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戀都是擋箭牌——《戀戀風塵》(1987)的不言之言

異地戀都是擋箭牌

——《戀戀風塵》(1987)的不言之言

文/蕎麥花開

侯孝賢電影《戀戀風塵》的故事有三重。原型的故事,劇本的故事,電影的故事。該片編劇吳念真、朱天文,人物原型就是吳念真。吳念真有一篇講述原型故事的文章,《我一輩子沒有拉過她的手》,質樸動人。文章開頭寫道:「我的故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其實《戀戀風塵》里阿遠的原型就是我。我初中畢業到台北工作,那個叫阿真的女孩子晚我一年到台北。我們在村莊里時,雙方父母就已經稱對方為親家了。那個女孩就是你跟她講什麼她都相信你,很典型的台灣女孩子,住在山上,不曉得外面,到台北來工作,就是一心想可以依靠我。」

吳念真在文章里沒有寫女孩子最後跟別人結婚的原因,「那時候我很生氣,很想回去問她為什麼」,終於沒問。想來,等待敵不過時間,女孩最後嫁給他人,不過是眾多異地戀中最後未修成正果的最多數的原因之一例罷了。這樣想來,唯添惆悵。然而這不是電影。

侯孝賢被稱為大師一定不是時間的功績。好比文壇有句玩笑話,等同輩的人都一一掛掉,某人還碩望僅存,那不是大師也是大師了。侯孝賢被不少人推崇為影壇陶淵明,是說其作質樸淡遠,雋永深味。蘇軾推崇陶淵明為古今詩人第一(蘇軾:「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這個評價可謂不能再高,李白杜甫都在陶淵明後面),八個字:「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在我看來,此八字尚不足以盡陶淵明。陶淵明真正遒勁深厚的味道是「平而實瀾」,似平淡實波瀾,在看似平淡的內里,有暗流之波折。而這,需細味乃見。侯孝賢最陶淵明的一點也正在此。(文後附一文,為筆者通過對一首陶詩的讀解,舉例析說陶詩「似平淡實波瀾」這一美學特點。)

首先提出我的觀察:《戀戀風塵》電影里的阿雲嫁作他人婦,未能等得阿遠歸,絕非將來敵不過現實、等待敵不過時間,而就是阿遠敵不過郵差。從來沒有失敗的異地戀愛,只有失敗的戀愛。這不是時間或距離的問題,這就是人本身的問題。是阿遠本身並不是阿雲要等待的那個人。以阿雲的淳樸被動,混沌未開,「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她很難認識到這一點,即便朦朧認識到這一點她也很難讓自己直面這一點。阿遠接到兵單,遠赴金門做兵,這個時候郵差與其說是趁虛而入,不如說是對的人在對的時間來到。

要深入抉發以上觀察,一個最有效的手法是通過對劇本(吳念真、朱天文著)與影片最後呈現的一一對勘。下面讓我們逐個來:

1.火車上

劇本:火車裡,並排而坐的阿遠和阿雲,是兩個小不點。因為剛考完期末考,在翻著書本對答案,忽然阿雲就哭了,說她數學都不會,考得很差。

影片:火車在山間穿行,間或穿過長長的隧道。並肩而站的阿遠和阿雲,手裡捧著書。阿遠看阿雲神色間有難過,問道:「你怎麼了?」阿云:「今天考數學,我都不會寫。」阿遠:「不會?你平時為什麼不問我?」

戀愛中的女孩子是寶貝,她可以在男孩子面前撒嬌而笑,任性而哭,她有「作」的特權。阿雲這樣的山區淳樸的女孩子,還不曉得「作」這一公主病,但她至少也有想哭就哭的權利。劇本中寫「忽然阿雲就哭了」,影片里阿雲沒哭,是阿遠察覺到身邊的她似有異樣,抬眼一看,徑直問道:「你怎麼了?」阿雲好似有點害怕阿遠似的,微微撇撇小嘴,抬起眼,又低下頭,做錯了事似的低聲道:「今天考數學,我都不會寫。」果然,阿遠是埋怨多過安慰似的責備語氣:「不會?你平時為什麼不問我?」阿雲眨著眼,似欲言又止,頭都不抬起來了。——影片的第一幕似乎就為片尾埋下了千里伏線:阿雲在阿遠身邊也許並不快樂。

