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比利斯，清早就開始喝葡萄酒的微醺小城

說起來，去第比利斯只是一個偶然的決定。

那時候我在迪拜工作，別人稱這座城市是中東最燦爛的明珠，而我卻覺得它是一個浮躁拜金的中東城市，一個把能夠把人的靈感吞噬掉的黑洞。平靜的辦公室生活彷彿已經變成一種日常的儀式，有時候會讓人覺得好像快要被什麼吞沒了一樣。

於是總是想趕在被淹沒之前完成點什麼，去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看看新鮮的事物也好，用旅行的眼睛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也好。在旅途中，人的感受能力和觀察能力似乎要比平常更加敏銳一些，即使是漫不經心、無所事事地徘徊在路上，彷彿也能夠獲得獨特的體悟。

於是我選擇了去第比利斯。

飛機在清晨降落在第比利斯，計程車沿著公路從機場漸漸駛進市中心，天空漸漸亮了起來，公路上的霧氣也逐漸被驅散。清冷的初秋早晨，外高加索的雲層疊得厚厚的，遮擋住了陽光。我好像瞬間從迪拜的炙熱陽光里，穿梭到第比利斯詭異的陰天。對一個陌生城市的最初記憶就如同陌生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一般，總是最真實，但卻最不可靠。

初見第比利斯

第比利斯是個充滿了歷史傷痛的古城。

建於公元前4世紀，是喬治亞多個朝代的首都，過去曾被阿拉伯人、突厥人、俄羅斯人侵佔。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前夕，俄羅斯再次入侵了喬治亞，作為首都的第比利斯多處都遭到轟炸，給這個國家、城市、民眾帶來了累累的傷痕。

即使當時被破壞的建築大部分都已經被重新修復，但是那些殘舊剝落的外牆，朽壞褪色的木門，古老缺乏修葺的屋頂，總會讓人想到了什麼。大概是一種後蘇維埃的落魄感、惆悵感，像是失落的記憶，或者是無法再回去的家園。在第比利斯處處都能看到一些超現實的雕塑和建築，而對於這些帶著歷史傷痛的城市，超現實未必不是他們的日常現實。然而，從手榴彈中開出的鮮紅的血玫瑰，卻總是成長得更加堅強。

庫拉河是外高加索最大的河流，由西向東在穿城而過，把第比利斯分為兩個部分，整座城市就是沿著庫拉河的兩岸像階梯一般向山麓展開。我忘不掉庫拉河的顏色，那一團藍灰色的，濃稠的，晃動著的河水，好像是具有生命一樣。在下午的時候還是一片波光粼粼，好像一張反光的錫紙，陽光在河面上撒下的點點金光。夜色中庫拉河上和平橋美輪美奐，一排白色的燈光在黑夜中閃動著。後來我一直沿著庫拉河走了很久很久，靜靜流浪的河水總是容易讓人獲得平靜。

庫拉河把第比利斯一分為二

走在第比利斯的古城中心石板路上，我會想看看這座城市以前的面貌，看看一個世紀以前那個夏季里的第比利斯，那個尚未被貧窮和戰爭鋪上烏雲的城市。那時的城市樣貌或許能夠反映人類靈魂的某個片斷，可是那樣的瞬間必定是失落了。而我安慰自己，哪怕能有一個美的時刻能夠存留下來，還不足夠嗎？

愛酒的喬治亞人

在第比利斯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是處於半醺的狀態，每次進餐時，葡萄酒都是不可缺少的佐餐飲料。

喬治亞人是一個愛喝酒、會釀酒的民族，常常從早餐開始就進入了喝酒的狀態（其實他們好像無時無刻都處於準備暢飲的狀態）。喬治亞人愛喝酒，發自真心地愛他們國家出產的葡萄酒，並且引以為傲。

不像法國人那般講求飲酒時的儀式感以及遵從優雅的習慣，喬治亞人把飲用葡萄酒當成一種日常生活里再簡單普通不過的一件事情，有時直接把葡萄酒倒進扎啤杯里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了。

年紀較長的喬治亞人都會告訴你這樣一個神話——上帝在創造世界之初，給各個民族分配土地，喬治亞人因醉酒了而姍姍來遲。等到他們趕到上帝面前時，世間的土地已被分封完畢，於是上帝只好將自己藏起來的最好的那塊土地給了愛喝酒的喬治亞人。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喬治亞是葡萄酒的故鄉和發源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生產國。喬治亞山區有著獨特的高原氣候和肥沃的土壤，給予了適宜葡萄生長的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喬治亞葡萄很難進行人為移植，一旦離開了外高加索山脈和那片紅色的帶有山岩碎石的粘土，移栽的葡萄樹也無法成活。因此，在喬治亞生長的這些葡萄，只屬於喬治亞人，是他們不能被搶掠的寶物。

