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樂之城》：如果我不曾在人生的每一個岔路口，錯過你

1、

我已經很久沒有寫過關於愛情的體驗。

這並非是因為這種體驗在我的生命中不重要，事實上，恰恰相反，它是我的生命之火，力量之源，既是無上榮光，也是在劫難逃。

在我的人生道路中，我因情之一事，所遭遇的纏綿輾轉、顛沛流離，乃至萬般無奈、絕望掙扎，既堪比媚俗狗血電視劇，亦不輸絕世動人好小說。

所以，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但我卻不喜歡這種欲說還休的感覺。

人的心靈是初時光明脆弱，卻極易蒙塵，也因為極易蒙塵、不得不變得粗糲遲鈍的奇妙物事。

等到變得粗糲，變得不易受傷，在擁有了無風無浪的安全的同時，卻不由得不懷念當初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易感來。畢竟，那時候，那個心靈擁有更真切的生命力。

如果不是不得已，誰又願意忘記初心？

2、

對我有愛情啟蒙作用的文藝作品，一是《新白娘子傳奇》，一是金庸小說。

《新白娘子傳奇》的母題是禁忌之戀。

被世俗、宗教、規則等一切所反對的人妖戀情，卻因為當事人的真情，使得禁忌和障礙顯得如此可笑。而悲劇的結局，又更加凸顯出愛的純度和深度。

我深深得記得劇中的一個場景：白素貞被法海所收之後、尚未鎮入雷峰塔前，許仙去求法海放人，被斷然拒絕，二人奔向對方，卻被人所阻，以手相觸，又最終被強行分開，從此睽隔。

金庸小說里，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程英對楊過、程靈素對胡斐，都是深深感染我的故事。

黃蓉說：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程靈素說：師父說七星海棠之毒，無葯可解，因為他不知道，世上有哪個大夫，會為了救別人，肯不要自己的性命。

那都是去除了所有得失考量、利益關係以及世俗思維的愛情，為了愛，九死不悔，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

完蛋了——在構建愛情觀的年齡，遇到並相信了這樣的故事。

這絕不是一條容易的路。

後來我才知道，最大的問題是，愛情里，付出雖然不需要用回報來回應、來確立價值，可是如若你找不到那個值得的對象，付出越多，內耗也越大。

然而自己之外的事，哪裡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3、

還有一種情況更讓人無奈。

人，是值得的，付出是無保留的，但也許，那不是正確的時間、地點，或者彼此的目的地不一樣，又或者，那時，還年輕得不懂得如何對待一份愛情。

或者，再深刻一點：一切都對，但就是發生了人生中一件最尋常的事情：錯過。

在我看來，《愛樂之城》就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米婭和塞巴斯汀一相遇，空氣中就瀰漫著文藝版的荷爾蒙氣息。

不是血脈賁張，天雷地火，喘息和肉慾的荷爾蒙，而是世界上其他的一切突然淡去，星月人海都成了布景，追光燈下，唯有你我的心靈版荷爾蒙。

彷佛自古至今，我們就該相逢，那不是一見鍾情，而是久別重逢。

世界上有無數的人，無數的面孔，無數的慾望被滿足、無數的夢想在破裂，然而遇到你的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什麼都不曾失去，也不需再得到更多的東西，才能相信命運。

電影依次講了他們的相遇、相處、錯過和重逢。最打動我的是相遇和重逢，後者尤然。

相遇，從米婭的視角開始，到她走入一家餐廳，驚愕和若有所悟的表情忽然打住。

再轉入塞巴斯汀的視角，到他用鋼琴彈出自己創作的音樂為止，鏡頭忽轉，前面的懸念瞬間揭開，米婭的表情，是人生中與真愛初相遇的悲欣交集。

4、

如果只有前面110分鐘的內容，那麼這部電影，還只是用獨特的形式、巧妙的節奏、唯美的意境講述的平凡愛情故事。有了最後的10分鐘，這個故事，才是一個能真正觸動人心的好故事。

請允許我用自己的理解，來複述一下他們的重逢。

故事初始的時間軸五年之後，曾經落魄而皆不願意放棄夢想的米婭和塞巴斯汀，早已有了各自的生活，一種在當年無法想像的生活。

米婭走在夢想的路上，成為好萊塢的名演員，巨幅的海報，溫馨的家庭，可愛的女兒，更有觀眾不認識且不願意接受的丈夫。他們甜蜜擁吻。原來，沒有了那個人，幸福一樣是可能的。