2.台北火車站

劇本:兩年後,阿遠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間部,白天在印刷廠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須給老闆的兒子送便當,但他先得去火車站接阿雲。阿雲也已畢業,要來台北做事。

紛亂嘈雜的後車站月台上,阿雲提著兩大袋東西,等了已不知多久,無助的快要哭起來的樣子。

一名頭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過來跟阿雲說什麼,也許自稱是職業介紹所的人罷,總之幫阿雲提了行李,往北門方向走去,阿雲慌忙的跟著男人走遠。

天橋這邊阿遠匆匆忙忙的奔下,張望一陣,才看見阿雲,急追過去。阿雲見是他,破啼為笑,兩人可都不明白那名男人是幹什麼的,一副橫霸樣子。阿遠拉了阿雲便走,正要責怪她亂跟別人走,阿雲卻發現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裡提著。

阿遠急又追回去,討行李,那男人凶起來還不給。阿遠硬奪,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當盒哐當竟滾出月台,落到鐵軌上。阿遠想躍下月台去撿,卻給站務員一疊連三急急的金屬口哨聲喝止住,倉皇不決中,一班南下的火車飛來,停在站上。

影片:影片這段與劇本最大的不同在於「一副橫霸樣子」的不是劇本中那個「也許自稱是職業介紹所的」中年男子,而就是阿遠。劇本中寫這男子是中年男子,影片中則老年男子。劇本寫討行李時,「那男人凶起來還不給。阿遠硬奪,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影片正好反過來——那男人還不給,阿遠凶起來硬奪,行李拿到手;然後又去搶那男人手上的一袋番薯(後文可知是阿遠的爺爺讓阿雲從家裡帶來的),把這老年男人一推跌在地上(老人:「救人啊!你要打我!欺負個老人算什麼!」)。劇本寫阿雲見到阿遠,「破啼為笑」;片中則阿雲一副做錯了事等著挨訓的樣子聽著阿遠大聲責備:「我不是叫你在候車站等咩!(怎麼亂跟別人走!)」

3.電影院

劇本:這一天下午,兩人只有去看了場電影,看得也無情無緒。走齣戲院,阿雲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沒說話。阿遠想逗她開心,反而惹著她,扭了起來,說想回家。

影片:影片中看電影的情節和位置與劇本完全不同。劇本中看電影是後邊情節,阿遠摩托車被盜後又試圖偷他人車未果,阿雲哭了,倆人完全無助,像兩個「在都市邊緣里無能為力的小孩」。於是去看電影解悶解愁,結果卻「看得無情無緒」。影片中倆人看電影是阿雲初來,片中的電影院在阿遠老闆的印刷作坊前邊兒,可以免費看(這個劇本中無有),於是阿遠帶阿雲看。看片全程,阿遠陰沉著臉(之前因為車站搶奪番薯,摔了老闆孩子的便當,被老闆娘劈頭大罵)。阿雲不安地側頭看看阿遠,卻也什麼話也沒有開口。她不敢問他。對比劇本和影片,同是看電影,劇本里是阿遠想逗阿雲開心,片中則是阿雲想問阿遠為什麼不開心都不敢。

4.裁縫鋪

劇本:無

影片:在裁縫鋪工作是影片的;劇本中,阿雲是在自助餐店「端東西、洗碗」。阿遠來到裁縫鋪,阿雲正在看同事阿英做活兒,阿遠站在窗邊,從背後喊:「阿雲!阿雲!」阿雲走過來:「你怎麼這麼久沒來?」阿遠:「最近比較忙。」補充道:「學校剛考完試。」問她:「習慣了沒有?」阿雲還是那副受委屈的樣兒,搖搖頭,垂下眼,也不言語。性格外向直爽的阿英在後邊道:「她,昨天哭了一夜,哭你怎麼都不來看她。」阿雲聽得這話,頭低得更低了。