堆滿了葡萄酒的商店

第比利斯城裡處處都是酒商，對於一個剛剛對酒類實行嚴格管制的伊斯蘭國家來到的我，這裡簡直是另一個天堂。每一家酒商基本上都會提供部分葡萄酒的試品，選一條街道走一遭，品完不同酒商的酒之後，大概連步伐都會變得飄忽了。我想，印象中的第比利斯總是被一種模糊美籠罩著，大概也是基於這個原因吧。

半醺的狀態會改變人的感覺，眼前所見的是微微晃動的街道，耳邊所聽到的是喃喃的細語，就連雙手所觸碰到的一切都變得柔軟了。

喬治亞人不僅僅愛喝酒，也非常懂得享受醉酒的狀態。

但是想進入醉酒的狀態時，他們的選擇就不再是溫和的葡萄酒，而是一種叫做 Cha Cha 的蒸餾酒，這是一種酒精度超過40%的烈酒。喬治亞人除了選擇特定的葡萄品種來生產 Cha Cha，還用其他水果，比如櫻桃、蘋果、橘子、檸檬等來釀造，甚至還可以加入花香，這時候 Cha Cha 就會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果香和花香。

當地人告訴我們，在 Cha Cha 入口之前，先把酒杯貼近鼻子，深深地在酒杯里嗅一下，仔細感受這種幽雅醇厚的陳釀香味。然後再吞入一口 Cha Cha，閉上眼睛體會它從口腔到喉嚨的流動。這樣既能感受到 Cha Cha 流動時的柔軟，又能感受到烈酒在口腔中的熱度。

在自由廣場附近的露天酒吧里，一個帶著大登山包的喬治亞大學生和我聊起這個國度的酒文化。他告訴我，他和朋友正準備晚上驅車去另一個城市的山地露營。這時天空陰沉似乎準備要下雨，他卻說，他的背包裡面甚至放一把雨傘的位置都沒有了，因為裡面都裝滿大瓶大瓶的自釀 Cha Cha 酒。

揮之不去的蘇維埃的落魄感

喬治亞人喜歡跳舞、喝酒、享樂，但是第比利斯城卻總是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後蘇維埃的落魄感。經過了幾百年來被俄羅斯的統治之後，這裡無論是文化、建築、食物都有著俄羅斯的影子，老一輩的喬治亞人幾乎都能講流利的俄語。但是蘇聯解體後，強權與戰爭的陰雲卻總是籠罩於此不肯消散。

街頭的二手書攤上幾乎一定會有俄文書

在第比利斯市中心的國立博物館裡，有一整個展廳陳列著各種講述一個世紀以來俄羅斯對喬治亞施行的高壓統治的資料，甚至還有一面牆壁的投影循環地播放著2008年俄羅斯入侵喬治亞時戰火瀰漫的場景。鮮血、眼淚、殘骸，似乎就是把「俄羅斯」和「喬治亞」這兩個關鍵詞交織在一起之後給人的標籤化印象。

喬治亞似乎對復古的舊物有種特別情結

每當喬治亞人談論起俄羅斯的時候，總有一種無可奈何，但又憤憤不平的情緒。Achiko是第比利斯國立大學的學生，當我們談論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激動地說，「俄羅斯人總是想通過武力來侵略我們的土地，他們把坦克開進第比利斯，轟炸這座城市，試圖用暴力壓制我們。他們的歷史比我們短，文化沒有我們深厚，憑什麼來統治我們？」

在第比利斯的最後一個夜晚，不知道是因為細雨終於停下，還是因為對第比利斯愈發留戀，原本清凜的晚風竟然也變得溫和起來。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男孩從前方走過，穿著破舊而污漬斑斑的衣服在路上行走。他們走過面前之後，其中一個小男孩突然轉身往回走，來到我的跟前，伸出手掌。我遲疑了一下，給了小男孩一些拉里。他迅速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緊緊攥住錢，放進褲兜里，往前小跑跟上他的母親。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慢慢走遠，在路燈底下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我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告訴母親。也或許，他只是享受手裡握著錢幣的滿足感。

你怎麼知道，當你手一松的時候，他們不會像夢和秘密那樣悄悄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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