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孺人
一 林提轄
那個女人從進來之後就一直在哭,每天哭,真是煩人。誰還沒死過?在這裡的哪個不和她一樣遺憾?比她年輕就死了的也不是沒有,比她委屈的也不是沒有,也沒見誰像她似的哭個不停。
我是這寺廟裡的老住客了,無親無故,沒人給我收殮,能有口棺材,已是縣衙厚道。身邊的死鬼來了又走,短的寄放幾天,長的也就十天半個月,家人安排好墓穴,就接走安葬了。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幾個月了,只等著陰間統一收孤魂野鬼的時候,就可以有機會再去投胎。
我跟死鬼們沒什麼來往,偶爾有愛說話的跟我講講他生前的故事,我也就聽聽。我自己沒什麼可講的,沒爹娘、沒妻兒,當兵混口飯吃,好容易混到個提轄,第一個案子就被盜賊乾死了,連對方長什麼樣都沒看清,窩囊得很,我也不愛說這些。死鬼們客氣,按照我最後的官職,都管我叫聲林提轄。
那個女人還在哭,說也奇怪,她被寄送到這兒都快一個月了,也沒人管她,莫不是也和我一樣,是個沒家的人?要是這樣也就好理解了,被扔在這兒當孤魂野鬼,一個女人,多少會有些難過。
我第一次主動找人,哦不,找鬼,聊天了。這小娘子長得還真不賴,年紀也就十六七歲,但已經嫁了人。她生於烏墩,是烏墩莫知錄侍妾生的孩子,莫知錄懼內,夫人悍妒,在小娘子母親懷孕的時候,就將她母親趕出了家門,她出生後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外舍長大,父親僅是偶爾背著夫人出來看望幾次。她才剛長成,母親就去世了,無依無靠的她欲回家投靠親生父親,卻被嫡母許給了一個過路的商人為妾,跟著商人流落到丹陽,稱莫小孺人。商人對她本還不錯,可惜她福薄,才過來沒兩年,就染上了重病,一命嗚呼。她剛一死,商人就把她放到了這裡,從此再沒管她。畢竟妾室,沒有恩情,一旦不能侍奉人,就像沒了用處的抹布一樣,被人棄在一邊。身世如此孤苦,死了之後只希望能回鄉。她相信父親還是挂念她的,當初她被迫遠嫁的時候,父親偷偷去碼頭送過她,給了她一塊紅帕子擦眼淚,她一直帶在身上。現在她客死異鄉,甚至無法讓父親知道,每想及此,就不由得傷心哭泣。
我自己是沒什麼牽掛的了,但看這小娘子這麼可憐,沒由得替她傷心,她一哭,我就有點受不了。我跟她說,你莫著急,我給你想辦法。她全指望上我了,我心裡又有點含糊。我一個野鬼,能幹得了啥呢?
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夜夜來運河邊上守著,打聽哪艘船的客人是往烏墩去的。真讓我找到幾次。第一個客人我沒想好怎麼說,我求他帶一具棺材回去,直接被他罵了出來。第二個我不敢直說了,我編了套話,說我家主官去世,他未娶妻,只有一妾,稱莫小孺人,暫住寺廟僧舍中。正值妙齡,無可依靠,願改侍他人,不知君可願收留。這人半信半疑,躊躇良久,還是拒絕了。後來我長了經驗,學會察言觀色,我遇到一個攜家小返鄉的商人,他和他的婦人都有貪婪的眼神,我把那套話又說了一遍,還加上莫小孺人繼承了官人的財產,家貲豐厚,達數千萬,願帶財產改嫁,唯一要求就是把主君棺木送還家鄉。
那次差一點就成了,商人信了這套話,他的妻子貪錢,也許可了這親事。一切都按照我安排的進行,但在商人來接小孺人棺木的時候,被寺里的僧人撞到,不知情的僧人力辯此處無女人居住,並帶商人入內查看。商人看到掛著莫小孺人牌子的棺木,立即離開,此事也就此結束。
每次回來,我都遇到莫小孺人滿懷希望的眼神,她像依賴著一個親人一樣依賴著我,等著我為她撐起最後的一片天。我真不忍心讓她失望,每一次,我都告訴她,快安排好了,馬上就要成了。