按,這裡跟金庸《笑傲江湖》很像。岳靈珊就是阿雲,阿遠就是令狐沖,後邊兒的郵差就是林平之。岳靈珊自小生活在華山,朝夕相處青梅竹馬就是大師兄,她對大師兄的情感與其說是男女愛戀,不如說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依戀;阿雲從小生活在侯硐這個礦山,朝夕相處青梅竹馬就是大她兩歲的阿遠,她對阿遠的情感與其說是男女愛戀,不如說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依戀。不同的是岳靈珊對令狐沖是恃寵而驕,完全一個小公主,令狐沖變著法兒逗她開心(如捉螢火蟲放在蚊帳里,是「滿天星」~);阿雲對阿遠則更摻雜了一種「畏如嚴父」的感覺,她萬事要他做主,阿遠也習慣為阿雲做主(阿遠學習成績好),所以一旦生命里第一次出現「阿遠好久沒來看我」這樣的事情,在阿雲,便不啻天崩地坼,無所憑恃了。(我們注意到劇本中阿雲是有父親在的,影片里則沒了,阿雲只有母親在。所以說某種意義上來講,阿雲之父的「缺位」,更強化了阿遠對於阿雲這一種「父親的感覺」。如果這是侯導有意的安排,我佩服他的深心;如果這是他的直覺,我佩服他藝術感的敏銳。)

Ps,郵差就是這場戲出場的。一個滿臉陽光微笑的清秀男孩從窗子外遞信進來:「楊麗英,你的信!還有一封江素雲,是誰呀?」阿英接過信:「新來的啦。」這張笑臉旁邊,是阿遠苦大仇深的嚴肅臉。

5.夜啤酒

劇本:阿雄要去當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約了在這裡喝酒吃飯,有些人有錢或物品托阿雄帶回家。喝得酒酣耳熱,有感嘆,有牢騷,有豪言。他們家都是做礦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車站搭上火車,到台北來,做事。競爭激烈的大城市,他們一群人自然魚集在一塊,相濡以沫。

唯阿雲是女孩子,靜巧的坐在阿遠身邊,讓人常常忘記她的存在,想起來時,她又是坐在那裡的,彷彿阿遠的老婆。

影片:影片中這段,恰恰又形成了對劇本完全的反轉。阿雄笑著向阿雲勸酒:「阿雲,我敬你。」阿雲猶豫。阿雄:「喝一點啦,我就要做兵了!」鏡頭裡,嬉笑顏開的阿雄身邊,阿遠已喝得滿臉酒紅,他兩眼大大地看著阿雲。阿雲笑笑,躍躍欲試,卻看看阿遠。阿雄滿不在乎的說:「這個人不用看,不用看他。要做兵的人最大!」阿雲端起杯子,慢慢喝下。喝完整杯啤酒,她的臉上浮出快樂。是那種由內到外的通體快樂。這種光燦,在她與阿遠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從沒有。

劇本中寫「唯阿雲是女孩子,靜巧的坐在阿遠身邊,讓人常常忘記她的存在」,影片中這段,最沒存在感的一個人,卻成了最刷存在的全場焦點。原來,她不是生來就要做附庸的。在阿遠身邊,她永遠是低著頭看著腳尖。她總是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原來,在阿遠滿臉通紅滿眼通紅瞪著他的大大兩眼兩側,是幾雙看著她,裡面發出光來的眼。別人看我的眼是平視的。甚至略為仰視。而你,永遠是俯視。

6.畫衣服

劇本:恆春畫畫告一段落,見他們兩人只管講不完的話似的,說阿雲穿的那件襯衫太素了,如果讓他在上面畫兩筆一定不錯。沒想到阿雲就把襯衫從頭上脫下來,交給他,讓他畫。

兩個男生都傻了。阿雲穿著背心式的內衣,清薄白晰的身體,竟只可以是思無邪。他們為阿雲的這種單純,完全不設防的青春的恣意,卻又是那樣潔凈的,而深深感動了。他們自己也正是年輕的男孩。

