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諾斯1：麥克斯（《美國往事》）

01-24

為了登上高位，他殺死自己的父親；為了保住權力，他吞食自己的孩子。他的生命中沒有別的，只有陰謀和野心。
——克洛諾斯

有一類人，很難成為小說或電影中的第一主角，他們的心路歷程從不向讀者或觀眾袒露，他們總是躲在暗處，默默地謀劃著一切。

這類人就是陰謀家，克洛諾斯型的人物。

塑造這類人物的一大難點在於，聚光燈不能打在他們身上，因為他們是陰謀家，黑暗中的謀劃者。創作者只能通過暗線，隱晦地交待他們做了什麼，並從側面刻畫他們的內心世界。

顯然，這並不容易。而《美國往事》在此做得非常成功。

麥克斯第一次出場時，他坐在一輛馬車上，看到以努得爾斯為首的一群小混混正要搶劫一個醉漢。

這個鏡頭意味深長：他居高臨下，看著下面的一群混混。這是後來他在這個犯罪團伙中地位的象徵，他和其他幾個兄弟表面上是平等的朋友，但他其實一直俯瞰和操縱著他們。

這個鏡頭過後，麥克斯跳下馬車，機智地營救了那個醉漢，也跟努得爾斯結下樑子。

後面一場戲中，努得爾斯去找麥克斯的麻煩，麥克斯正在擺弄照相機。兩人發生了如下對話：

努得爾斯：給我洗六張照片。
麥克斯：把褲子脫了，就給你多來一張。

努得爾斯：你什麼意思？
麥克斯：這就說來話長了。

努得爾斯沒有聽出來，麥克斯其實是在諷刺他偷看黛博拉跳舞和換衣服的事情。但麥克斯怎麼會知道這麼隱秘的事？這裡導演是在巧妙地暗示我們，麥克斯和黛博拉早已相識，而且麥克斯很可能也在偷偷地追求黛博拉。

在隨後的一場搶奪手錶的戲裡，面對無恥的警察，努得爾斯和麥克斯化敵為友。

在此後的幾十年里，麥克斯成了努得爾斯最好的兄弟。他對麥克斯一直肝膽相照，麥克斯卻最終背叛了他，利用了他，搶走了他的錢和女人，逼他流亡了大半生。而麥克斯自己呢，則踩著其他兄弟的屍骨，一步步登上高位。

麥克斯為什麼變成這麼陰狠的一個人？

在影片的第一個小時里，麥克斯有心機，但仍不失為一個血性男兒。他性格的轉折點發生在何處？

我認為，有兩場戲對揭示麥克斯的內心特別重要。

第一場是麥克斯和努得爾斯在街上，忽然遭到另一幫混混的襲擊。

麥克斯挨了一記"撩陰腿"，痛苦地倒在地上。此後的挨打過程中，他一隻手一直捂著下體。

值得注意的是，在打架之前，麥克斯才和女孩佩姬初嘗人事。那場戲中，努得爾斯先進帳篷和佩姬玩，結果他很快就出來了。然後麥克斯進去，弄了很久。努得爾斯在帳篷外面等他時，還自嘲地笑了笑。

結果在接下來的打架中，麥克斯的下體就遭到重創。導演在暗示什麼？我認為，這是在暗示一種男性能力的被閹割。

當然，麥克斯的生育能力還在（影片後面他有孩子），但他在性方面大概是有一些障礙和心理陰影了。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後來他總要去佔有和努得爾斯發生過關係的女人，無論是卡羅爾，還是黛博拉。因為麥克斯想證明自己仍然行，就像最初他、努得爾斯和佩姬一起時一樣。

這也能部分解釋他為什麼那麼想出人頭地，耍盡陰謀詭計也在所不惜。因為他那方面有缺陷了，所以他更迫切地想在別的方面證明自己。

這是讓麥克斯"陰謀家"人格成型的第一場重要的戲。

而第二場戲，則發生在努得爾斯因殺人而進監獄的時候。麥克斯目送著囚車駛進監獄的大門。鏡頭久久地定格在他身上。他在想什麼？請看這連續三個鏡頭：

注意，第二個鏡頭中的碑文並不是麥克斯看到的內容，而是四十多年後的努得爾斯注視的東西。

導演用了個轉場鏡頭把敘述切換到了四十多年之後。導演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在暗示什麼？