二 許子中
丹陽是個很熱鬧的地方,這裡是個交通集散地,水路四通八達。回烏墩的路上,我們在河邊駐泊,歇息了一晚。
那個人來拜訪時,我正打算就寢,船夫通報說有人找我,我很驚詫。首先我在此地並無熟人,其次,這個人來找我的目的,也十分唐突。他自稱林提轄,說了一番亂七八糟的話,大意是要把一個去世官員的侍妾許給我,還帶著此官員的家產。我與此人無親無故,素無交往,跟我說這樣的話,實在有些無禮。我有些生氣,礙於面子,沒有發作。我告訴他,我並無納妾打算,也不貪圖他長官的財富,請他另尋合適人選。
那人聽了這話,臉上現出巨大的失望,他沮喪地道了別,客氣地退出,行動並不像是個設局騙人、或倒賣人口的無賴。我一瞬間有一絲的歉疚,在他離開船艙之前,我補充說:「如果有其他我能幫得上的地方,願盡所能。」
第二天一早我們照計劃開船,那個林提轄沒有再現身,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算了。當日我們的船行了三四十里水路,晚上泊在岸邊休息,他不知用的什麼方法,竟又追上了我們。
林提轄這晚沒像前一晚那樣舌燦蓮花,他很有禮節地唱了喏,掏出一封書信,懇請我帶給烏墩知錄莫大先生。他說,前日所說莫小孺人是莫知錄的女兒,希望我能替她捎信給她父親,讓她父親來接她。林提轄懇切叮囑,一定要把信帶到,他把信放進我手中時,那表情像是把性命都交給我了一樣。
船到烏墩我沒有先回家,而是照著林提轄的提示,先拜訪了莫知錄。家丁把我帶到廳堂等候,片刻後先出來的,竟不是莫知錄,而是他的夫人。莫知錄跟在他的後面,神情拘謹。
我向莫知錄夫婦行了禮,告訴他們我的經歷,以及林提轄的囑託。我掏出林提轄的書信,信被夫人接了過去。她看也沒看,笑了一笑,說:「先生被人騙了,我家並沒有什麼女兒,更不用說嫁到丹陽。這恐怕是有人利用先生的好心,戲耍先生呢。」說罷,將信一撕兩半,順手扔進了椅邊的火盆,炭火舔著柔軟的紙邊,迅速把它吞了下去。我一時楞在當地,不知該如何回應。我看了看莫知錄,他躲閃開我的眼神,張望了一下夫人的臉色。他乾笑了一聲,說:「真是……這是什麼人惡作劇……」
惶恐告退後,我無法解脫心中疑惑,雖然莫家信誓旦旦稱沒有這一親人,但當日林提轄的交託,卻讓我難以相信他是在耍弄我。我很想有朝一日經過丹陽去問個明白,但那封信我未拆過,竟再不知到哪裡去找他。
三 莫小孺人
林大哥有消息了!前幾天的一個黎明,他興沖沖地從外面趕回來,像是跑了很遠的路。他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靠得住的人,答應一定會把一封書信帶給我爹爹。那封書信是林大哥在晚市上求人寫的,裡面寫清了我的經歷、我現在在的地方、我對爹爹的想念和懇求。
林大哥說,他託付的那個人是個正派人,正派人答應了的事,一定會做到,我就等好消息吧,等爹爹看到了信,就會派人來接我了,說不定會親自來呢。
這個消息真讓我高興極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林大哥才好。但林大哥說不用謝他,他什麼都不缺,只要我高興就好。
我高興啊,我太高興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了,上一次這樣的記憶,還是和娘在一起的時候。娘是這個世上最疼我的人,她每天辛勞工作,起早貪黑,但只要有一點點時間,就陪著我玩,有一點點錢,就給我買好吃的。我開心,她就開心,要是她活著,一定不會讓我流落外鄉的。