影片:影片中的阿雲和阿遠,不,阿遠和阿雲,從來沒有,永遠沒有,「講不完的話似的」。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永遠是阿遠沉默,阿雲更沉默。劇本中有一段兒,阿雲被油燙壞了手,片中由於阿雲的工作地點由餐館改為了裁縫鋪,故而這裡相應處理為熨斗燙壞了手。劇本里寫「阿遠心痛極了,阿雲卻只管傻傻的笑」,片中則把這段跟阿雄要去當兵、阿雲竟然喝酒挪到了一起,前後相接,阿遠又是責怪:「自己搽藥?你要讓手爛掉!」(阿雲表示台北看醫生太貴,她自己買點葯搽搽就好。)阿遠繼續,是借題發揮、秋後算賬的責備:「女孩子也跟人喝酒!」瞪著大眼直著眼神看著阿雲的額頭——因為阿雲按慣例,一定是低眉垂首恭聽訓誡的,正對阿遠眼神的可不只有額頭……

——正因為影片把搽藥巧妙地跟阿遠責怪阿雲喝酒連起來了,接下來才更見出恆春畫畫的妙處。劇本里寫的是恆春幾乎是個電燈泡,而且是個不合時宜的電燈泡,生生地橫插一杠子,打攪倆人「只管講不完的話似的」,提出「阿雲穿的那件襯衫太素了,如果讓他在上面畫兩筆一定不錯」。影片中則恆春扭頭看到桌子對坐的兩人氣氛不對,連忙過來圓場,這場還圓得不見痕迹——恆春走過來,看看阿遠,又看看阿雲,對阿雲道:「你看我這件畫的怎樣?」抻抻身上背心正面,「我自己畫的呢!」然後表示你身上這件太素了,我幫你畫一隻孔雀。其實上邊兒喝酒一場戲就看得出來,阿雲內心深處被阿遠遮蔽著一種活潑的性格,人家叫她喝酒,她開心就喝了(她首先倒不見得是女孩子的虛榮心,聽到人家叫好就燦爛什麼的。她是順遂內心~)。這裡面對同樣活潑歡樂性格的恆春仔,她又是非常天真可愛地彎彎嘴角一笑,站起來,「好啊,給你畫。」恆春仔:「你要脫下來,我才能畫。」阿雲竟然馬上解扣子脫下來!裡面只有褻衣!她扔給恆春仔:「給你畫!」語帶略微的嬌嗔。不惟恆春仔略不自然,阿遠都看呆了。阿雲這一舉動,並無輕浮放蕩女子的不知羞恥,她其實不過是天性淳樸,一片天趣,自自然然便脫掉外衫,正如《伊豆的舞女》里最美一幕,絲毫不解羞恥淫穢、一派天真淳樸的小舞女從溫泉池子里站起來,張開雙臂朝著不遠處揮舞,「大叔,大叔!」大叔和她哥哥看過來——一個天使精靈般的少女,渾身赤裸在眼前。影片中這段兒保留了劇本中「兩個男生都傻了。阿雲穿著背心式的內衣,清薄白晰的身體,竟只可以是思無邪。他們為阿雲的這種單純,完全不設防的青春的恣意,卻又是那樣潔凈的,而深深感動了」的意境,更多了一層我認為不妨理解為的阿雲的潛意識:我不再要做那個對你聽令進止的阿雲了。在阿遠威壓目光下的竟然跟人喝酒,和在阿遠同樣威壓目光下的竟然當人脫衫,前後一貫,同一機杼。

7.偷摩托

劇本:阿雲提著一些東西出來,阿遠頻催,因為他是利用送貨的空檔載她出來的。兩人一出門走到停車位,發現車子連建材都不見了。

兩個人傻瓜般的到處找車。停車場,街道,中華商場,後面的私人收費停車處,巷子,四處穿梭。阿雲提著那些東西跟著阿遠,最後兩人都絕望了。

當他們算了算摩托車連建材,要賠將近一萬多元時,阿遠也許急瘋了,看到一輛很像的摩托車,竟然會說想偷過來。他說只要接通電門的電線就可以發動了,叫阿雲把風。他才在找電線的當兒,阿雲就哭了,他只好放棄。巷子中,是兩個在都市邊緣里無能為力的小孩。