這到底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還是一件讓人失望的事？

米婭曾經渴望而遙不可及的一切，如今滿滿在懷，甚至因此變得不再新鮮，不再讓人有充盈的幸福感。

她只是生活著，沒有沉醉，也沒有抽離。

在一個和尋常的日子並無二致的一天，因為一場尋常的塞車——或許她都不會想起，當初和「那個人」相遇，也是因為塞車——她提議，不如改道避開車流，找個地方吃飯吧。

丈夫溫柔地說好。婦唱夫隨地走進了一家酒吧，忽然，和若干年前一樣，追光燈亮起，一切淡去，米婭又見到了塞巴斯汀。

他開了夢想中的爵士樂酒吧——那個他曾經表現得沒有堅決堅持的夢想，也曾是他們裂痕的開始，而今，他卻實現了——一切都是他夢想中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使用自己當時取的名字，而是用了米婭設計、當時卻被他否定的SEB』S。

你已從我的生命中離開，可你留下的印記卻在說，你無所不在。

我的紀念還有用嗎？或者，從來無關有沒有用，我只是想那麼做。

二人對視，良久默然。

——我們曾把彼此刺得遍體鱗傷，我走後，你嘗試和這個世界和解，你如今很好，然而這份好，卻再也不屬於我。

電影中最精彩、最動人的場面出現了：

那首曲子的名字叫做《City of stars》，又叫《Mia&Sebastian』 Theme》。

在初相遇的企望里，在相知的沉醉里，在漸行漸遠的悵然里，這首曲子曾多次響起過。

這是一種我們都很熟悉的生命體驗：當一首包蘊過真切生命體驗的歌響起時，一切都會回來。

然而，回憶現實，只算是尋常人生體驗；回憶夢想，才算是神來之筆。

——米婭走進了第一次聽塞巴斯汀彈奏這首曲子的酒店，塞巴斯汀不曾因被解僱便無視被打動的米婭，負氣離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摟住了米婭，動情擁吻。

米婭和塞巴斯汀遇到凱斯的時候，他不曾因為落魄便被迫放下了夢想、並因此與米婭漸生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他拒絕了凱斯，讓幸福平靜地繼續。

米婭的第一步話劇上演時，塞巴斯汀不曾因事業忙碌便委屈了愛情，取而代之的是，他在，他任何時候都在。

米婭和塞巴斯汀患難相隨，米婭穿著像婚紗的白裙和塞巴斯汀起舞，米婭和塞巴斯汀生了一個兒子。

米婭和塞巴斯汀遇到了塞車，走進了一家他們不會深刻記得的尋常酒吧，用波瀾不驚而非百轉千回的心情聽了一首婉轉的曲子，米婭的身邊，坐的是塞巴斯汀，而不是那個也許她也愛、也會給她幸福和平靜、帥氣溫和而觀眾並不認識的Somebody。

最最讓人感慨的一幕是，回憶夢想的蒙太奇過後，鏡頭閃回現實，旋轉了360度，米婭的身邊，坐著彷彿一直跟她攜手的塞巴斯汀，而台上，坐著跟她實際已失交臂的塞巴斯汀。鏡頭再轉，她身邊的塞巴斯汀變成了Somebody。

一曲終了，她決定離開。丈夫先走出了酒吧，她走在後面。忍不住回頭，二人目光相遇時，塞巴斯汀微笑著點頭。

我如今很好，然而這好，有過無盡熬煎，無窮思念，無數無用的後悔，和最終不知稱為成熟、還是稱為無奈的接受。

但請你放心，我如今很好。

只是我們再也不屬於彼此，且需要用錯過者不得不然的平靜，來讓曾經的愛永存。

5、

回到現實。

我也曾經在人生的岔路口錯過過，但與米婭不同的是，我花了千百倍的努力，又找了回來。

那時候，我喜歡讀吳偉業的詩詞，「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以為「此生終負卿卿」。

也喜歡黃仲則的《綺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喜歡讀一切和錯位的時間感、錯過的悔恨相關的詩詞。而正如電影中一樣，在反覆的回味和渲染中，過去只剩下鶯鶯燕燕的柔情、溫柔如水的旋律，連爭吵和離去，都是輕軟溫柔的。

那怎會不教人懷念呢？

人生如戲，人生如夢，竟有人所不能想像的百轉千回。

我找回了錯過的，是否就了無遺憾？

如果，沒有找回來，和另一個人，是否還有幸福的可能？

如果，找了回來，在生活慣有的消磨之中，是否也會忘記幸福的感覺？

我想了很多種如果，愈發覺得人生奇妙難言。

現實是，我有了圈圈，而非另一個孩子；我牽了當年那個人的手，而非其他人的；我嘗遍了人生百味，而非只有苦，或者只有甜。

其實，「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止，都是尋常」。

那麼，如果錯過了，失去了，抑或消磨了，忘記初心，又該如何是好呢？

無他，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

「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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