爹爹也是疼我的,他經常找機會來看我。大娘管他嚴,不給他錢,我和娘的吃穿住用,全靠娘給人做綉工掙來,娘就是太勞累了才會早早去世。爹爹沒錢給我買吃的玩的,但他會把自己的吃食省下來帶給我。
記得娘死後,大娘把我賣給了人。離家那天,爹爹在船開前的最後一刻趕來送我,看我哭得傷心,他掏出一塊帕子給我擦淚,那塊帕子我後來一直帶在身上。那個時候,爹爹自己也傷心地掉眼淚,他要是知道我客死異鄉,肯定會難過得哭出來。
等爹爹收到信,他一定會想辦法來接我的。帶我回家鄉,回到娘的身旁,和娘在一起,我就再也不會受苦了。
這幾天來,每個晚上我都在收拾。其實我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無非是一口棺材而已。不過想到即將踏上的歸程,我就滿心歡喜,忍不住要一遍一遍地看看我有沒有準備好。林大哥老笑我,說我沉不住氣,但是他自己也是替我操心,一會兒問我一句,一會兒提醒我爹爹來了要怎麼樣,真不知道是他要走還是我要走。
該準備的都一查再查了,現在,就等爹爹了。爹爹啊,你什麼時候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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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故事來自《夷堅乙志》莫小孺人
紹興十五年.許子中叔容.自丹陽還烏墩.舟至奔牛.與前廣州鄭通判柩舩.同泊堰下.日且暮.一紫衣吏自稱林提轄求見.曰.某鄭氏之隸也.主君嬖妾莫氏.本烏墩莫知錄庶女.嫡母不容.方在孕時逐其母.女生於外舍.既長遂為人妾.會正室虛位.實主家事.號小孺人.主君死於南方.一子絕幼不能歸.賴平江王侍郎喚有契好.使人致其柩.欲菆諸境內僧舍中.家貲絕豐.莫氏悉有之.將從此歸其父.聞君居烏墩.幸為達一書.使來相迎.許曰.諾行.數十里.明日復會.林曰.莫氏願一見君.祈為先致囊橐.許恐有他嫌.拒弗受.頃之又至.曰.書不暇作.但致此意於知錄君足矣.許至家.他日詣知錄君告其事.驚雲無有也.居數月.許與中表高公儒遇.語及之.高驚曰.吾幾墮其計中.乃話所見.初泊舟姑蘇館.亦值林生.其詞略同.末雲.莫氏欲歸其父.自念平生不相聞.且失身於人.必不見禮.欲嫁為人婦.士大夫有所不可.而閭閻市井.又非厥偶.思欲復入大家為姬侍.其人顏色絕美.隨身貲財.可直數千萬.使君頗有意乎.高入謀諸妻.妻慕其貨.許納焉.林曰.欲先見之否.高喜留飲酒.出立舷外以俟.少時婦人青衣紅裳步堤上.令童子以小青蓋障面.腰支綽約.客止閑暇.為之心醉.林笑曰.頗當君意否.然此良家子.難立券.君當稍致幣帛如聘禮乃可.即以彩一束授之.及暮而來.曰.約定矣.今悉舉橐中物置君舟.明日相見於某寺.然後成禮.話未訖.負十餘篋來.皆金珠犀象沉麝之屬.及期.林導高入寺.至一室戶外.望簾間數女子笑語.紅裳者在焉.顧見外人皆反走.林曰.君少止.吾當先告語之.入半日許.悄無復命.堂下誦經僧.訝高久立.來問故.具以所見言.僧曰.山寺冷落.安得有此.高猶以為妄.厲聲咄之.老僧自室中出.嘆曰.必此怪也.比頻有所睹.引入視.則藏院後列殯宮十餘所.皆出木牌書主名.有曰小孺人莫氏.最後曰提轄林承信.方震駭走出.僕人奔報舟且沒.繼一仆雲.舟幸無恙.而所寄之物皆非矣.遽視之.犀象香葯.盡白黑紙錢灰.所謂金珠器皿.蓋髑髏獸骨馬牛糞也.二人所遇如此.高僅得脫耳.太學生錢之望說.未質於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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