影片:注意兩個重要的節點:1.首先是發現車掉後。劇本寫「兩個人傻瓜般的到處找車」,找不著,「最後兩人都絕望了」。片中則阿遠一臉陰沉,覷定一輛車,便要下手。如果說劇本中阿遠邁出偷盜這一步還不失可憫(當他們算了算摩托車連建材,要賠將近一萬多元時,阿遠也許急瘋了,看到一輛很像的摩托車,竟然會說想偷過來),片中則一向嚴厲不苟言笑的阿遠這一瞬間,是見了真顏色了——竟是個狠角色!他直接決定朝另外的摩托車下手。生存之艱,惡惡相助,就是這樣快速完成了一個人的異化的!2.劇本寫阿遠「才在找電線的當兒,阿雲就哭了,他只好放棄。」——阿雲一哭,阿遠就放棄!可見劇本中的阿遠對阿雲,也有如前邊兒寫「講不完的話似的」、「想逗她開心」的前後一貫,他是要哄她的!片中則截然相反,阿遠叫阿雲放風,阿雲要哭似的:「不要啦!」阿遠是一貫的嚴厲:「快呀!」他聲音提高:「快去啊!」她聲音降低:「不要啦……」阿遠教做人了:「別人都不怕我們死,我們還怕他沒命?!快去啊!」阿雲抵不住,終於去放風。好一會兒,阿遠還沒盜開鎖。阿雲終還是抵不住自己的良心,她帶著哭腔走回到阿遠身邊:「阿遠,我們不要這樣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啦……」她一如既往的低頭,低頭欲泣。然而沒有。她不是不難過,她是難過到了極點。然而難過到了極點也不能哭。因為一哭,阿遠更不高興了。

——通過以上7條一一「對勘」,我們可以得出如下觀察:影片中最後阿雲嫁作他人婦,留下阿遠空痛哭,正是其來有自,伏線早埋。遙遠的距離,漫長的等待,只不過是讓這一根伏線破土而出,引火而燃。《笑傲江湖》里,我們與其指責小師妹移情別戀,大師哥不在身邊,小林子會作小意,便見異思遷了;不如說,小師妹慢慢長大,她終於認識到自己撥開雲霧的真實內心了——她對大師哥的飛揚跳脫未必欣賞,相反,對他不拘禮法與苗女「大膽罵俏」等作為相當皺眉,她小時候對大師哥的情感更類似一種妹妹對哥哥的依戀(而且考慮到她身邊的大哥哥只有這一個,沒有其它款可選,那就是見啥是啥),後來見到小林子,端正自持,不乏正義感,儼然一個小君子劍,不由「從心底里開出花來」,傾心以待。正如師娘旁觀到位,且看這段:《笑傲江湖》第二十八回「積雪」:岳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甚麼不好了?」岳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令狐衝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

片中前邊兒戲有一段伏筆,阿雲說阿遠怎麼不來看她,性格外向直爽的阿英在後邊道:「她,昨天哭了一夜,哭你怎麼都不來看她。」——這正是正要從反看:表面上是阿雲對阿遠的愛戀,用情如此深,怎麼就等不得一千幾百天呢。實則,這只是從未離開過阿遠卵翼、初到大城市要開始學會自立的阿雲的自然「受激反應」——她平時唯一依靠的那個人,突然空白了。與其說她愛戀這個人,不如說她依戀這個人。與其說她依戀這個人,不如說她依戀這種依戀人的固有習慣。換句話說,不是阿遠,也會是別人。阿遠對於阿英的意義不過在於是大風中的一根柱子。阿遠與別人的不同不在於這根柱子有多特別,而只在於阿雲張開眼伸出手摟住的第一根柱子也是唯一一根柱子,是他。一俟她在台北這個大浪頭裡艱難地學會站住腳跟,學會靠自己;「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就會不斷地衝突阿遠對她一仍舊貫的嚴厲壓抑,直到衝決而出。片中阿雲在阿遠壓制目光下的喝啤酒、脫外衫,正是她要衝決阿遠這張「網羅」的前奏和喻示/預示。阿遠對於阿雲,慢慢的,已不再是正向效應的「柱子」,而是逆向效應的「網羅」。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然而阿遠始終沒明白。所以他在金門島的防空洞里,哭如狼嚎。更殘忍的真相是,郵差其實也是偶然值——阿雲來信里寫到,恆春仔回了南部娶親。那麼如果郵差沒有出現,恆春仔也沒有回南部娶妻,在日常相處中,恆春仔也可以是郵差的。因為前邊戲有交代,恆春仔也是多言笑語,逗阿雲開心的。她跟你在一起,有所有的不開心。以至於她跟哪怕好像其他任何男人在一起,都可以開心,都可以很開心。你對於她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把她的「開心閾值」降到了零點。郵差是偶然值。(劇本:郵差是位活潑的年輕人,長著討人緣的一張圓臉,對阿雲很殷勤。)恆春仔也可以是偶然值。(劇本:電影是跟恆春仔跟郵差一起去看的。)只有你,阿遠,必然不是必然值。