第二個鏡頭中的碑文雖不是麥克斯看到的，卻正反映出他心中所想的。"你們中最年輕最強壯的都將倒在劍下"，麥克斯意識到，黑道生活的最終結局必是鋃鐺入獄或死於非命。他要擺脫這種宿命，他要爬到社會的頂層，告別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努得爾斯殺掉他們道上的主要競爭對手後，麥克斯一夥的勢力在當地發展得順風順水。十多年後，出獄的努得爾斯看到麥克斯時，麥克斯已是一個心機深沉的陰謀家。

麥克斯繼續做著違法的買賣，但他早就盤算著什麼時候踹掉他那些同伴，自己獨吞所有的錢，再換個身份重新開始。

那條詐死然後金蟬脫殼的毒計，其實早在他接努得爾斯出獄時就已有了雛形。

他在車上安排了個裸女，並對努得爾斯說這是個死人。而當努得爾斯上車後，這"死人"忽然活了過來，並對努得爾斯提供性服務。

這當然是他對剛出獄的努得爾斯的"體貼"，但這同樣也是他心中那條計策的預演。他還對旁邊驚訝的路人甲說，"在棺材裡又活過來了，常有這種事。"

努得爾斯回來後，在酒吧里和黛博拉敘舊。麥克斯看到後，表情陰沉。接著，麥克斯粗暴地把努得爾斯叫走。這已不是麥克斯第一次打斷努得爾斯和黛博拉的交流，十多年前在穀倉里時，麥克斯就曾打斷過他們的幽會。

在隨後的搶鑽石的一場戲中，做內應的女人卡羅爾要求努得爾斯一伙人強姦她，這樣能把戲演得更逼真。努得爾斯不得不滿足她的要求。麥克斯在一旁看著，鏡頭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

隨後，麥克斯催促努得爾斯早點完事。

前面說過，麥克斯由於下體受創，性功能受損，他的心理也已經一定程度扭曲。努得爾斯光明磊落，男子氣概十足；而他則陰沉狡詐，從不把內心世界示人。努得爾斯是麥克斯永遠成不了的男人，他對努得爾斯的感情，摻雜著嫉恨與喜愛。

在接下來的幾次作案中，麥克斯和努得爾斯的理念發生了嚴重衝突。麥克斯想要和政客聯手，努得爾斯卻想要"羅賓漢"式的自由自在。每次衝突時，麥克斯都在表面上讓步了。但他已在暗暗盤算著如何甩掉這幾個胸無大志的兄弟。

終於，隨著"禁酒令"的解除，他們的私酒生意變得無利可圖。麥克斯也下定決心實行他"金蟬脫殼"的計謀。

最後的酒吧宴會那場戲，極富戲劇張力。麥克斯不動聲色，卻暗中掌控著一切。努得爾斯被麥克斯操縱著去打告密電話，還全然不自知。

麥克斯對努得爾斯最後作了番貓戲老鼠般的交談。他還對努得爾斯說道："也許我應該甩掉你了。"但努得爾斯比較遲鈍，沒有領會這話的意思。

麥克斯"偽裝死人，金蟬脫殼"的計策大獲成功。努得爾斯在愧疚中逃亡，另外兩個兄弟慘死槍下。麥克斯獨吞所有錢財，改名換姓，完成了自己的重生。

三十五年後，麥克斯已是位高權重的政客，因為貪污腐敗的事情敗露，他將面臨牢獄之災。這時他設計把努得爾斯召回，想讓努得爾斯結束他罪惡的一生。

麥克斯最後感到懺悔和愧疚了嗎？並沒有，他想死在努得爾斯槍下，只因為他對努得爾斯始終懷著一種隱秘的感情，這感情超越了普通的兄弟情誼，甚至也不能叫同性戀。這是種陰鬱的、病態的愛。

影片最後有個鏡頭讓我動容。麥克斯掏出一塊老舊的手錶，四十多年前麥克斯和努得爾斯初識時搶奪的就是這塊手錶。然後，麥克斯說了一句話："現在是10:25，我再沒什麼可以失去。"當初，他們也說過結構類似的話。

一瞬間，光陰流轉，一切宛如從前，然而，那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