聯姻和征戰,早已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繫。

河南淅川楚墓出土的雲紋銅禁,現藏於河南博物院

如若追溯以貿絲為主的絲綢之路,通往撒馬爾罕的黃金之路上有熾熱的風扇撲,天山北麓茫茫的白雪伴著日出日暮,泉州和揚州港充斥著腳夫的汗水與商人的高呼。

這三條路線:

一是張騫打通的由長安經中亞國家、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等而達地中海,以羅馬為終點,全長6000多公里「西北絲綢之路」。

一是起自中國長安,經敦煌、烏魯木齊、中亞到達羅馬,全長5000多公里的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草原絲綢之路」。

一是從廣州、泉州、杭州、揚州等沿海城市出發,從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遠達非洲東海岸的海上貿易的「海上絲綢之路」。

其實,在早期的絲綢之路中,與楚地聯繫較大的是在西南的山澗密林中的「西南絲綢之路」。這不僅僅是一條貿易之路,而且與春秋戰國時期的秦楚爭霸有著深刻的戰略關係,楚與秦對黔中郡的爭奪就是一個典型的體現。

公元前279年,楚頃襄王派將領庄蹻率軍通過黔中郡向西南進攻,經過沅水,向西南攻克且蘭,征服夜郎國,一直攻打到滇池一帶。

而隨後公元前277年秦派蜀郡守張若再度攻取黔中郡和巫郡。第二年,楚不甘心失敗,又調集東部兵力收復黔中郡部分地區,重新立郡以對付秦國。

因黔中郡的反覆爭奪,庄蹻歸路不暢,便「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這便是「庄蹻王滇」一事。

庄蹻遠征大西南,然而巫郡、黔中郡丟失,楚國本土難保,成就化為烏有

《史記》中關於「庄蹻王滇」的文本敘述,可能是有中原史觀的影響,未知其是否可靠,但是,從考古證據上看,古雲南地區也受到楚文化影響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早在公元前4世紀,古蜀人經雲南、緬甸進入印度,其主要的通道就是從今東印度阿薩姆經北印度進入西北印度(身毒),這條通道也與古蜀絲綢西傳印度的年代、地域和路線相吻合。

蜀,上古音為屋部禪紐,南方話無捲舌音,讀為Su,是古蜀人的自稱,黃河流域中原地區的人們則根據古蜀人善養蠶的特徵, 把Su 的讀音音譯寫作蜀。

而楚與蜀,早就具有不可割裂的交通往來。從巴蜀地區的墓葬形制、出土器物可以發現,在戰國時期,楚國已經基本控制了峽江上游地域。

如此看來,秦、楚、蜀、黔、滇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個混亂之下的相互影響的共同體。楚地西南接巴蜀,東南連百越,西北向高原。

西南政權勢力分布(巴蜀最終被秦吞併,並成為秦擊敗楚國的跳板)——地圖來自史圖館

吳王夫差的妻子曾隨夫出征,之後在楚國暴亡,因正處戰爭時期,吳人就將她就地厚葬。其墓中出土了幾顆蜻蜓眼式玻璃珠,化學成份為納鈣玻璃,較之中國後來自產的鉛鋇玻璃,無疑是從國外引進,這就證明了楚地甚至是吳越與歐亞大草原和伊朗高原至今的貿易中轉站。

伊朗高原是貿易重地。早在公元前4千年之公元前2千年期間,雪花石、大理石、黑曜石、綠泥石、青金石、綠松石等都經由伊朗運往資源相對短缺的兩河流域,甚至有的進一步西傳之地中海地區。

雖然我國的山地不適宜農耕,但礦產資源絕對是大大的豐富

上海玻璃博物館 「靈蛇獻瑞」-蜻蜓眼飾品展 「蜻蜓眼」是對這樣一種古代玻璃飾品的稱呼,即通過燒制不同溫度顏色、互相鑲嵌的玻璃料,來達成這種類似蜻蜓眼的同心圓花紋的玻璃飾品.蜻蜓眼最早出現於西域,公元前五世紀傳入我國,在湖北(曾侯乙墓曾一次性出土173顆)、山東、河南等地墓葬均有發現——來自微博動脈影

不止於此,伊朗高原歷來和北面的中亞存在著緊密聯繫,而且伊朗高原亦發現大量的各式蜻蜓眼玻璃珠。

據此推測,一定有一部分蜻蜓眼式玻璃珠經由伊朗高原北上經帕米爾地區傳入中國的可能。這條線路可能是由伊朗至新疆塔里木,抑或是從印度到達中國南部的雲南或經海路商道,隨後,又傳播到了楚地。

貿易的背後是利益的驅動,利益的驅動促進了文化的認同。在絲綢之路上,每一個起點或終點,都是發散和輻射的點,春風不度的玉門關映入了中原文人的內心,菩提樹下的頓悟召引了不同血脈的信徒。

放射式的貿易之路不斷擴大、延伸,雖然秦實現了大一統,但是古代的楚地是不折不扣的樞紐之一。古蜀、古滇有楚劍,楚國之南有楚儀,楚國之北亦有楚風。

而楚有黃金、楚有珠貝、楚有玻璃,文化的差異帶來的並不全是衝突和征服,而更多的是多元的交融與認同。

楚人的審美

劍舞楚天--戰國九連墩墓文物展巡禮

於雲夢澤畔,深入人心的是屈原哀民生之多艱的上下求索;於岳陽樓上,感懷士人的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在紅與黑為主色調的巫楚世界,一端是黑色無盡的寂滅,一端是紅色永生的延展,而其地緣優勢,自當再度發揮張力,其文化沉積,自當再度磨洗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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