據編劇朱天文在一次受訪中笑言,她的劇本到了侯孝賢手上,最後總是面目全非,百不存一——她對於侯孝賢唯一的意義和價值也許就在於倆字:為敵。很多時候侯孝賢是要把朱天文「反過來」。我以前看到這段採訪的時候,完全不明就裡;通過《戀戀風塵》劇本與成片的「對勘」,不覺恍然大悟。朱天文也許類似白居易,其詩淺白曉暢,然而一氣之下,殊少深味;侯孝賢則是陶淵明,文學史上第一流的大詩人,看似平淡,實則暗流洶湧,內里波瀾涌動。朱天文也許也注意到了她文中的阿遠阿雲,怎麼毫無徵兆就有緣無分了呢?於是乎在劇本中加了這麼一段:「阿遠把幾本新潮文庫和上一期的大學雜誌拿來還給詹仔。他與阿雲坐在他們當中,虔敬的很想聽懂他們的談話,阿雲顯得不自在,且惶惑自卑起來。後來他們在渡船口那裡吃魚丸麵線的時候,阿雲說明年她想去念補校。阿遠問她幹嘛?她說他不是想考大學嗎,她不要以後他大學畢業,自己才初中畢業。」——劇本中阿雲惶恐,以後倆人文化差異太大。這可能會導致有緣無分。然而阿遠畢竟沒有繼續念書,所以阿雲這個擔心完全成為不必要。也就是說,文化差異拉大導致阿雲自卑配不上阿遠,從而導致阿雲另嫁他人。這一點,邏輯上講不通。朱天文自始至終沒有給出一個阿云為什麼不等阿遠的邏輯。而侯孝賢,自始至終,都在沉穩地埋這個邏輯。好狠。

有很多觀眾不解地表示:阿雲怎麼毫無徵兆地就跟阿遠分手了呢?更令人不解的是,導演對此毫無交代。——殊不知,這正是侯孝賢的高明處。他不是沒做交代,他是用了一整部片子來交代。對比楊德昌,《一一》里太多說出來的東西。不論是片末洋洋對婆婆遺像說的話,還是簡南俊歸來後對妻子坦陳的話。而最好的說話,是不說話。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

2017年3月20日

【附】陶淵明詩:似平淡實波瀾

文/蕎麥花開

昔人評陶詩,有「似質實綺」、「似癯實腴」之句。余意更可添一語:似平實瀾。試以《九日閑居》為例簡釋之:

《九日閑居》詩並序

序:餘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凄暄風急,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陶公三友,松、菊、酒。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而酒呢,就並非時時可得了。然陶公性本曠達,既持醪靡由,那便空服九華(重九之華,指秋菊。菊可食,《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重陽節也一樣要過的(不由得想到杜公,「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戲謔的賭氣,老天你既不給我酒喝,索性連菊花也不要開了罷)。

世短意常多,即「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意也,對生有涯而世無涯之惶惑憂懼,世世代代,人同此心。可是呢?斯人樂久生。這個人(我),卻對能活得這麼久,頗感到欣慰滿足了。只因陶公的活,並非悖逆本心的哪怕錦衣玉食實則只是一副皮囊吃飯出氣的活,而是生活,是踏踏實實的在風霜雨露的自耕自作中堅守真我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充實而飽滿,質樸而欣慰,「不樂復如何」?

