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小札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是因為無端失落了一本書?你記得——
曾經為那些新頁的氣味激動不已 它曾帶著許多聲音和眼睛進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而你曾在那兒躲藏
讓別人的呼吸匆匆掠過 你不冷,臘月也有陽光 現在連那些插圖也不見了 你想像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你想起一個孤獨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時間尋找它 你讓架上的書重新排列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 你懷疑它是否存在過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張棗 1984.4
夢到夢。
從去年開始,做夢就變多了,夢裡面經常有紛紜的意象和蕪雜的詞句。睡眠就變成了惱人的事情,睡幾個小時就會被夢到的句子喚醒,然後就睡不著,只好起來寫東西。感覺開始在透支自己,也吃不了多少。擱在以前我不是一個喜歡睡覺的人,那會兒睡覺清爽,晚上有夢大體也沒啥印象,所以做夢不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裡的夜長了,夢就多了。夢裡事物都在生長,就讓人害怕。我自己的嚙合關節有些問題,在夢裡的時候就聽到了自己的關節處發出巨大的轟鳴,夢裡的季節是冬天,漫天大雪飄散下來,我的關節好像因成熟脫落,我在夢裡看到我自己大大張著而空洞的口。那個巨大無聲的口讓我駭然。那是什麼?我不知道。
小時候晚上不喜歡睡覺,對睡眠有著本能的抵觸,害怕晚上一覺睡下去第二天就醒不過來。我在農村居住的時候,總是在晚上扯著我奶奶問,奶奶人為什麼要死啊?奶奶給不了我答案。後來回城裡上學,住在家裡,晚上不敢關燈,閉上眼睛就會夢到血淋淋的臉和各種扭曲的鬼。爸爸媽媽不通情理,總是逼我睡覺,我就只好拿個手電筒躲在被窩裡看書,這樣就可以保持清醒。或許這是為什麼我後來喜歡看書。再往後我閉上眼睛不會做夢,我就朝別人借夢。我喜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蒂姆波頓,我也喜歡看《小王子》和《銀河鐵道之夜》。我相信人可以變成大魚。我還相信世界末日的預言和亞特蘭蒂斯,直到那年世界末日未來,一個小小的幻想氣泡破滅了。
做夢會感覺美好,醒來就變得痛苦。夢裡總會夢到一些沒有發生的事,比如我昨晚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我和朋友在江邊給另一個朋友寫詩贈別,夢裡的寫法只有零星的印象,只留下了兩個句子。醒來再問和我一起送別的朋友,他說他雖然見到過那位朋友,但分別的時候沒有贈詩。他說那種做法太浪漫了。第二個夢,我夢到一個人給我發來法語還是阿拉伯語的詩句。這件事我都沒去確認,因為我和對方素昧平生。我啊,就沉浸在憂傷里,我經常就像張棗在詩歌里所說的試圖找尋在現實找尋一些完美的客觀對應物:一本未曾被寫出來的小說;一首未曾被寫下的詩;一件未發生的事...博爾赫斯的構想是多麼偉大啊!那個不存在的圖書館,那個反過來要用夢融化現實的烏克巴爾或者是特隆,書和書、事物和事物互為隱喻,隨便兩三個事物的組合就可以建造詩意流淌的世界。你能想像,時間圍繞著星星滴答出一個天堂嗎?在那裡,它們不被語法和權力關係所規定,可以任意遷徙,真正實現事物的自由。萬物都在夢想同一個夢想,萬物都在歌唱。博爾赫斯的構想作為一個譬喻,說明了人類語言的局限性。三島由紀夫夢想過,川端康成夢想過,但這種尋找總是如《雪國》所說:徒勞。它們都不存在。
現實和夢相比,是一個簡單的比喻:明亮,光滑,語義單一,在這裡誕生了第三代詩歌,他們讓語言恢復了潔白,也讓詞語失去了聯繫。或許現實也是某個缸中之腦的夢,但這個夢太貧瘠,雜多表象並不等於井然有序。我的桌子上散亂擺放著桔子、鍵盤和詩集,它們安靜地待著,我也和它們一樣安靜,待在房間里走不出去。夕陽西下,漸至黃昏,世界逼近了托爾金的《魔戒》結尾的時刻。這本在二戰之後寫完的書不同於那些流行的成長小說,那些被稱之為英雄的人歷經千難萬險卻沒有得到真正的拯救,那片土地最美好和最高貴的生靈已經乘船西去,從那以後,很少有人知道什麼是美好。弗羅多說:我受的傷太重了,夏爾得救了,但我沒有。是啊,沒有救贖。這也是一個比喻:文學的背後朝著無盡的虛空。本雅明說,史詩、講故事、靈暈都在趨於消散。
那要接受虛無主義和反諷嗎?不。我極端厭惡昆德拉。這個時代吶,還未過渡那麼快。人們流行說想像共同體,但阿爾都塞教導我們說,意識形態具有物性。一個人只是夢,夢的人多了,它也就有了現實的質量。當你談論身份一,身份二,身份三,就是在談論一個人的物質屬性,打擊那些身份,也就是打在他們的身體上。讓人疼痛的事情,他怎麼會不發怒呢?那些睡著的人問那些看起來不在做夢的人:你們的特立獨行是不是行為藝術呢?你們為什麼要痛苦呢?你們是不是在激怒我們?擬像的時代是窺淫癖的時代,也是無夢者的時代。每個人都活在別人的眼睛裡,距離消失了,他們瞅著你,逼你和他們一起走。存在主義對世界的陳述有兩點:一,世界是荒謬的。二,他人是地獄。你還在群體中。人群聚在一起,孤獨才孤獨,以里爾克的方式孤獨:
血腥的孔雀肺啊,你還在籠子里顫抖著歌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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