日月依辰至,天道有常,自然運行,因而重陽之至,亦是自然而然。然而呢?舉俗愛其名。世人總在期盼一個又一個的佳節良辰,是不是更多的在借外在的一時繁榮,來掩蓋內心對孤寂空虛的恐懼呢?總是急匆匆的伸手出去要抓住什麼,總是驚惶不安的怕失去什麼。林妹妹說,不喜聚,因為聚總會散,而聚後的散,更令人難堪。林妹妹雖亦不能「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畢竟是真性兒的人,她道出了真話。而真的高人,不在北斗之上,只在東籬之下,是把平淡生活過得不憂不懼、淳厚雋永的人。

露凄暄風急,氣澈天象明。此二句直寫眼前之景,前句言秋景之凄凄,後句振起,轉而言秋景之明澈。見得陶公胸次自有一番浩蕩開闊,即在轅下,亦不作局促語。

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此二句實則是倒裝:先見得長空雁過,聞其餘聲,遂溯而憶起過往之春燕,更是早無遺影了。此其內里之波折。就全詩而言,此二句為抑。

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此二句又振起,杜康能解憂,賞菊可忘歲。二句酒菊並提,自鑄佳辭,工穩新奇,顯出陶公素樸中研鍊字句之功力。

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陶公記先師之訓,抱用世之懷,屢發之於詩文,此處又一次哀嘆歲月不待人,己身卻空老蓬廬,坐視時運傾頹,這內心苦愁,又豈是酒、菊可解?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淵明詩多妙於亦比亦興,非比非興,興會無跡,不粘不滯,如此二句轉而又道酒和菊,飲酒的爵已蒙塵,酒罈虛空;這九華之英,在寒氣中仍欣欣向榮,卻終是「徒自」榮耳。自己有志不獲騁,正如蒙塵之爵,空腹之罍,虛負壯志盛年;又如歲寒而獨榮之菊,獨善之身卻終無救時運之傾頹,內中憾恨,豈一個「徒自」能道盡?

以上四句,淵明道出了隱居不仕的不甘和憾恨。是為全詩之抑。接下來二句「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便是為結語之轉折,作一過渡鋪墊:收斂心意,超然遐想,古之賢者。淵明平素砥心礪性之資有二:一為踏踏實實的農耕勞作,二為古時賢者的精神力量。此時,他不禁又想到先師孔子,想到隱者沮溺,想到先師也曾志未遂,想到沮溺依依在耦耕,他「懷古一何深」,充滿深情地、緩緩而堅定地吐出末兩句詩——

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是的!他經過內心這麼多波瀾後,終還是堅定的認可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堅守,這躬耕自適、獨善其身的情操,既充實了自己的人生,讓自己不再患得患失而可以悠悠然地道出「斯人樂久生」,復能如前賢長沮、桀溺一般長久地垂範後世,砥礪後來者的節操。人生的價值在生前和身後兩個維度上,綻放出了閃亮的光芒。

此詩同陶公絕大多數作品一樣,乍讀平淡,越嚼卻越覺有味。人非生而聖賢,即聖賢亦有各種衝突矛盾的思想反覆交鋒始歸於定之一動蕩過程。陶公平淡的外表下,實渟蓄著一股鬱勃不平之氣,投射於詩文,便不能不波瀾起伏。

既說到波瀾,就不能不說到最以「波瀾」著稱的杜公。唐詩專家余恕誠先生賞鑒少陵名作《贈衛八處士》雲,「這首詩平易真切,層次井然。詩人只是隨其所感,順手寫來,便有一種濃厚的氣氛。它與杜甫以沉鬱頓挫為顯著特徵的大多數古體詩有別,而更近於渾樸的漢魏古詩和陶淵明的創作;但它的感情內涵畢竟比漢魏古詩豐富複雜,有杜詩所獨具的感情波瀾,如層漪迭浪,展開於作品內部。清代張上若說它『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杜詩鏡銓》引),正是深一層地看到了內在的沉鬱頓挫。」「而杜甫則是悲喜交集,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儘管自然渾樸,而仍極頓挫之致。」比較陶杜二公之「波瀾」,則不妨說,陶公大率是平淡,即有波瀾,亦是平淡之下蓄積著波瀾;杜公大率是波瀾,即出以渾樸,亦難掩胸中起伏,「仍極頓挫之致」。

推薦閱讀:

除了張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演員們後來都怎樣了?
你更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TAG:侯孝贤 | 吴念真 | 杨德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